第三章 亡命海上

灰蒙蒙的海麵上,小船隨波起伏。

李俊榮伏在船尾,雙手死死抓住船舷,努力不讓身子左右搖擺。他已經記不清在海上沉浮了多久,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逃,趕緊逃,逃離那個可怕的小島,逃到一個有陸地的地方,有人的地方,人越多越好,藏起來,好好睡上一覺。

“嘩啦!”一個浪頭打來,繼續摧殘搖搖欲墜的小船。

李俊榮是逃出來的,因為他懷疑一些事情,暗中調查一些島上的大人物,不想被人設局陷害,好不容易才逃出來。他知道,在身後不遠處的海麵上,那些人仍在追趕自己。他們是島上的打手,海中的夜叉,一旦落入他們手中,等待他的就將是生不如死的結局。

所幸,他是一個出色的水手,曾多次出入那片危險的海域。不過那隻是出來的路,他還能勉強找到正確的水道;至於進去,他做不到,若不是有前輩帶路,他也會困死在在幾十上百個小島中。

帶來的幹糧快吃完了。這點他倒不擔心,他從小就生活在海邊,船上有全套捕魚抓魚的工具,倒不至於被餓死。真正讓他擔心的是水。木桶裏的水隻夠他再吃半天,半天之後如果下雨,他還能接些雨水來;半天後如果不下雨,又被大風吹往別的方向,到不了岸邊,他頂多再支撐一天。

船上沒有羅盤,他隻能依靠太陽和星星來辨別方向,大概保持向西的方向。李俊榮仰麵躺下,缺水少食的情況下,他必須節約每一分體力。海麵一片深灰,沒有陽光,也沒有星辰,彩色的雲霞在天邊翻滾,不停的變換形狀。不停的搖晃中,李俊榮閉上眼睛,仿佛回到童年,在兩棵大樹間係上一個吊床,或坐或躺,無憂無慮。“要是能回去該多好啊……”

在他身後幾海裏外的海麵上,兩條中等大小的漁船正破浪而行。兩船相距不遠,彼此遙遙可見。左側靠前些的漁船上站著個三十出頭的男子,手裏拿了一支兩截的單筒望遠鏡,正努力的在前方海麵上搜索著。盡管是在顛簸的船上,他仍是西服筆挺一絲不苟,大鞭子整整齊齊的垂在身後。

“先生,還追下去嗎?再往前就是定海了。”身邊大副提醒道。

“夫人的命令,你敢違抗嗎?”西服男子道。

大副是個中年人,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老很多。他扭頭看看天上的變幻莫測的積雲,心中升起一絲擔憂。

西服男子舉著望遠鏡道:“他肯定就在前麵,跑了兩天,他的吃的和水差不多也快完了,就算死了,也要把他帶回去!”

大副無奈的搖搖頭,有經驗的船主都不會在這個時節出海,特別是靠近大陸的海麵是最危險的。一旦被台風和潮水夾擊,剩下的就隻有船毀人亡的下場。

阿六是長崎港碼頭的幫閑,他是朝鮮人,幾年前被一個中國老大帶到日本。老大告訴他,日本人很蠢,隻要膽子大、肯動腦子、腿腳勤快,兩年就能賺到錢回去娶個漂亮媳婦。阿六很有天分,幾個月就學會日本話,每天都在碼頭上轉悠,幫老大看場子,賺點兒跑腿錢,有機會就倒騰幾張船票。

前麵不遠處就是碼頭的售票處,幾百人的隊伍正在慢慢往前挪動,有學生,有商人,每個人兜裏都揣著錢,想搶到一張寶貴的船票。阿六發現,那些不守規矩的大部分是中國人和朝鮮人,隻有在不守規矩的人身上,他才有機會撈外快。

“都排好了啊,不許插隊,不許吐痰,不許甩鼻涕,講文明,樹新風!”阿六端著根雞毛撣子,一邊喊一邊搜索下個目標。船票有限,隻要有人願意出錢,他就能讓他們省去排隊之苦。就在這時,他看到了一個不和諧的身影——胖乎乎、圓滾滾,沒有辮子,還頂著個奇怪的發髻。

阿六快步上前,用雞毛撣子捅了捅那人,道:“走走走,算命的上別處去!”

道士回頭,咧嘴一笑。

阿六怒了,居然還朝老子笑,一把把他拉出隊伍,道:“再警告你一次啊,算命,上別處去!”

道士還是傻笑,沒動。

阿六來氣了,推了他一把,竟沒推動,再用力,仍是紋絲不動。

道士道:“我不是來算命的,是來找你的。我看你印堂發黑,這幾天會有倒黴的事情哦!”不等阿六說話,直接伸手搭在他肩膀上,五指微收,帶著他走出幾步。阿六麵色大變,正要叫喊,道士又道,“別喊,你一喊,真氣泄了,胳膊就廢了。”

阿六聽他說漢話,知道遇到高人了,連忙道:“道道道,道爺,我與您素不相識,無冤無仇,您高抬貴手,我要能辦的一定幫您去辦。”

“當真?”道士抬了抬又彎又粗的眉毛。

“當真,當真!我阿六在這一片說一不二,連日本人都給我幾分麵子,不信你隨便找個人問問。”阿六一邊說,一邊觀察他的神色,隨時準備逃跑。豈料謝退思的五指如鋼爪般牢牢扣在肩膀上,硬是推著他往外走去。

道士五指用力,淡淡道:“從現在開始,我問,你答,要是不說實話,我讓你下半輩子抓不起筷子。”

阿六疼得臉都扭曲了,又不敢喊,一個勁的點頭,眼中滿是乞求。

道士卸去一半力道,道:“招遠輪船公司,聽說過嗎?”

“聽,聽說過。”

“在哪?”

“搬,搬走了。”

道士有些吃驚,道:“什麽時候搬走的?”

阿六想了想道:“大半個月前吧,突然就搬走了。他們來的時間也不長,好像就發了幾趟船。”

“什麽人辦的?”

“說是南洋來的一個華僑。”

“叫什麽?”

“好像姓羅,是個胖子,叫什麽就不知道了。”

“為什麽搬走嗎?”

“不,不清楚啊!”

道士加了點力。

阿六立刻痛苦道:“真的不知道哇,我就是個看場子的,順便倒賣幾張船票。”

“去哪找那姓羅的?”

阿六搖頭,見他沒再問,小心翼翼道:“道道,道長,您找他們是為啥啊?”

道士道:“他們欠了道爺我一大筆錢。”

阿六眼珠子一轉,立刻道:“就說嘛,我一看那羅胖子就不是好人!”

“你要能幫我找到他們,追回來的錢,分你一成。”道士從懷裏摸出一枚銀元,在他麵前晃了晃。

阿六見錢眼開,一把抓過,諂媚道:“道爺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

“說來聽聽。”道士道。

阿六道:“那麽大一家公司,跑不幹淨的。那個姓羅的胖子有船,可是在海上跑,不管是跑貨還是拉人,光有船不行,船務、倉庫、巡警、海關、稅務,都得有人。輪船公司要辦起來,得在碼頭設辦事處吧?得招募熟悉這條航線的水手吧?他輪船公司跑了,這些當地招的人跑不掉啊,他們得在港口混飯吃。”

道士眼中一亮,五指化掌,讚許的在他肩頭拍了兩下,示意他繼續說。這家夥成天在碼頭晃悠,看似不務正業,其實是個八麵玲瓏的黃牛,方方麵麵都有點兒關係。貓有貓道,鼠有鼠道,很多事情上麵的人知道的未必比下麵多,隻要找對人,幾個關鍵環節一打通,事情自然水落石出。

阿六道:“不過要找這些人,說容易也容易,說難也不難。”

“嗯?”道士五指收攏。

阿六連忙道:“您想啊,碼頭那麽多人,靠海吃飯的人成千上萬,總不能一個個問,或是貼個告示,說曾給招遠輪船公司做事的人過來,有賞錢吧?”

“怎麽找他們?”道士問道。

“名冊!”阿六打了個響指,道,“輪船公司會給每個雇員登記造冊,找到了名冊,再按名冊上去找人,就容易多了。”

“去哪找名冊?”道士追問。

“碼頭有個資料管理處,所有公司的材料都在裏麵。”

“誰能進去?”

“隻有管碼頭的日本人能進去。”阿六不假思索道。

道士鬆手,走了。

阿六鬆了口氣,正在琢磨要不要報警,道士又轉回來。

“道爺的賞錢,比官府的多。”道士拍拍他肩膀,笑著走了。

阿六掌心冒汗,此等江湖高人,還是少招惹為妙。

水戶元太是長崎港碼頭的稅務課長。他有兩個上司,正職是上邊派下來的,副職是從英國請來的顧問。不過這兩位上司基本不管具體的事情,大小事務都丟給他這個不大不小的課長。幾年下來,水戶元太慢慢成了碼頭上最有實權的人物,連那些財大氣粗的海商船主見了他都要客客氣氣。

可就是這麽個有身份、有地位,穿西服打領帶,每天喝牛奶吃麵包的帥小夥,居然在自己的地盤上被劫持了。劫持他的是個大胡子,應該是該死的英國顧問為了吃回扣,從遙遠的印度雇來維持秩序的雇傭兵。

“去存放輪船公司名冊的地方。”大胡子雇傭兵用漢話道。

“你……”水戶元太瞪大了眼,這家夥居然是假冒的。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想象力。

“你的上司還不知道你中飽私囊的事情吧?”大胡子冷冷道。

水戶元太如遭雷擊。他是高材生,很早就發現了海關係統在稅務上一個細小的漏洞,這幾年來他巧妙的利用這個漏洞給自己聚斂了不少錢財,盡管每一筆數額都不大,卻也讓他積累了不菲的財富。他自認為這件事做得十分隱秘,誰料沒被上司發現,卻被這家夥給道破了。“你你你,你是什麽人?”水戶元太心虛了。

“壞人。”大胡子道。

水戶元太一驚,這壞人,還挺坦**。

大胡子推了他一把:“我是個仁慈的人,不願意殺人,除非有人不配合。”

“我帶你去,我帶你去。”水戶元太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還沒有享受夠美好的生活,還有那麽多年輕美麗的女子要去追求,果斷求饒,活命第一。

兩人順利來到碼頭用來存放文件資料的平房外。門口同樣站著個頭裹白巾、皮膚黝黑、手持長槍的大胡子雇傭兵。雇傭兵一看水戶元太過來,馬上立正,挺槍,敬禮。水戶元太朝大門一指,昂起下巴道:“例行檢查,開門!”

雇傭兵沒有任何猶豫,從腰上解下一大串鑰匙,又從幾十把鑰匙中挑出一把,“嘁哩喀嚓”就把門給開了。

大胡子沒有跟進去,把大門一關,學他的模樣端著長槍在門邊一站。

雇傭兵瞥了他一眼。

大胡子咧嘴一笑。

雇傭兵一愣,覺得這家夥有些眼生,就說了幾句隻有他們那個村才聽得懂的土話。

大胡子用力清了清嗓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雇傭兵嚇了一跳,不就是問個好嗎,至於那麽凶嗎?看來這家夥真是新來的,還真把執勤時不說話當回事了。

大胡子不再理他,認認真真的站起崗來。

兩刻鍾後,水戶元太拿著一捆文件從裏麵出來,用英語道:“這些文件有問題,我要拿回去仔細檢查。鎖門,不許任何人進出。”

“啪!”雇傭兵敬了個禮,重新將大門鎖上。

大胡子跟在水戶元太後麵,自己要一份,他直接拿了一大堆,還真是個欺上瞞下、掩人耳目的老手。

水戶元太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把門關上,從那堆文件裏找出一個文件袋,突然用漢話道:“招遠公司的名冊。他們的老板叫羅大安,大半個月前突然搬走,還遣散了所有雇員。這種事情在長崎還是頭一回。”

大胡子接過文件袋,打開粗略一看,上麵登記著招遠輪船公司的基本信息和人員名單,注冊人一欄正是“羅大安”,於是道:“你認識他?”

水戶元太道:“羅大安是南洋來的,一直做橡膠生意。不過世遠號在這裏隻做客運,走得是長崎到釜山、寧波的航線。我不願跟這種人打交道,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他們為什麽要搬走?”大胡子追問。

水戶元太搖頭。

“有沒有這條航線的海圖?”

“有,在文件最下麵。”

大胡子將最下麵折起來的一張紙抽出來,打開一看,果然是航海圖,又疊好收起,將文件袋放進懷裏。

水戶元太道:“你要我做的事情我做完了,我還有個問題。”

“說。”

“不劫財不害命,為什麽偏偏要一家輪船公司的名冊?”

“世遠號,失蹤了。”大胡子丟下一句話,揚長而去。

“失蹤了?”水戶元太大吃一驚:一個南洋華僑,在朝鮮注冊一家輪船公司,卻雇了一批日本海員,這本身就夠奇怪的了;接著又突然撤離,公司名下的一條船還莫名其妙的失蹤了,簡直是匪夷所思。再抬頭時,大胡子已然不見。

“轟隆隆!”彩雲湧動,驚雷破天。

李俊榮霍然起身,睜開眼,被身後的景象嚇了一跳:海天混沌,電光閃爍,更遠處的天際濁流翻滾。劇烈的海風席卷而來,吹得他獵獵生疼。

“台風,是台風!”李俊榮一顆心沉到底,像他這樣的小船,在台風下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為今之計,隻有搶在台風真正來臨前趕到岸邊。他摸出幹糧咬了一大口,舀出所剩不多的淡水咽下一口,憑感覺校正了下航向,將尾舵用繩子固定住,最後抓起船槳,開始奮力往前劃動。

“嘩啦!”一個大浪打來,將小船掀上浪頭。李俊榮跟著被拋起來。

就在騰空而起的刹那,李俊榮猛然看到,在視野的盡頭,有一片深黑!高低起伏,向兩側展開。他剛想再看清楚些,船又隨著大浪落下,前方又隻剩下無盡的浪花。

“快點,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李俊榮默念。

大風席卷,又是一個浪頭抬起,小船再一次被托起。這一次李俊榮看清楚了,前方黑色的不是礁石,不是島嶼,而是一片陸地!此時此刻,不管是陸地,還是稍大一些的島嶼,隻要能過去,能上岸,能找個地方遮擋躲避,就能活命!

海風越來越大,李俊榮回頭遠望,先前彩色的雲霞已被烏雲吞沒。那烏雲如萬馬奔騰,在身後窮追不舍。“我要活,我不能死,不能讓爺爺蒙受不白之冤,要奪回失去的一切!”李俊榮大吼一聲給自己鼓勁,繼續奮力劃槳。

“下雨了,台風雨!”追趕的船上,有水手大叫。對他們這些在海上跑生活的人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官府苛捐雜稅,也不是海盜收保護費,而是變幻莫測的天氣和大潮。人力在大自然的力量麵前是如此的渺小和不堪一擊,再有經驗的水手,也不敢挑戰海上的神靈。

“先生,不能再往前走了!”大副伸手探了探風向和風力,又回頭看看天邊越來越明顯的台風雲,再一次提出警告。

西服男子放下單筒望遠鏡,轉身盯著他,道:“現在放棄,回去也是個死!違逆夫人的下場,你難道沒有聽說過?”

勁風席卷,大副隻覺一陣心悸。的確,在他們那個沒有官府的世界,夫人就是神,是至高無上的存在,那些曾經得罪夫人,或是違逆夫人的家夥,一個個都悄無聲息的失蹤了。

西服男子緊了緊身上的西服,回頭看了眼正在努力保持航向的水手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焦慮和恐懼,還有人偷偷看過來,撞見他的目光就立刻躲開了。西服男子突然想到,如果他們聯合起來把自己扔進海裏,回去時說成是在台風天裏失足落海,還真就是死無對證了。這些在海上討生活的家夥一個比一個粗鄙無良,真要把他們逼急了,沒什麽事是他們幹不出來的。

西服男子定了定神,道:“台風還有多久?”

大副道:“現在調頭往北走,還能躲開。”

西服男子猶豫了下,道:“繼續往前!”

大副劇震,很想質問一句,不要命了嗎!

“完不成任務就不回去!”西服男子咬咬牙,就算被這群水手幹掉丟進海裏又怎樣?幹掉了自己,他們還敢回去嗎?他們的家人都在島上,夫人是不會放過他們的!

大副看見他淩厲的眼神,隻得喊道:“繼續前進!”

水手們朝西服男子投去一道道足以殺人的目光,可還是照做了。

西服男子不再多說,小子,別以為我們不敢追了,台風又怎樣,照樣把你抓回去!還有那幾個小角色,上岸後也要一並清理了。

“嘩啦!”小船終於撞上了那片灘塗。

是的,灘塗,不是礁石。這是一片看不到邊際的陸地,沙灘前方是一道橫亙眼前的——堤壩!

“堤壩,堤壩!”李俊榮大喜,將小船丟在灘塗上,一腳深一腳淺的衝過去,一個猛子撲倒在堤壩前。那冰冷、堅硬、潮濕的質感,竟是這般讓人安心。

“哈,哈哈,哈哈哈……”李俊榮放肆的大笑起來,任由雨水抽打在身上。

有堤壩的地方,就有人住。如果是小島,島民是不會在岸邊修堤壩的。這裏是陸地,一定是陸地!終於到了,上岸了!

李俊榮癱坐在堤壩前,他必須休息一會兒,艱難的航行耗盡了他所有的力氣,實在是無力翻過堤壩再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