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活不見人

一個月後,日本,長崎。

“什麽,一個月前就走了?”謝退思雙手撐在桌上,有些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立刻引來周圍日本人的側目。來到長崎兩天,謝退思已深切感受到這個國家的民眾對“文明”的偏執。那種刻板固執的風格和戰勝國刻意營造出來的親善氛圍,叫人十分別扭。他歉意的朝他們點點頭,所幸他頭頂發髻、身穿長袍,腦袋後麵沒有那根又粗又長的辮子,當地人並沒有特別“歧視”他,隻是稍作不滿便繼續各顧各吃飯聊天。

謝退思壓低聲音道:“航程單上明明寫著長崎出發,寧波靠岸。我在寧波等了幾天,也去港口問過,根本就沒有一艘叫世遠號的輪船靠岸過。”

坐在他對麵的男子名叫壽正聰,蕭山人,這幾年一直在日本做生意,是謝退思在日本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壽正聰道:“我問了,這邊的港務說,輪船是準時出發的。世遠號不是日本輪船公司的船,出發後這邊的港務就管不了了。至於為什麽沒到寧波,他們不知道,也不在意。”說完,從懷裏摸出一盒紙包,道,“拿回去,沒用上。”

這包銀元,是謝退思給他拿去打點關係的。在大清,連正常該辦的事情,要是不給點東西意思意思,那些底層小吏都能拖上幾個月,別說分外之事了。可現在,這包銀元居然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日本人不愛錢嗎?

壽正聰道:“日本人很窮,也愛錢,可他們的政府一直在宣傳,大清之所以會一直吃敗仗,就是因為貪汙腐敗,上下貪錢。官吏或職員要是被查到收受賄賂,丟工作事小,還會一輩子抬不起頭來,連日本的小學生都以占小便宜為恥。”

謝退思道:“你也費心了……”

壽正聰道:“你覺得我連日本人都不如嗎?”

謝退思苦笑,收回銀元。

“放心吧,那麽大一條船,船上幾百個人,你不找,別人也會找,丟不了。先吃東西,吃飽了才有力氣找人。”壽正聰寬慰他道。

謝退思夾起一塊壽司,點了些芥末和醬油,放進嘴裏,任由芥末將他整個腦袋嗆到炸裂。他喜歡這種類似真氣充盈、百骸通暢的爽感,劇烈的刺激能讓他血脈膨脹、頭腦清醒。他來長崎是來找船的,確切的說是找人。他的妹妹,蘭啟智,一個短頭發、大眼睛,明慧而又有主見的姑娘,到日本來留學,打算學習鄰國富國強兵的經驗,再回來幫助自己的國家。

甲午戰爭後,大清國掀起了一股留學熱,有識之士和有誌青年紛紛出洋學留學,最受歡迎的就是日本,原因很簡單——方便、便宜:去歐洲留學一年要一千兩銀子,基本都是貴族子弟或公派;而去日本既不需要簽證,費用又低,很多沒被官派選上的學生就會選擇自費留學。日本最著名的私立大學早稻田大學專門設立了“清國留學生部”,預科學費每年日銀三十六元,本科學費四十八元,高等預科學費三十七元,大學部日銀三十三元。當時日銀兩元相當於華銀一元,即七錢白銀。也就是說,早稻田大學高等預科的學費,最貴不過每年十七兩銀子!

蘭啟智家境殷實,這筆錢對她來說不算太大的負擔,家中也不反對她出去遊學長長見識。謝退思是在遊曆時與她結識的,那天她們幾個女生正在西湖邊的一個亭子裏大聲探討中醫和西醫的不同,頗有貶低中醫的意思,就數蘭啟智言辭最為激烈,很是抨擊了中醫一番。謝退思出身道門,對中醫養生推拿之術頗有造詣,心中好奇便多聽了一會兒。不久蘭啟智忽然腹痛,旁邊的女生手忙腳亂的要送她去醫院。謝退思有意給她們長長見識,就上前說等送到醫院,蘭啟智的腸子都要斷了。那幾個女生立刻慌神,問他有沒有辦法醫治。蘭啟智一看過來個不老不小的道士,堅決要去醫院。謝退思隻是站著,就準確的說出了她的痛狀,說完轉身就走。那幾個女生急了,連忙請他回去幫忙。蘭啟智麵色慘白,冷汗直冒,卻仍不肯讓他來診治。謝退思一句“今天不治,以後生不了孩子”,終於讓她不再堅持。謝退思沒有自己動手,而是讓旁邊一個女生按照他的吩咐,在蘭啟智身上的幾處穴位和經絡上梳理一番,很快就起了效果。謝退思沒收錢,剛要走,就被蘭啟智喊住了。

“道士,你是為了證明中醫不比西醫差才出手的吧?”蘭啟智一句話,就道破了他的用心。

“西醫治有,中醫治無。有無之間,豈有優劣?”謝退思念出了這些年來他遊曆江湖的心得來。

“沒有的東西,如何去掌握?”蘭啟智追問。

謝退思伸出一根手指,在身前輕輕一劃:“太初有道,混沌無常。看不見的東西,未必就不存在。你看不到風,卻能感覺到風,風又從何而來?因何而起?”

蘭啟智起身,走到他跟前,忽然一笑,道:“謝謝你出手相助。”

謝退思一肚子虛頭巴腦的客氣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也說不來了,對麵這個短頭發、高額頭、大眼睛,淺笑嫣然的小女子,宛如初春的陽光,讓他那顆修煉多年的道心,有了一絲微瀾。

“那些拿人性命、騙人錢財的假郎中、真騙子,你又如何解釋?”小女子的眼中多了一絲狡黠。

謝退思有種著了道兒的感覺,定了定神道:“世道艱難,糊口不易……”

“看來你也沒少幹坑蒙拐騙的事兒。”小女子言辭犀利。

“貧道師出玄門正宗……”謝退思的辯解蒼白無力。

小女子道:“看在你幫了本姑娘一次,我們就不送你去報官了。”

謝退思吃了一驚,這些剪了頭發的女子,怎地如此可怕?簡直比小師妹還刁蠻!難怪師父一輩子不近女色,躲在山裏潛心修道……

“你若是不服……”小女子接著道。

“怎地?”謝退思脫口而出。

“明天下午,惠興女中,大禮堂。”小女子下了戰書。

“蹴蕒當場三月天,仙風吹下素嬋娟。汗沾粉麵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謝退思沒來由的念出幾句詩來。

小女子先是一愣,旋即蹙眉,像在思忖應對。

謝退思“哈哈”一笑,他本灑脫之人,也不說去與不去,就這麽大搖大擺的走了。

旁邊一個女生道:“哎呀呀,啟智,你又在捉弄人了!”

“我看是被捉弄才對!”另一個女生起哄。

小女子盯著那胖乎乎的背影,道:“我倒要看他敢不敢來!”

謝退思耳根一動,沒來由的一笑:原來她叫啟智,就是不知姓什麽,待明日去那惠興女中探上一探,好生給她們啟蒙心智一番。

……

“喂,你笑什麽?”壽正聰伸手在他麵前晃了晃。

謝退思這才回過神來,喃喃道:“八月十五號從長崎出發,今天是九月二十號,這一個月,一船人,去了哪裏?”

“會不會去了別的港口,比如上海?”壽正聰道。

“上海我去過了。”謝退思道,“幾個碼頭都跑了,也都沒有一艘叫世遠號、從長崎來的輪船靠岸。”

“那遠一點,天津、廈門、台灣?不對,輪船的航線是固定的,除非碰到台風海嘯,否則不會隨便更改航線。”壽正聰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測,“明明出發了,卻沒到,這是什麽情況,好奇怪……”其實他還個念頭沒說出來,那就是船沉了——夏末秋初太平洋上還有台風,盡管從長崎到上海、寧波的航線一年有無數輪船往返,也早已被驗證過是十分安全的,可誰能說台風一定不會往那裏去?看著謝退思執著的神色,他想了想還是忍下沒說出來。“不過還是查到了點消息,或許對你有用。”壽正聰道,“世遠號所在的輪船公司,叫招遠輪船公司,好像是個朝鮮人開的,經常跑南洋航線。世遠號不見了,輪船公司總在吧?我要是輪船公司的老板,一條輪船不見了,且不說船上那麽多人和貨,單是那條船就值多少錢?”

謝退思眼中一亮,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是這個道理,道:“船出發了,卻沒到目的地,那問題一定出在離開之後、抵達之前的那段海麵上。找到輪船公司,運氣好他們就知道船在哪;就算不知道,也能讓他們查查船的航線,看船中途會在哪裏停靠。”

“就是這個理!”壽正聰道,“事不宜遲,吃完飯我就帶你去。”

“不!”謝退思果斷拒絕了他,“你告訴我在哪裏就行。你再出頭,不安全。”

壽正聰愣了一下,旋即明白謝退思的苦心:這裏是日本,他一個留著辮子的中國人跑來跑去的托關係打聽事情,本來就很招搖、容易惹人懷疑,何況他還要繼續在這裏做買賣。謝退思不同,他是道士,方外之人,反倒比他能掩人耳目。

壽正聰換了個話題道:“你難得來一趟,日本有不少好玩的地方,神社、寺廟、古城、平安京。平安京是學大唐長安建的,小號的長安,一模一樣;長安沒了,平安京還在,想想那時候的國家多強大,現在多窩囊。你在街上走走,還能碰到幾個落魄的武士,成天抱著把破刀撫今追昔。我還認識個陰陽師的後人,你們都會道術,可以切磋切磋。要是想花錢,我給你找地方。日本男人無趣,女人卻有趣得緊。”

謝退思搖搖頭,他倒是想跟蘭啟智一起在日本遊玩,可現在船不見了,找人還來不及,哪有心思自己去玩?

壽正聰也不勉強,道:“行吧,為情所困的家夥,下次來一定多留些時間,我帶你們好好玩玩。”

謝退思聽他說得是“你們”,微微一笑,拿起盛放芥末醬的小碟子,道:“我要這個。”

壽正聰一愣,道:“行,這個容易,要多少有多少。”

不遠處的隔間中,有客對坐。

案上茶具井然,爐中泉水正沸。

“去中國做買賣的人是越來越多了。”西側身穿西服的中年男子朝大堂投去一瞥,嘴角掛著淡淡的不屑。

坐在他對麵的和服長者完全沉浸在茶道的氤氳中,熟練的煮茶沏茶,動作行雲流水:“大清輸了一把大的,他們自然要去趁火打劫。江南是個好地方,山好水好茶更好。我們喝茶論道,是因為國土狹小種不出好茶來,隻能以道自居。”

中年男子道:“井上先生,我不明白,為什麽要我們打贏了,還要去跟中國人做生意?他們賺到了錢,又會去買軍艦大炮,與我們為敵。”

井上端起茶盞抿了一口,道:“三浦,這一口,我們吃得太大了,需要時間消化。繼續跟我們的鄰居交惡,會讓我們成為眾矢之的。不要小看這個古老國家的外交本領,他們最擅長的就是搞平衡,挑撥離間。三千年前,他們的祖先就把這一套玩得爐火純青,那時候我們什麽都沒有。”

三浦道:“那是過去的事了,他們兩次淪為異族奴隸,早就不是當年的大國了!現在我們強大了,正是向世界展示實力的時候。您也說過,不可小看他們。”

井上道:“勝利可以掩蓋很多東西,也會讓人變得盲目。他們輸了,底蘊還在;我們贏了,元氣大傷。現在需要休養生息的,恰恰是我們。歐美列國是不願看到我們強大起來跟他們分一杯羹的。所以我們要給他們一點甜頭,讓他們放下仇恨,跟我們做生意;讓歐美各國覺得我們不過如此。隻有這樣,我們才能在更加安全的環境下恢複元氣。那些過來留學的人,都是中國未來的精英,十年,二十年後,當他們能夠影響時局的時候,就能給我們更大的回報。”

三浦道:“那您又在擔心什麽?”

“俄國人。”

“俄國人?他們的重心不是在歐洲嗎?”

“貪婪的狗熊,是不會覺得食物少的。”井上道,“他們早就視關外為囊中之物,遲早會亮出爪牙。”

“他們在遠東的實力,還不足以跟我們抗衡。”

“因為沒錢。”井上一針見血。

“我們該怎麽做?”

井上道:“他們跟我們一樣,也想在大清分一杯羹,不僅在關外,還有沿海。而我們現在,也沒有立刻跟他們打一仗的實力。誰先賺到更多的錢,誰就能掌握主動,先發製人!”

三浦直起腰板,似有所悟。

井上道:“大清真正富庶的地方,不在關外,而在這裏——江南。”

“可江南和長江口岸都是英國和法國的地盤……”三浦道。

井上微微一笑,道:“長江水道,他們盯著,大清官府也盯著,又能有多少賺頭?你可知,大明朝為何會滅亡嗎?”

三浦搖頭,盡管他並不喜歡井上故弄玄虛的聊天方式,可不得不承認,在對大清國的了解和對整個戰略的判斷上,他是全日本最出色的幾個人之一。

“因為不收商稅,或者說,收不上商稅。”井上道,“明朝雖然禁海,可海上貿易從來沒有停止過,那些國家收不上來的商稅,海上貿易的利潤,全都進了朝中官員和江南大族的口袋裏。或者說,朝中官員,本就是那些大家族的代言人。那些大家族一邊靠在地方上的勢力在海上走私賺錢,一邊培養子弟讀書當官,有了地位就可以不交農稅,還能讓當了官的子弟在朝中繼續鼓吹海禁。國家沒錢,皇帝沒錢花,隻好派太監去征稅,跟他們搶錢。太監搶到的越多,他們賺到的就少。他們就寫文章、造輿論,說太監的壞話,再把少賺的轉嫁到老百姓頭上,還跟關外的滿人做生意。對他們來說,隻有家族,沒有國家。”

三浦似懂非懂,道:“您叫我來這裏,就是為了這件事?”

井上道:“對,找這些人。”

三浦道:“他們會跟我們合作?”

井上笑道:“他們當中有血性的、敢犧牲的,都死在揚州和嘉定了;剩下來的,嗬嗬……不要小看這些人的能量,他們當中的很多人,已經搖身一變成了實業救國的中堅,有的還當上了官府的參議。聽說俄國人也打算在江南有所動作,我們必須要搶在俄國人前麵,阻止他們的圖謀。”

“我這就去準備。”三浦道。

井上從身後取出一個木匣,推到他麵前,道:“想控製江南的地下世界,必須控製一個地方;這裏麵的東西,能幫你找到那個地方。”

三浦捧起木匣,鄭重鞠躬,然後直起身子,將木匣擺在正前方,小心翼翼的抽開,取出匣中物件,緩緩打開,雙眸漸漸收緊。凝視片刻,三浦又將卷軸卷起,放回匣中,合上蓋子,擺正,抬頭道:“您既然有這幅畫,當初為何還要假人之手……”

井上道:“說來慚愧,我研究多年,卻始終未能參透其中暗藏的玄機,隻好出彼下策。我把它交給你,是覺得三浦君天資過人、見識廣博、福緣深厚,或許能早日參透其中玄妙。”

三浦彎腰鞠躬,道:“能得到井上君的誇讚,是我莫大的榮幸。”

井上道:“我還聽說,那邊的人正在追殺一個人;你去找到那個人,看看他知道些什麽,如果有用,也好給我們增加一些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