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我有一計

一個鍾頭後,李家村。

“爺爺!”李俊榮終於見到了李大應,“撲通”跪倒在這位靠在廊下藤椅上曬太陽的老人跟前,並向他引見了謝退思。

隻一眼,謝退思便斷定眼前的這個老人不簡單。一個人的狀態,不僅靠看,還要靠感覺。謝退思能感覺到,在李大應故作垂暮的驅殼下,仍有一股強烈的氣息在湧動,絕非看起來這般弱不禁風、垂垂老矣的模樣。他在裝,裝給那些人看,好從最危險的地方退下來,更好的觀察對手,看清楚他們的動作。那些看輕他的人,遲早會被這隻狡猾的老梟給反咬一口。

李大應似乎感覺到了謝退思在觀察自己,輕咳兩聲,慈祥的摸摸李俊榮的腦袋,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那些人沒為難你們吧?”

“他們現在是自顧不暇!”李俊榮起身,給李大應倒了杯熱茶,在他一側坐下,將方才路上從範晉禮處聽來的“驅邪”經過和死嬰之事講了一遍,最後道,“爺爺,有謝道長幫忙,這次我定要找到事情真相,還你一個公道,讓你重新當上大長老!”

李大用端起茶杯,聞了聞,又放下,道:“熱茶好聞,喝起來卻燙嘴。”

李俊榮道:“爺爺,我看那個範晉禮跟他們不是一路,可以試著爭取過來。對頭的對頭,就是我們的朋友。”

李大應笑了笑,道:“要不是夫人,他就是個賬房先生。”

“今時不同往日,”李俊榮眼裏滿是熱切,“夫人在島上有權有勢,他不得已才投靠過去。隻要我們把這個權勢從夫人手裏奪過來!以爺爺的聲望,再加上範晉禮訓練的新民兵,大事可成!”

“小子,你顛倒了。”李大應道。

謝退思也聽出李俊榮話裏的問題:想從夫人手裏奪取權勢,就不能沒有範晉禮的武力支持;可在沒有奪取夫人的權勢前,範晉禮又憑什麽要幫他們呢?想到這,謝退思主動道:“此等大事,貧道還是先行回避。”

李大應壓壓手,示意他坐下:“小孩子的玩笑話,道長不必當真。”

“爺爺!”李俊榮著急道,“你就看著曹大允他們在島上耀武揚威?自己躲在這兒曬太陽?”

“年輕人,火氣大。”李大應道。

“沉不住氣。”謝退思附和道。

兩人相視一眼,竟同時笑起來,頗有點心照不宣的意味。

李俊榮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道:“那你們說,該怎麽辦?”

“樹欲靜而風不止。”李大應道。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謝退思附和。

兩人同時大笑,已然猜到對方言下之意。

李俊榮氣呼呼的坐到一邊,不說話了。

“道長想必也聞到些什麽了吧?”李大應道。

“大長老退下來,著實高明。”

“年紀大了,不退不行啊!”

“你退下來,就得有人頂上去。誰頂上去,誰就是風口浪尖。”

“道長通透。”

“可也不能什麽都不做。”

“一動不如一靜。”

“一個月前那件事,大長老知道多少?”謝退思話鋒一轉,突然問道。

李俊榮吃了一驚,怎麽突然就問起這個。轉念一想,謝退思不就是為了那件事來的。李大應道:“道長是為那件事來的?”

“貧道的妹妹,就在那艘船上。”謝退思道。

“人之常情,人之常情。”李大應道。

“大長老若能實言相告,島上的事情,貧道自當助一臂之力。”

“可惜……”李大應歎了口氣,端起茶杯,吹了口氣,淺嚐一口,又放下,道,“那件事,我是當時生疑,事後回天乏力。”

“爺爺,你不是一早就覺得那條船很奇怪,讓他們早早離開嗎?”李俊榮道。

“是很奇怪。”李大應道,“一條輪船,出了毛病,竟還能穿過暗礁找到這裏;停了兩天,居然說修好了。島上哪裏有什麽修輪船的東西?還有那些船員,一個比一個奇怪。我是擔心他們給島上帶來災禍,才要把他們趕走。”

“你這一趕,船沉了,就成你的責任了。”李俊榮道。

“就算不趕,船也會走,還是會沉。”謝退思道,“沉船是計劃好的,大長老不過是順帶。”

李大應微微點頭。

“這件事,沒有島上人的配合做不來。我隻想知道,島上有誰參與此事,船上是不是還有人被扣留在島上。”謝退思問了兩個關鍵的問題。

“郎子孝!”李俊榮不假思索道,“這家夥在東洋留學過,能跟東洋人直接勾搭上的就是他了,我懷疑派人追殺我的也是他!不過他是島主的女婿,米夫人跟前的紅人,想動他,不容易。”

謝退思望向李大應。

李大應迎上他的目光,孫子能帶他來見自己,說明已經完全信任此人。很多時候一個外麵來的陌生人,反倒要比身邊的人更值得信賴。“要說可疑,確是郎子孝的嫌疑最大。”

謝退思眼前浮現出那個頭頂禮帽、西裝革履、手持文明杖的男子來,暗暗記下這個名字,道:“我們應該回金家村去。”

李大應稍顯錯愕。

“為什麽?”李俊榮不解。

“我們回去,那些人才好對我們下手啊!”謝退思輕描淡寫道。

李大應覺得這個道士越來越有意思了。

李俊榮道:“你想……引蛇出洞?”

謝退思道:“他們不敢打大長老的主意,我們在大長老身邊,他們自然就沒機會下手。回去,看看誰會來找我們,誰想我們死。”

李俊榮一拍大腿,道:“再來個關門打狗,甕中捉鱉!爺爺,你覺得會是誰要害少爺?”

李大應端起茶杯,沉吟不語。邪物和死嬰,確實太過離奇。

謝退思道:“既然是死嬰,那就去村裏誰家有過孕婦,卻沒生下孩子來。”

李俊榮恍然大悟,道:“對對,就從我們村開始,省得到時候又有人潑髒水。”

李大應點點頭。鯊魚島環境閉塞,主要人丁都聚居在四個村子裏,大家祖祖輩輩生活在一起,抬頭不見低頭見,要想知道誰家媳婦懷孕了很是容易。於是道:“俊榮,你隨道長回去。查孕婦的事情我來安排,一天就能有結果。六天後就是島上的大祭,在此之前,多看,少動。”李大應最後囑咐道。

謝退思聽到“六天後就是島上的大祭”一句,心裏“咯噔”一下,麵上仍是不動聲色,起身告辭。

兩人回到金家村時,與他們同住一個院子、負責照顧他們起居的阿婆說範先生已在院中等候多時。兩人越過守在院門口的幾個民兵,入院一看,正是他們在李大應處提到的範晉禮。

範晉禮見二人回來,連忙上前行禮。

兩人還禮。謝退思沒有進屋,放下竹幡,在靠牆的藤椅上坐下,道:“先生像是有話要說。”又朝旁邊那把藤椅做了個“請”的手勢。李俊榮見兩人有話要說,便進屋把那幾封銀元放好,又找了些吃的擺到兩人中間的竹幾上,示意他們邊吃邊聊。範晉禮也不客氣,撩起袍子坐下,往後一靠,伸手入懷,直接掏了把駁殼槍出來擺到竹幾上。

李俊榮麵色一變,道:“範先生,這是什麽意思?”

範晉禮朝院外投去一瞥,突然朗聲道:“說,你們來島上,到底有何圖謀?”隨即低聲道,“島上風聲緊,這個,防身。”說完,撩起袍子下擺,露出縛在綁腿上的匕首,又放下。

李俊榮立刻大聲道:“笑話,本少爺回來探望爺爺,誰敢胡來!”又低聲道,“誰敢動範先生?”

範晉禮高聲道:“奉勸二位一句,識時務者為俊傑!”低聲道,“我來,是想與二位結盟。”

“結盟?”李俊榮吃了一驚。

範晉禮道:“我得到消息,曹大允和郎子孝馬上就要對我動手。”

李俊榮倒是沒想到島上火拚會來得如此之快。

範晉禮道:“我的民兵能打,但敵不過他們人多勢眾。幸好他們和東洋人打了一場,損失了十幾個人,還不敢馬上動手。如果你我聯手,他們就更不敢輕舉妄動,到時候主動權就在我們手上。”

李俊榮道:“範先生不是有夫人……”

範晉禮道:“夫人誰都信不過,隻相信自家人。我們都是她利用的棋子。”

“你們拚個你死我活,豈不讓夫人坐收漁利?”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不動手,曹大允他們也會動手。我不能坐以待斃!”範晉禮道,“你們也是他們的眼中釘。既然大家有共同的敵人,不如聯起手來,先發製人!”

“你想怎麽做?”李俊榮道。

範晉禮看了謝退思一眼,道:“六天後是聖仙門的大祭,島上有頭有臉的人都要趕過去。郎子孝是他們的軍師,道長先在他的必經之路上埋伏,出手將他拿下;我再尋個由頭將李大用和他的民兵繳械,包圍聖仙門,以勾結外邦、禍亂聖地的名義將曹家、郎子孝、李大用等人一網打盡。到時候木已成舟,島主和夫人也不敢拿我們怎麽樣。”

“郎子孝是夫人的女婿,你動他,就不怕夫人翻臉?”李俊榮道。

“總好過他們把我綁了,夫人更不會手下留情。”範晉禮文質彬彬的臉上泛起一絲決然。

沉默片刻,謝退思突然開口道:“我有一計,可以反客為主,還不用大動幹戈。不知二位敢不敢試試。”

李俊榮道:“有什麽好辦法?”

謝退思神秘一笑,並未回答。

範晉禮道:“其實我這趟來,除了想跟二位結盟,還是奉夫人之命,來請道長過去。夫人有些話要問道長。道長不必擔心,你救了少爺,夫人決計不會加害於你。”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謝退思喝了口茶,灑然起身。

“我也去!”李俊榮道。

“你留下。”謝退思道。

“不行!”

“你跟去隻會托我後腿,你留下繼續釣魚,明白嗎?”謝退思麵色一沉,語氣變得嚴厲。

李俊榮忽然覺得他像是變了一個人,威嚴而不容置疑,隻好悻悻然坐下,道:“那你小心,夫人她……很厲害。”

半個鍾頭後,範晉禮帶著謝退思來到島主和夫人居住的大院。大院外站著一隊民兵,每人肩膀上都扛著一杆長槍,腰間還掛著長刀。天色已暗,大院內點起了燈,照出一片深紅的天地。

廂房內,油燈閃爍。

郎子孝輕輕合上窗戶,朝對麵的三浦西樓道:“先生看到了吧?”

三浦西樓道:“沒想到他這麽快就成了夫人的座上賓。”

兩人都是西服革履,手杖和禮帽擺在一邊。

郎子孝道:“鯊魚島周圍都是暗礁,尋常人根本找不到島嶼所在,先生的船,是如何找到鯊魚島的?”

“自有高人相助。”三浦西樓道。

“聽說,先生手裏有一幅圖。”郎子孝道。

“有,也沒有。”三浦西樓道。

“請問此圖從何得來?”郎子孝追問道。

“這件事,與你無關。”三浦西樓硬邦邦道。

“《北鬥邀星圖》,原本就是鯊魚島的聖物。”郎子孝提醒道。

“圖就在方才那位道長處。”三浦西樓道。

郎子孝幹笑兩聲,李大用早就奉命搜過謝退思和李俊榮的住處,除了隨身物品,並沒有任何有價值的發現,也沒有找到什麽卷軸。

三浦西樓見他不信,道:“若非他破解了《北鬥邀星圖》的奧秘,我們根本無法找到鯊魚島的位置。”

郎子孝心下劇震,破解《北鬥邀星圖》的奧秘,島上多少代人都沒能做到的事情,居然讓那個道士做到了!這個消息太重要了,一定要立刻報給夫人知曉。“李俊榮請來的這個道士不簡單,上來就救了少爺的命,有他在,李俊榮一定會折騰些事情出來。”郎子孝岔開話題道。

“你們的事情,我不感興趣。”三浦西樓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神情。

郎子孝笑了笑:“先生是做大事的人,可這鯊魚島,仍是一潭死水。”

“有郎先生在,相信用不了多久,鯊魚島就會煥然一新。”三浦西樓恭維道。

“還得仰仗三浦先生。”郎子孝一臉諂媚。

三浦西樓心中冷笑,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家夥,不論氣度眼界,都要比謝退思差遠了,可惜有意思的中國人都不怎麽願意跟東洋人合作。

“還是那句話,我隻跟勝利者合作。”三浦西樓的條件很簡單,他要郎子孝完完全全的掌握島上的權力。畢竟他損失了四個人,海上雖然有船接應,可手頭的實力不夠,隻能在島上選擇一家合作。

郎子孝有些尷尬,道:“您也知道,島上有好幾派勢力,而我,則屬於最強的一派。”

“所以你隻是其中之一,並不能完全掌握局麵。”三浦西樓道。

“三浦先生若肯出手,其它幾派自然不在話下。”郎子孝道。

“我隻想賺錢,不想殺人。”三浦西樓故作矜持道。

“要想賺錢,得先殺人!”郎子孝眼中殺機畢現。

謝退思來到一間暗室中,立刻感覺到了危險的氣息。那種躲在暗處,妄圖掌控一切的氣息。昏暗中,似乎有一雙眼睛在在他身上遊走,宛如毒蛇。謝退思沒有動,閉上眼睛,讓靈台保持清明。

“你,還不錯。”耳邊傳來一個聲音,難辨遠近,似男似女。

“夫人謬讚,貧道隻能驅除邪物,暫時保住少爺的性命。”謝退思道。

“有何辦法根治?”

“敢問夫人可曾見過那邪物與死嬰?”

“見過。”

“有何想法?”

“這些,我自會去查清楚。”

“如此,貧道告辭。”謝退思抬腳就要走。

“你以為你走得了嗎?”那聲音有了一絲變化。

“這就是夫人的待客之道?”謝退思明顯感覺到了周圍氣場的異動,似有無數觸角正在蔓延伸展,要將他包圍起來。

“哈哈哈……”那個聲音笑起來,周圍的氣場驟然變緊。

“夫人有功夫跟貧道鬥法,何不想想如何根治少爺的邪毒。”謝退思道。

“沒本事的人,根本沒資格站在這裏!”

謝退思冷笑不已,好一個自以為是的蠢女人,既然你要試,那道爺就陪你玩玩,也讓爾等邪魔外道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玄門正宗!謝退思運氣凝神,真氣聚集掌心,暗暗對抗周遭的怪異能量。

“錚!”一記脆響,撕裂氤氳。待其落下,謝退思單掌推出,正中其上,呼嘯之聲驟起,劃出一道淺紅色的光暈,電光石火,流星追月,撕裂黑暗。

“啪!”光暈為一股強風所阻,在半空中翻滾幾圈,“當啷”墜地,竟是一枚古錢。謝退思用足尖踩住古錢邊緣,將其豎起,又輕輕一挑,古錢便飛上半空,穩穩落在他掌心。古錢正麵“永樂通寶”四字之間赫然落下一道焦痕。

“道長好手段。”

“多謝夫人手下留情。”謝退思恭維道。他本意試探,並不想這就跟島上最有權勢的人撕破臉皮。

“留不留情,隻在道長一念之間。”

“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害人的。”

“你來島上,到底有何圖謀?”那個聲音變得銳利。

謝退思氣運周天,掌心越來越熱:“我說了,我是來救人的,不是來害人的。”

“你要救誰?”

“李俊榮的爺爺,碰巧也救了那少年。貧道在省城,人稱聖手道長,更會推拿正骨,手到病除。”謝退思並沒有立刻挑明此行的真正的目的。盡管這個隱藏在黑暗中的女人極有可能是那件事的知情者甚至幕後黑手,可是在萬事俱備、時機成熟前,過早暴露目的,隻會打草驚蛇,前功盡棄。

“那你倒說說,我有何病症。”

“夫人的聲音,一聽便是思慮過重、心血不調,手足寒涼、不易入睡、淺睡易醒;再加上常年不見陽光,久坐不動,腰頸肩也有不適。夫人風華鼎盛,理當享受生活,不必為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耗費心神。女子當家,本就不易,經年累月,得不償失。”

“大膽!”那聲音喝道,屋內氣場驟然收緊。

“良藥苦口,忠言逆耳!”謝退思還了八個字。

勁風四起,周遭陷入沉寂。

謝退思默念經文,掌心灼熱化作紅光,將整個人包裹起來。她若還要再戰,那自己也不必客氣,破了此妖婦的法術,後麵的事情或許更容易辦。轉瞬間,謝退思隻覺氣場一鬆,那股危險之氣也消去大半。他跟著收起真氣,隻留掌心一團紅光。

“你是第一個敢在這間屋子裏這麽跟我說話的人。”

“幸甚至哉。”謝退思微微欠身,“以夫人的功力,居然奈何不了那邪物,貧道以為,隻有一種可能。”

“說!”

“說來簡單,下蠱之人對夫人十分熟悉,很清楚如何克製夫人的功法。若貧道推斷不錯,那人定是先拿死嬰給少爺看,趁少爺受到驚嚇、元神渙散之機突然下蠱,再將死嬰埋在院中,叫少爺無法擺脫。”謝退思並沒有直接說如何去找那下蠱之人,他相信以夫人的手段,應該能想到從孕婦排查的辦法。從“六天後是大祭之日”和邪物、死嬰中,他隱隱看到了一條線索,順著這條線索找下去,或許就是他所期望的“契機”。他聽到了急促的喘息聲,似有怒流即將噴湧而出。“所以夫人的功法對它無用,而貧道的微末道行反倒有用。”

“繼續說。”

“萬物相生相克,五行循環,陰陽平衡,想要根治,也不是沒有辦法。”

“如何根治?”

“敢問少爺生辰八字。”

“大膽!”

“唯有八字衝喜,方能驅邪治根!”謝退思大聲道。

屋裏再次陷入沉寂。

良久,一串八字輕輕飄入謝退思耳中。

謝退思聽完,閉眼,掐指開算。

“如何?”

謝退思睜眼,緩緩報出兩串八字。

“為何是兩個?”

謝退思道:“八字相合,原本極難。想要完全匹配,更是世間少有。隻能退而求其次,若能找到八字在此之間的女子,七日內與少爺婚配,洞房之日,邪毒自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