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是走是留

很快,韓振業、施敏才、羅博文、錢挺四人就被帶到餐廳。

李俊榮熱情相迎,將他們請過來坐下。

謝退思歪頭對桓道常道:“他們幾個,跟你差不多年紀。”

桓道常目光掃過四人,冷冷道:“年紀輕輕就當賣國賊,就該扔進海裏喂魚!”

此言一出,李俊榮和韓振業等人都嚇了一跳。韓振業是四人當中的老大,見這個年輕道士出言不遜,即刻道:“這位道長說誰是賣國賊?”

“誰賣國,就是誰!”桓道常盯著他,他最看不慣這等細皮嫩肉的小白臉。

韓振業被他盯得有些惱火,又顧及身份不好發作。

李俊榮連忙打圓場道:“這幾位同學好不容易才逃出來。要不是傑克船長路過,我們現在還被困島上呢!”

“就是,就是。”眼鏡男施敏才附和道。

“就是什麽?救你們的可不是什麽鳥船長,是我們!”桓道常道。

“對了,救我們的那位漂亮仙姑怎麽不在?”羅博文東張西望一番,當初薑致柔和四兩打翻看守、救出他們的時候,他可真以為是仙子下凡,拯救世人。

不過他這一問,別說本就怒氣衝衝的桓道常了,就連謝退思也微微皺眉,哪有一上來就惦記我家寶貝師妹的?

羅博文一看兩個道士臉色不對,立刻意識到說錯話了。

“李先生喊我們來,是有什麽事要商量嗎?”韓振業畢竟出身官宦世家,最大限度的保持著克製和風度。他可不願再提那一個多月被囚禁的日子。

李俊榮拿捏了下措辭,道:“是這樣的,我想邀請幾位道長跟我們一起去美國,不知道幾位同學是否介意?”

謝退思心想你小子很賊啊,避重就輕不說,還先入為主的把幾個學生拉入夥。

“什麽邀不邀請,分明就是才出狼窩,又入虎穴!”桓道常道,“你們且說,他們是不是拿槍逼著你們去美國,給美國人賣命?你們別怕,他們要敢強來,我第一個饒不了他們!”

謝退思話到嘴邊又咽下,碰到李俊榮這等滑頭,還就得老二這等直來直去的野蠻打法來吹破。

李俊榮剛要反駁,被謝退思抬手打斷,示意讓他們說。

韓振業道:“李先生是邀請我們去美國。”

“堂堂炎黃子孫,為何要去美國?”桓道常質問。

“去東洋是學習,去美國也是學習,憑什麽不能去?”羅博文反問道。

“要真是去學習,我們必不阻攔。”謝退思道,“我聽說,去他國留學,不僅要有本國批準,還得有對方的許可。沒有這些手續,於對方,是非法入境;於大清,那可就與叛國無異了。”謝退思不介意嚇唬嚇唬他們。

施敏才與羅博文都望向韓振業。要說手續,他們還真沒有。

李俊榮道:“手續嘛,人到了,補辦一下就行。”

“美國的手續可以補辦,那大清國的呢?”謝退思步步緊逼,“未經大清國允許的人,隻怕美國也不敢擅自收留吧?”

“每年不都有那麽多……”李俊榮本想說每年不都有成千上萬中國人偷渡去美國,可話到嘴邊又生生忍住,他們四個是高級人才,豈能與勞工相提並論;真要把他們跟偷渡者相比,隻怕他們幾個當場就要反悔,於是道,“大清國那邊,到時候自然也能補辦,這點大可不必擔心。”

“就是,李先生都能把我們帶到美國人的船上,這點小事當然不在話下。”施敏才道。

“蠢貨!”桓道常忍不住道。

“你說什麽!”羅博文是個急性子,起身手指桓道常。

施敏才也沒想到這道士居然會當麵罵人。

韓振業拉下羅博文的手,盯著桓道常道:“道長什麽意思?”

“說你們是蠢貨,被人賣了還給人數錢。”桓道常道。就算重傷未愈暫時沒法使內力,可光憑拳腳,他也有把握三招之內把他們統統放倒。

“師弟,大家都是文明人,就算他們真的蠢,肚子裏罵兩句就行了,說出來多傷感情。”謝退思道。

韓振業等人豈聽不出他言下之意,羅博文更是卷起袖子就要動手。

“你們可知那一船人都是因你們而死嗎?”謝退思的聲音不大,卻讓韓振業四人全都楞在當場。

“老謝,你……”李俊榮著急了。

“不想聽就滾!”桓道常道。

李俊榮道:“老謝,那件事與他們無關!”

“你敢說整件事的起因,不是因為他們四個手裏的技術?”謝退思正色道。

李俊榮閉嘴了。

羅博文怒道:“道士,胡說八道什麽!”

“聽他說!”一直沒開口的錢挺忽然道。

謝退思把沉船事件的原因簡單一說,末了才道:“你們四個應該清楚那個技術的巨大價值。離開東洋的那一刻起,你們就被人盯上了,東洋人、俄國人、美國人,都想把你們據為己有。”

李俊榮真心後悔剛才把事情的緣由說給他聽。

“俄國人被東洋人嚇跑了,東洋人勞師動眾被我們打跑了,沒想到最後撿到便宜的,是什麽力都沒出的美國人。”謝退思道,“你們都是聰明人,應該知道,那些能用在戰爭中的技術,任何一個國家隻要拿到手了,就不可能再放走。你們真要去了美國,隻怕有生之年再無回國的機會。你們要想清楚了。”

韓振業目光閃爍,似在權衡利弊。

施敏才扶了扶眼鏡,像是在掩飾眼角不易察覺的得色。

羅博文先是一臉不可思議,緊接著皺起眉頭。

唯有錢挺,仍是麵無表情的坐在那裏。

“爹媽花錢讓你們出去留學是為了什麽?為了給洋人賣命嗎?”桓道常義憤填膺,“你們年輕,有學問,有抱負,你們學到的本事,難道不該回來振興國家嗎?”

此言一出,眾皆凜然。

羅博文抬起頭,迎上他的目光,眼中有了激憤之色。

施敏才看看他,又看看韓振業,欲言又止。

“嗬嗬,驅逐韃虜、振興國家……”韓振業冷笑回應,“是啊,我們被囚禁的時候,大清國在哪裏?島上的那些大清子民,是如何對待我們的?你們沒有嚐過被人囚禁一個多月的滋味吧?四個大男人,跟狗一樣被關在又黑又小的屋子裏,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們以為這輩子就這麽完了,完了!我隻問你們,你們被關過嗎?你們有過那種絕望的感覺嗎?”

眾人沉默了。

李俊榮從韓振業的眼中看到了怨恨、失望與決然。

“你以為隻有你們被囚禁嗎?”謝退思緩緩起身,雙手撐在桌上,盯著他們,目光如獸,“我的妹妹,親妹妹,也從東洋留學回來,被囚禁在島上一個多月。你們四個大男人,冷了能相互取暖,怕了能相互鼓勁;可她呢,區區弱女子,一個人被關在小黑屋裏,最後還被人當成祭品搬到祭台上一刀殺了!比慘,你們有她慘嗎?你們還被救出來了,還能洗幹淨站在這裏大呼小叫,她呢!”

“她叫……什麽名字?”良久,羅博文才鼓起勇氣問道。

“蘭啟智。”謝退思道。

桓道常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為何你姓謝,你妹姓蘭?

“蘭啟智……”四人均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蘭啟智,不就是當初上船時遇到的那個美麗大方、開朗健談的學妹嗎?她居然也被囚禁了,居然會被當成祭品殺死!他們四個男人尚且行將崩潰,她一個姑娘,真不知會何等淒苦!

韓振業閉上眼睛,心頭一陣抽搐,紅顏薄命,竟至於斯!

“美國跟東洋一樣不是什麽好東西!”桓道常打破了痛苦的氣氛,“他們要的是你們腦袋裏的東西,有了你們腦袋裏的東西,他們就會跟東洋一樣再回來欺壓我國。你們自己說,這不是國賊是什麽!”

“我們才不會當國賊!”羅博文氣憤道。

“好,我記住你這句話了!不當國賊,就不能去美國!”桓道常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連拉帶拽的把他拖到自己旁邊。

“喂,你這是幹什麽!”李俊榮驚呼。

“楚河漢界,涇渭分明。”謝退思道,“站在我們這邊的,不去美國,不當國賊;站在你那邊的,嘿嘿……”

羅博文暗暗叫苦,想掙脫力氣沒桓道常大,想回去又不敢,一過去就成了“國賊”,隻好朝韓振業三人苦笑。

“現在的大清,還值得我們回去嗎?”韓振業淡淡道。

原本猶豫的施敏才也歎了口氣,道:“就算回去了,我們的技術,就真能為國家所用、富國強兵嗎?這兩年在東洋,我們看到的是自上而下變革的決心,是整個社會朝氣蓬勃的進步。可大清呢,回去之後要是不托關係,不走門路,就算技術再好,沒人看得懂,也沒人在乎,又有什麽用?”

“大清的官場,早就爛透了。”錢挺補上一句。

李俊榮暗暗鬆了口氣,還好還好,還有三個人是對大清失望的。

“滿清遲早要滾蛋,你們頭上的辮子,也遲早要剪掉!”桓道常一拍桌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謝退思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一直以來,他都把桓道常當成個醉心武學的愣頭青,擔心他魯莽衝動到處闖禍,卻不想這個看似粗豪的師弟,竟也暗藏濟世報國的赤子之心。師父曾說,披雲觀一門,不入世,也不避世,既不為滿清效力、去留那醜陋的金錢鼠尾巴,也不盲從於義和拳、長毛等流民草寇,禍害百姓,除非真正到了天下變革、除舊布新之際,門中弟子才可將一身本領用於濟世安民。他遊曆江湖多年,深切感受到了這個時代的變化,和掩藏在民眾、特別是有識之士心中那股被壓抑許久的變革之火。他們對大清失望,失望之後便是痛定思痛,是投效朝廷實業救國循序改良,還是效仿歐美鼓吹革命,亦或隱居山林著書立說等待時機。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想要做點事情的人,總會比常人更加艱難,承受更大的煎熬。

桓道常盯著對麵三人,鏗然道:“天下激**,隻在吾輩。”

李俊榮也豁出去了,最後爭取道:“現在的大清病入膏肓,等大清沒了再回去不遲!”

施敏才、羅博文都望向韓振業。

韓振業緩緩起身,道:“我決定了,去美國。”他出身官宦之家,很清楚回去之後,前路早已定下,不外乎去官辦的幾個局裏謀一份不上不下的差事,頂多去民辦的工廠裏入點股份,再娶妻生子,捐個四五品的後補,排隊補缺,過上富足的生活。東洋的新氣象,早已讓他對大清失望透頂;而美國,聽說是個比東洋更開放、更自由的地方。他還有更大的野心,像李俊榮這樣的人都能在美國混得不錯,以他的才學技術,心機閱曆,說不定能在美國闖出一番天地來。

李俊榮暗暗叫好,韓振業是他們的頭,他這一表態,自己便贏了一半。

桓道常一臉嫌棄,把羅博文的手腕扣得更緊了——這邊就他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能叫他跑嘍!

施敏才道:“聽說美國是商人的天下,我一直想去見識見識。”

“那是,那是,在美國,商人是最有地位的。”李俊榮連連點頭。

桓道常見韓振業和羅博文都望向羅博文,道:“看什麽看,他是我的人!”話一出口又覺不妥,改口道,“是我們這邊的!”

羅博文哭笑不得。

“錢同學,你怎麽說?”李俊榮望向錢挺。

錢挺很幹脆,直接兩個字:“不去。”

韓振業和施敏才大感意外。一直以來,錢挺在四人中的存在感最低,韓振業說什麽,他總是沒什麽想法的跟著,這次居然破天荒的不與他們保持一致。

“為什麽?”施敏才忍不住問。

“都去多沒意思。你們去,我留下,比比誰更牛逼。”錢挺淡淡道。

謝退思暗暗點頭,這小子有點意思。

桓道常更是豎起大拇指。

“我們說好要共進退的!”施敏才著急了。

韓振業麵子上也有些掛不住,畢竟他才是四人的老大,錢挺這是公然挑釁自己的權威。

錢挺走到對麵,雙手撐在桌上,湊近韓振業道:“我留下,你們真要被美國人扣下了,我就讓我爹開著炮艇去救你們。”

韓振業嘴角**兩下,勉強一笑,努力保持風度。

“我也不去!”羅博文被桓道常抓得生疼,最後一個表態。

“小子,有種!”桓道常朝他背上重重捶了一記。

羅博文朝他齜齜牙。

謝退思望向李俊榮,道:“怎麽樣,李先生?”

李俊榮沒想到會是這個結果,看了傑克船長一眼,道:“你們別忘了,這是在我們的船上。在這大海之上,你們又能往哪裏去?”

“你以為,憑他們,”謝退思斜了那些水手一眼,不屑道,“就能留住我們?”

“我差點忘了,你們都有傷在身。”李俊榮點了根煙。

“你醒過來的時候,山上的人是不是都死了?”謝退思話鋒一轉。

“是。”李俊榮不明白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知道是誰幹的嗎?”謝退思道。按照四兩的說法,李俊榮並未見到師妹出手,想來是師妹不想外人看到她的“凶殘手段”,故意而為之。

李俊榮確實問過朱碧碧,聖仙門的人和東洋人為何會全都死了,死狀還如此恐怖。朱碧碧卻說當時她暈過去了,還是被他搖醒的。

“嘭!”一聲巨響後,艙門口的水手們跌飛進餐廳,手中的武器七零八碎散了一地。餐廳裏的水手大聲咒罵,卻沒一個敢上前。

煙掛在下嘴唇上,煙頭落下,燙中下巴。李俊榮手忙腳亂的抓下半截煙,隻見薑致柔麻衣勝雪衣袂翻飛,俏生生的立在門口,手裏托著一個藍色的閃電球,冷冷的望著他們。

傑克船長舉槍要射。

薑致柔手中的閃電球“呼”地飛來,將他的槍炸成一堆廢鐵,雙手麵目一片焦黑。

謝退思拍拍他的臉,道:“小夥子,沒想到吧?”

“嗬嗬,那啥……”李俊榮尷尬了。

“我也給你兩個選擇,”謝退思道,“一,把我們送回鯊魚島,你回你的美國;二,我們把你們都幹掉,自己回鯊魚島。”

李俊榮眼珠子一轉,道:“老謝,大家在一條船上……”

“我數到三,你自己選。三!”

“我送你們回去!”李俊榮當機立斷。留下四個固然好,有兩個願意去也不錯。韓振業是四人的老大,施敏才一看就是師爺這類角色,無線電報的核心技術肯定在他們手上,他們才敢執意要去美國,不然憑什麽立足?至於另外兩個,相信就算他們把技術拿出來,以大清國的德性,也不見得能立刻用到軍事上。有句話叫“君子無罪,懷璧其罪”,老謝幾個能護得了他們一時,又豈能護得了他們一世?希望不久的將來,這兩個年輕人不會因為現在的選擇而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