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美國人的船
謝退思悠悠醒來,發現自己正在輕輕搖晃,頭疼欲裂,渾身無力。
“大師兄醒了,大師兄醒了!”耳邊響起四兩的大喊。
接著是李俊榮,毫發無損的跑過來道:“老謝,你總算活過來了,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謝退思吸了口氣,發現身上的真氣所剩無幾,不過先前受重創的經脈似乎被修補過了,盡管手法生疏且粗暴,可畢竟還是接上了,靜養數月當可痊愈。
“小妹……”謝退思喃喃道。
李俊榮扶著他道:“老謝,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你別難過,好好養傷。對了,是你師妹救了你;你師父,哦不,仙尊大人救了你師弟,不過仙尊他也受傷了。你放心,這裏是船上,美國人的船。東洋人都死了,我們很安全。”
“美國人的船?”謝退思揉揉太陽穴,怎麽會跑到美國人的船上?美國人怎會來鯊魚島接他們?他的記憶還停留在那場惡戰時,自己和二師弟身受重傷,師父也被東洋人偷襲,然後自己把李元寶那妖人轟上了天……接下來,是祭壇……
“扶我起來,”謝退思使了把勁,勉強撐起上半身,看見桓道常躺在對麵**,氣息雖弱,卻還算平穩,想來沒有性命之憂,道,“師父怎麽樣了?”
李俊榮把四兩拉過來道:“小師弟,你來說。”
“誰是你師弟!”四兩道,“我們到的時候,東洋人和那些妖人都死光了,師姐讓我們把你們背下山。師父跟師姐見你跟二師兄傷重,就用真氣為你們療傷。師父說你的傷更重,就教師姐給你運氣療傷;他再給二師兄療傷。師父身上中了一槍,鉛彈取出來了,可鉛彈有毒,傷及經脈,師父又暈過去了。”說到此處,四兩已是眼淚汪汪,“大師兄,我扶你去看看師父吧!”
謝退思點點頭,小妹已經去了,師父中了槍還用真氣救人,若是再有個三長兩短,足以讓他抱憾半生。
兩人扶著謝退思走出屋子,鹹膩的海風撲麵而來,放眼皆是蔚藍。
謝退思看見了朱碧碧。朱碧碧也看見了他,略顯尷尬的避開他的目光。謝退思傷她那一下並不算重,她後來又一直在石像腳下沒動,這才躲過了薑致柔天雷地火的轟擊,成了山上除披雲觀諸人和李俊榮外唯一活下來的。
謝退思在另一間艙室見到了馬淳陽。
師父盤腿坐在炕上,麵容安詳;薑致柔斜靠在對麵,正在小憩。
謝退思滿心愧疚,今番若非師父帶師弟師妹前來,自己孤身一人,必將淪陷於聖仙門眾妖人之手。
“師……”四兩剛要喊,被謝退思抬手止住。
從師父的氣息中,謝退思能覺察到他的內傷比自己和老二更重。尤其是師父,六七十歲的人,先挨了一槍,又動用真氣救人,此番遭受重創,真不知道能否複原。他不敢奢望師父能恢複到先前的功力,隻願他能養好傷、安度晚年。至於師妹,惡戰之後又救人,雖未受傷,卻也是真氣大損,想必正在抓緊時間恢複。
謝退思擺擺手,退出船艙。
“她呢?”謝退思忽然問道。
“埋葬了。”李俊榮道,“你昏過去好幾天,總不能把人晾在那兒不管吧?”
謝退思把手放到領口,感受玉佩的溫度,心頭忽然像是丟了什麽東西,空落落的無處安放。誰又曾想,兩兄妹好不容易見麵,結局卻是陰陽兩隔。
李俊榮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就先告辭了。很快,底層甲板上就傳來說話聲,還有人用英語跟船上的水手打招呼。
“對了大師兄,我們還救了四個人。”四兩興奮道,跟他說起師父帶他們上島的經過來。聖仙門原本在浙東活動,打著扶清滅洋的名號蠱惑民眾、殘害百姓,二十年前被馬淳陽和另外幾個神霄派高手和昭慶寺、法華寺、香積寺的淨土宗僧人在拱宸橋上埋伏,誅殺其教尊和其它高手數十人,殘部逃往鯊魚島。馬淳陽等人本想借助《北鬥邀星圖》殺奔鯊魚島,無奈聖仙門部下蠱陣,智林等人中蠱重傷,才不得已放棄。後來《北鬥邀星圖》失蹤,此番馬淳陽是靠著過人的記憶觀星指路,登島救人。四兩找到馬淳陽跟薑致柔後,薑致柔剛剛衝破關口,後來因為北鬥追命受到陣法幹擾出錯,他們繞了一大圈才趕到山外。馬淳陽抓了個聖仙門徒,得知聖山上正在大祭,還有其他人被關在禁地裏,就讓薑致柔和四兩押著那人先去救人。等他們救了人趕回來馬淳陽已經中槍,還碰到了剛剛醒過來躲在山下的李俊榮。薑致柔盛怒之下,先把李俊榮和救出來的幾個人打暈了,讓四兩看住他們,再以天雷將妖人和東洋人統統轟斃。事後薑致柔把李俊榮和那幾個人弄醒,讓他們幫忙把受傷的同門和蘭啟智帶回李家村,然後就跟馬淳陽一人一個給謝退思和桓道常療傷。他們昏迷的幾天裏,李俊榮說有艘美國船靠岸了,可以送他們回去,於是安葬了蘭啟智後,一行人便上了這條美國船。李俊榮的爺爺李大應沒有上船,說是鯊魚島經此巨變,堅持要留在島上善後。
聽完四兩的講述,謝退思依稀想起,二十年前師父好像是出過一趟遠門,當時自己發燒病重,被留在法華寺養病。寺裏還有個比他大幾歲的小和尚阿難,成天板著個臉找他麻煩,他一怒之下就跟他打了幾架,阿難連戰連敗,再加上此後給人做法事鬥氣的過節。所以今年去法華寺給智林驅邪時阿難才沒好臉色給他。
“你救的就是他們四個?”謝退思掃了眼那幾個正在跟李俊榮聊天的年輕人。在島上關了一兩個月,能夠重見天日,他們的臉上都掛著劫後餘生的興奮。
“是啊,說是沉船時被人救起來的,後來就被帶回島上關起來。”四兩說完,忽地拿出一個竹筒,道,“大師兄,裏麵有幅畫,是你的東西吧?”
謝退思接過,抽出來一看,正是當日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北鬥邀星圖》卷軸,又塞回去,道:“人人都能上島,還要它何用?”抬手就要往海裏扔。
“別啊,不要給我!”四兩伸手就來搶。
“你要去作甚?”謝退思沒讓他得手。
四兩道:“師父跟你們都受傷了,師姐不管事,觀裏就剩三師兄跟我,那麽多人的用度,觀裏窮,真要揭不開鍋了,我就拿去把畫賣了,好換錢養活你們。”
看著四兩一臉認真偏又稚氣未脫的模樣,謝退思心中一暖,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失去了親妹妹,卻還有一眾肯為自己出生入死的同門,何嚐不是上天的補償?他將竹筒掛回身上,摸摸四兩的腦袋,道:“四兩長大了,懂事了。”
“大師兄,師父會不會死?”四兩問出了一個他最擔心的問題。
“放心吧,師父吉人天相,區區一槍算不得什麽。”
“哦,那我就放心了。”四兩如釋重負。
謝退思抬起頭,陽光從側麵照射過來,忽然問道:“現在什麽時辰了?”
“巳時吧!”四兩答道。
“船在海上走了多久?”謝退思又問。
“昨天午後出發的,已經走了一晚上。”
謝退思又看了眼陽光射來的方向,道:“我再去看看師父,你守在外頭,不要讓任何人進來打擾。”
一個時辰後,餐廳。
李俊榮見謝退思和桓道常進來,連忙起身相迎,道:“哎呀呀,二師弟也能下床了,好事好事。船上的美國飯不錯,來嚐嚐。”
另一桌幾個美國水手見他們來了,笑著揮手跟他們打招呼,倒是十分熱情。
“誰是你二師弟!”桓道常眼一瞪,他平素最討厭李俊榮這樣油嘴滑舌的小白臉,從來就沒給過他好臉色。
李俊榮倒是不介意,樂嗬嗬的端了一大盆土豆泥過來,又要了兩個巨大的“肉夾饃”,道:“你們傷剛好,多吃點。”
謝退思觀察了下周圍,坐下來抓起那個巨大的“肉夾饃”看了看,裏頭夾著幾片熏肉和菜葉子,菜葉子看起來像生的,還摸著黃色的醬料,聞起來臭烘烘的。
“這叫漢堡,不用切,直接啃。”李俊榮拿起自己那個先啃了一口,誇張的咀嚼起來。
謝退思嚐了一口,酸酸甜甜的味道很奇怪,倒是不難下咽。
桓道常也學著一口啃下,差點沒吐出來,勉強咽下,忍不住道:“什麽東西!”
鄰桌的水手們大笑起來,像是在看兩個剛進城的土包子。
桓道常皺起眉頭。
謝退思朝他微微搖頭。
兩人“入鄉隨俗”的填飽肚子。謝退思擦了擦嘴,忽然問道:“船為何要向東南走?”
李俊榮放下手中吃食,愣了片刻,尷尬的笑了。
“美國人的船,為何會去鯊魚島?東洋人的船去哪了?”謝退思盯著李俊榮的眼睛,連珠炮般發問。
李俊榮笑了,擦了擦嘴,往後一靠,攤了攤手道:“老謝就是老謝,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少說沒用的!”桓道常一掌拍在餐桌上,怒目而視。
鄰桌的水手紛紛起身,抄起餐具和酒瓶朝他們靠過來。
李俊榮朝後麵擺擺手,說了幾句英語。那幾個水手才嘟嘟囔囔的坐回去。“你看到了,他們聽我的。”李俊榮不無得意道。
“看來你回鯊魚島還真是別有所圖。”謝退思道。
“來鯊魚島的人,哪個不是別有所圖!”李俊榮右臂撐在桌上,道,“老謝你放心,你我出生入死,我對你們沒有惡意。”
謝退思出手如電,一把扣住他的手腕,道,“沒有惡意,為何不回去,要帶我們去哪裏?”他雖重傷初愈,可隻要不運功使用道術,尋常拳腳並無妨礙。
那幾個美國水手見他出手,“嘩啦”起身,抄家夥圍過來。
“幹什麽!”桓道常怒而起身,與其對峙,氣勢逼人。
李俊榮這次沒有阻攔,而是道:“我們得到消息,有幾個中國留學生研究出了一種技術,打算帶回中國,東洋人和俄國人都盯上了這種技術。東洋人不敢在國內動手,就跟鯊魚島的人合謀,讓世遠號在海上出故障,再由鯊魚島的人領路帶去島上檢修。李元寶和米夫人他們想讓聖仙門重歸岸上,要拿一船人來獻祭;東洋人要拿到技術,沉船就是最好的掩護。後來船沉了,人卻沒帶回去。東洋人認為一定是島上的人扣下了他們要的人,才會派三浦西樓找到我們,要用《北鬥邀星圖》上島。至於我,開始並不知道沉船的內情,我爺爺被牽連下台後,我察覺事情有異,這才暗中調查,被人陷害,不得已逃出去。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了。三浦西樓讓我們去賭場找俄國人的麻煩,看起來是要殺人滅口,其實是要在行動前給俄國人一個警告,讓他們少插手鯊魚島的事。後來你也看到了,範晉禮想靠俄國人,俄國人卻不敢動,他隻能找我們結盟。說起來真要謝謝你,要不是你,還有你的同門,我還真拿島上那些妖人沒辦法,也找不到那幾個人。所以,你們都是我的貴人,我又豈會傷害你們?”
“你要找的,就是同船的四個留學生?”
“是。”
“是什麽樣的技術?”
“你知道電報吧?先要鋪設線路,然後才能異地拍電報通訊。”
謝退思點點頭。
“他們發明的,就是不用鋪設線路的電報技術!”李俊榮壓低聲音道,“你知道這種技術有多厲害嗎?不但能省去鋪設線路的成本和時間,隻要在固定的地點架設幾個發射接收站,不論在哪裏,不論什麽事情,第一時間就能讓全世界都知道!世界那麽亂,到處都在打仗,掌握技術的一方,就能在戰爭中如虎添翼!”
“鯊魚島跟東洋人鷸蚌相爭,美國人漁翁得利。”謝退思算是明白了。
“沒錯!”李俊榮打了個響指。
“你身為中國人,卻給美國辦事?”桓道常濃眉倒立,虎目緊盯李俊榮。
“No,no,no,李先生就是美國人,不是中國人!”餐廳門口有人進來,大胡子,叼著煙鬥,手裏還拿了一杆槍。
“傑克船長。”李俊榮喚道。
“在我的船上,就得按我的規矩來。”傑克船長魁梧的身軀將艙門堵得嚴嚴實實,看不清身後有沒有人跟著。
“你想怎麽做?”謝退思朝桓道常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很簡單,一起去美國。”李俊榮的眼中滿是真誠和欲望,“美國遍地都是金山,到處都是機會,缺的就是人才!像你們這樣文武雙全的人,到了美國,什麽黑人,什麽土著,誰敢欺負?就算是白人,也需要有本事的人幫他們打理一切。那四個小子就是我們的搖錢樹,有無線電報的技術在,你我聯手,辦一個覆蓋全美,走向世界的大公司,賺來的錢蓋十座道觀都不在話下,足夠我們瀟灑幾輩子!”
“你們公然擄走幾個留學生,就不怕大清國追究?”
李俊榮笑了起來:“他們幾個早就死在海難裏了,誰會追究?就算知道是東洋和美國幹的,大清國敢追究嗎?”
謝退思默然。弱國無外交,大清國還指著跟東洋美國借錢,又豈會為了幾個留學生的生死得罪金主。
李俊榮道:“你放心,美國是講民主的地方,我跟他們都談過了,去了美國,衣食住行都不用他們操心,我們還會提供最好的研究場地和上不封頂的經費,等時機成熟,還可以把家人接過來。他們靠智慧和學識,就能過上富足的生活。這樣的條件,他們沒有理由拒絕。我相信,世界上也不會有哪個傻瓜會拒絕美國的盛情邀請。是吧,傑克船長?”
“Welldone!”傑克船長吐了個煙圈。
“美國是講道理的地方?”謝退思忽然問道。
“美國是個年輕的國家,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國家比美國更講道理。”李俊榮不無自豪道。
“道理,且說來聽聽。”謝退思繼續問道。
李俊榮清了清嗓子,道:“講道理,簡單來說,就是凡事商量著來,少數服從多數,誰都有說話的權利,誰都不可以強迫別人去做事情。”
“聽起來不錯。”謝退思道。
“比牝雞司晨可強多了。”李俊榮趁熱打鐵。
“今年是宣統元年,司晨的,是公雞。”謝退思道。
“公雞母雞,還不都是菜雞。美利堅合眾國,那可是白頭鷹,鷹將,專吃雞。”李俊榮道。
“看來美國人給了你不少好處。”
“有本事的,都不會被虧待。”
“你方才說,民主,就是不可以強迫別人去幹不樂意的事情?”謝退思道。
李俊榮忽地一驚,有種要掉進坑裏的感覺,可隻能回答:“是。”
“那你要帶走那四個學生,有沒有問過他們自己的意思?”謝退思問道。
“好你個老謝,居然給我挖坑!”李俊榮暗忖,嘴上仍道:“他們自然是同意的。”
謝退思斜了眼五大三粗的傑克船長,道:“來吃飯都拿著家夥,又是你們的地盤,你敢說他不是拿著槍逼他們答應?”
李俊榮道:“老謝,我們出生入死那麽久,你還信不過我?”
“不是信不過你,是信不過那家夥!”桓道常朝傑克船長一指,甕聲甕氣道。
傑克船長以為他在挑釁,直接把槍往旁邊的桌上一拍。
“你們想怎麽樣?”李俊榮怕兩邊打起來,連忙道。
謝退思道:“很簡單,把他們喊來,當著大家的麵問問他們的意思。”
李俊榮猶豫了,當初上船時,他跟他們說要去美國,那幾個學生並沒表示反對;再再喊過來,被老謝一通忽悠,他們會不會反悔還真不好說。
“怎麽,不敢?”謝退思道。
“好,我這就派人去把他們叫來。”李俊榮把心一橫,人在屋簷下,在美國的船上,還怕他們翻了天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