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興師問罪

半個鍾頭後,李俊榮被帶到位於鯊魚島中部、背靠山塬的祠堂前。說是祠堂,除了祭祀開山填海在島上繁衍數百年的李氏祖先外,平日裏則是幾大家族子弟讀書的學堂,逢年過節還會舉辦各種典禮活動;遇到大事需要決斷,島主還會召集長老約正族長們在此議事。

此時此刻,島上有頭有臉的人物都聚集在祠堂正廳那塊巨大的匾額下。與那些懸掛著“厚德載物”、“萬世師表”、“天恩重沐”、“某氏宗祠”等光正題詞的祠堂不同,鯊魚島李氏宗祠匾額上題寫的竟是“聖光普照”四個大字。

李俊榮在“聖光普照”下站定,抬頭看了一眼。這塊巨大的匾額黑底紅字,乍看之下竟似那陰曹地府之物,亮出血淋淋、陰森森的大口。這塊“聖光普照”的匾額,據說是十多年前祠堂失火,原來那塊匾被燒掉後才換上去的。

正廳中間供奉著一堆島上先賢的牌位,牌位下居中的兩把交椅空著,那是島主和米夫人的座位,他們不來,沒人敢擅自僭越。東首第一把交椅也空著,那裏原來是爺爺李大應的座位,他從大長老的位子上退下來後,接任的曹大允嫌晦氣便沒去占那個位子。西首第一把交椅上那個身材高大、麵色紅潤的老頭子就是曹大允。他的弟弟曹占允占據了西首第二把交椅,塊頭比他還要大,一臉的凶神惡煞。曹大允接任大長老後,就把曹氏族長的位子給了曹占允。他倆各帶了一個兒子,就站在身後。坐在東首第二把交椅上的是另一位長老金大弘。金大弘個子矮小,須發灰白,主動朝李俊榮點了點頭,目光中還帶了幾分歉意。他跟李大應關係不錯,李家幾次跟曹家起衝突,都是他居中調停,才沒把事情鬧大。不過在李俊榮看來,金大弘太膽小了,除了和稀泥就沒別的本事,要不是資格擺在那兒,誰會在乎他?剩下還有四個長老分別坐在曹占允和金大弘一側。長老們之後,郎子孝坐到了東首第五把交椅上,範晉禮則坐在他對麵,坐了西首第五把交椅。兩人的座位很有意思:郎子孝是米夫人的女婿,偏偏跟李大應和金大弘這些島上的保守派坐一邊;範晉禮則跟對頭李大用的靠山曹大允坐一邊。米長貴在這裏沒有位子,直接走到正中間,在屬於米夫人的那把交椅後麵站定,算是代表島主和夫人列席。範晉禮的手下李二用,就是李大用的哥哥,則帶著一隊民兵守在祠堂外。

李俊榮不知道這些座次是誰排的,總之貌似井然有序,其實皆是玄機。

李大用見李俊榮站著不動,便伸手推了他一把,跟著大喊:“嫌犯李俊榮帶到!”

“啪!”李俊榮反手給了他一個巴掌。

“啊呦!”李大用大叫。

門口的李二用看了他們一眼,沒動。島上的人都知道,他是範晉禮的提拔起來的,從來都看不上這個不學無術的大哥。

李俊榮抬腳跨過門檻,環視在場眾人,目光落在中間空著的兩把交椅上,朗聲道:“聽說有人不想我回來,還有人想我死。現在我回來了,那些看不慣我的,想我死的,大可站出來,拿起槍——”他做了個舉槍的動作,指向自己胸口,“啪!扣下扳機,我就死了,世界……清靜了。”

眾人都沒想到他會突如其來的來這麽一出反客為主,皺眉的皺眉,幹笑的幹笑,思量的思量,表情就像砸翻了醬油鋪子,形形色色。

李俊榮舉著“手槍”,踏前一步道:“怎麽,隻敢背後捅刀子,不敢當麵站出來?堂堂鯊魚島,都他媽是敢做不敢當的孬種嗎?”說完,就盯住了郎子孝。

郎子孝翹起二郎腿,優雅的用手指彈著扶手。

範晉禮很是意外,這小子是有備而來,來者不善啊!

“凡事,都要講證據。”不知是哪個長老嘟囔了一句。

“證據?哈,哈哈,哈哈哈……”李俊榮大笑起來。

“祠堂之上,不得放肆!”又有長老出言訓斥。

李俊榮麵色一沉,指著大門口道:“到底是誰在聖光普照之下,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心裏要是沒鬼,當初何必要我死,現在又何必怕我回來?”

“啪!”堂上有人坐不住了,怒而拍椅。

“怎麽,惱羞成怒,想殺人滅口?”李俊榮也豁出去了,橫豎自己都是他們的眼中釘,與其被他們對付,不如反過來叫他們不痛快。其實他也不確定哪些人參與了那件事,哪些人在背後操縱一切,可他顧不上,也懶得想了,讓你們不痛快,就是小爺我最大的痛快!

“李俊榮,你大膽!”曹占允霍然起身,碩大的身板往那一站,跟犍牛似地壓迫過來,有這號凶神惡煞在,也難怪曹家敢跟李家叫板。

“剛才是誰說凡事要講證據的?”李俊榮道,“我不過就是想找點兒證據,就被人設計陷害差點死在海上。既然你們把我請來,那正好,小爺我今天就來討個說法!”

“來人,把這個咆哮祠堂的放肆之徒給我押下去,打入水牢!”曹占允怒喝。

“事情沒有說清楚就把人打入水牢,不妥吧?”一個聲音不急不緩道。

誰都沒有想到,第一個站出來幫李俊榮說話竟是平日裏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金大弘。可偏偏就是這麽個被人看不起的老頭子,在堂上眾人中資格最老、排行第二,還是島上三大長老之一,誰都不能無視他的存在。

金大弘敲了敲煙袋子,道:“你們一大早把我喊來,也不說什麽事情;要隻是吵架,我就先回去打個盹兒了。”說完就要起身。

“金長老,”郎子孝擺正坐姿,道,“今天讓李俊榮來,是想問問他,他把東洋人帶上島來,到底安的什麽心。”

“不是你一直想跟東洋人合作嗎?這些東洋人不是你請來的?”金大弘漫不經心道。

郎子孝一陣尷尬。這金老頭是老糊塗了嗎?他是想跟東洋人合作,可那是私底下說說、暗地裏運作的,豈能拿出來擺到台麵上來說。

李俊榮趁機挖苦道:“我就是看不上有的人成天幹些偷雞摸狗的事情。你要跟東洋人合作,行啊,我把人給你帶來了,你們趕緊談。看看怎麽分錢,怎麽牟利。讓大夥兒也見識見識東洋墨水。”

郎子孝麵子掛不住了,瞪了他一眼道:“我是去東洋留過學,是想學習東洋,那又如何?我總沒有大半夜的偷偷上島,幹些見不得人的事情吧?”

“李俊榮,今天,你得把帶東洋人上島的事情說清楚。”一個長老道。

“鯊魚島不是隨隨便便就能上來的,以你的本事,隻怕也過不了黑礁石那關,說,你們是怎麽進來的?島上誰是你的同夥!”另一個長老道。

“你啊!”李俊榮張口就道。

“你!”那長老氣得胡須亂顫,指著他道,“血口噴人,該當何罪!”

“是下水牢,還是點天燈?”李俊榮瞪著那長老,“有證據,就痛痛快快拿出來;沒證據,就痛痛快快跟我說——我們就是要你死,要滅你口。這樣本少爺還敬你們是條漢子。怎麽樣,敢不敢?”

郎子孝微微皺眉,局麵本應該是這小子在眾人的質問和強壓下倉皇應對、漏洞百出,繼而被宗族長老們以私通外人、圖謀不軌的名義定罪,名正言順的處死才對,怎會變成現在這樣任由那小子反客為主、咄咄逼人了?他望向對麵,曹大允仍是不動聲色,確實還不到他說話的時候;至於曹占允,那就是個莽夫,打架用刑還行,想對付李俊榮,還欠點兒腦子;最後是範晉禮,這家夥也一直在冷眼旁觀。

“非禮西兮小姐、偷跑出島、勾結東洋人意圖不軌、蔑視宗法咆哮祠堂,這哪一樁拿出來,不該要重重的懲治?”郎子孝掰著手指頭道,聲音不大,卻如針刺般紮入人心。

李俊榮冷笑一聲,放眼望去那麽多人想治自己的罪,也就郎子孝腦子清醒些,能把話說到點子上;其它人無不是屍位素餐、倚老賣老,一群行將就木的老東西,就隻剩下拿身份和宗法來壓人了。

旁邊的範晉禮搖了搖頭,也跟他一個感覺。

“你笑什麽!”曹占允喝道。

“笑你們井底之蛙,笑你們鼠目寸光,笑你們不自量力,笑你們抱殘守缺。”李俊榮丟出一串成語來。

“混蛋!”曹占允怒目上前,抬手就打。

“老二!”曹大允喝住了他。

曹占允指著李俊榮,道:“今天我非要替你爺爺好好管教管教你!”

李俊榮敏捷的躲開。

曹大允道:“李俊榮,你也別怪大家懷疑你。既然你心有不平,我可以給你一次機會。你大可說說,你跟東洋人是什麽關係?為何要帶東洋人上島?”

李俊榮心中暗笑,曹大允啊曹大允,還好意思說給我機會,擺明了就是在挖坑下套,就等我自己往裏跳,小爺我才不會上你的當,於是清了清嗓子,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吐出兩個字:“治病。”

“治病?”這個回答顯然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給誰治病,治什麽病?”有人喝問。

曹大允微微皺眉,島上還真是人才凋零,這麽一問,等於被那小子牽著鼻子走了,還怎麽把他帶進溝裏。

李俊榮道:“天冷了,我爺爺風濕病發作,疼得受不了。我呢,聽說西兮小姐那有好藥,就想跟她要一點。西兮小姐答應得很爽快,約我晚上見麵,我就去了。後來的事情,你們都知道了。我心想爺爺的病沒治好,情急之下就離開小島,一路上那是險難險阻,險些丟了性命,好不容易才到了省城,找了個有名的郎中。”

“這跟東洋人有何關係?”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將信將疑。李大應有嚴重的風濕病,大家都是知道的,這幾年已經嚴重到無法行動要臥床休養的地步。李俊榮拋出這個理由來,倒是讓他們無從質疑。

“從省城回來要在寧波出海,正好有條東洋人的船要出海,我就搭船回來。”李俊榮道,“當至於我跟東洋人是什麽關係,嘿嘿……”

“說,是什麽關係!”曹占允喝問。

“你猜。”

“大膽!”曹占允最痛恨的就是李俊榮這等吊兒郎當油頭粉麵的浪**子。

李俊榮冷笑一聲,心道這可是你們逼我說的,道:“其實東洋人是專程在寧波等我。”

眾人更吃驚了。

“專程等你,那不就是勾結東洋人!”曹占允立刻一頂帽子扣下。

“專程等我,可不是為了我。”李俊榮道,“東洋人不知道從哪聽說鯊魚島上有人想找他們合作,也不知道從哪知道我是鯊魚島的人,就特意等在寧波,還準備了一條輪船——就是我們來的那條,請我上船,想走我的門路,跟島上做買賣。”

此言一出,眾皆嘩然。特別是郎子孝,麵色微變。

李俊榮繼續道:“要說東洋人也是傻,他們都不知道我在島上根本就不受待見,是逃命出來的,還以為我是多麽了不得的人物。我呢,也沒騙他們,就說我爺爺是島上的大長老,島上除了島主跟夫人,我爺爺最牛逼。他們還真就信了。”

曹大允眉角微顫,明知這小子是在胡說八道,可偏偏他爺爺還就是島上的大長老,島主夫婦之下的第三號人物,隻不過得加上“曾經”。

李俊榮道:“有船搭,還不用掏錢,哪有不坐的道理,所以我們就一起來了。哦對了,還有一件事,十分蹊蹺。”

“什麽事?”眾人被他吊起了胃口。

“《北鬥邀星圖》,在東洋人手上!”李俊榮語不驚人死不休。

“什麽?!”這下連金大弘都坐不住了。島上的人都知道,這《北鬥邀星圖》是前往鯊魚島的關鍵,除了幾個熟悉水道的長老,沒有這幅圖,尋常人根本找不到鯊魚島所在。而鯊魚島上的人正是依靠得天獨厚的海上位置和周圍遍布的暗礁,躲過了官兵和海盜的無數次圍剿,並以此為巢穴走私海上。隻可惜後來《北鬥邀星圖》不知所蹤,不想竟到了東洋人手裏。

“你確定那幅圖在東洋人手裏?”曹大允道。

“千真萬確。”李俊榮斬釘截鐵道。

曹大允和郎子孝目光一碰,都看出了對方眼中的疑惑。

“你說得那個道士,就是請來——”郎子孝敲敲腦袋,想起了方才在院中背對他們的那個身影,決定換個話題。

話音未落,祠堂外突然有人大叫:“不好啦,出大事啦,出大事啦!”

郎子孝不再問下去,打斷了也好,打斷了就有足夠的時間去調查。

李二用跟兩個民兵立刻上前把他攔下,不讓他再大喊大叫。

一直站著沒說話的米長貴突然道:“放他進來!”

李二用這才鬆手。

那人跌跌撞撞的衝進正廳,還在門檻上絆了一跤。

曹大允和郎子孝、範晉禮等人都覺得此人有些眼熟,一時又叫不出名字。

“什麽事情慌慌張張的!”曹占允不滿道。

“大大大,大長老,出事了,出事了!”

“出什麽事了?誰出事了?”曹大允問道,又示意曹占允坐下。

“是,是少爺那邊!”

“少爺?”眾人吃了一驚。鯊魚島上隻有一個少爺,就是島主李希和米夫人的獨子,李成元,今年十三歲。眾人這才想起來,此人正是一直在李成元身邊伺候的下人,李九。

“少爺怎麽了,快說!”米長貴走上前,一把拎起李九。

李九被他提著,滿頭大汗道:“少,少爺他,中邪了!”

堂上一片竊竊私語。

李俊榮忍不住發笑,這就叫因果循環,報應不爽。不管什麽事,總歸是落在他們自家頭上了;緊接著心念一動,這事兒早不來晚不來,還真是來得巧啊!

金大弘起身道:“依我看,還是少爺的事情要緊。”

“對,少爺要緊!”幾個長老紛紛附和。

曹占允和郎子孝都望向曹大允。

曹大允思忖片刻,喚道:“二用!”

“在!”門外的李二用轉身上前。

“把李俊榮帶回去好生看管,聽候發落!”

“是!”李二用走上前,對李俊榮道,“老弟,對不住了,請!”

李俊榮對李二用印象不壞,倒也沒為難他,朝堂上眾人拱手告辭,便抬腳走出祠堂。李二用讓兩個民兵跟著他。李俊榮突然壓低聲音道:“他們要是治不了李成元那小子的病,我院裏那位爺或許可以幫忙。”

李二用一怔,想起方才李俊榮說請了個道士來給爺爺治病的事,便點了點頭。

李俊榮被帶走後,堂上眾人便隨李九往島主一家居住的地方趕去。

一個時辰後,又是一大群人來到謝退思和李俊榮居住的小院外。

“李俊榮,快出來!”李大用見他們不在院裏,衝屋裏就是一通大喊。

“閉嘴!”米長貴喝止了他。

李大用悻悻退到一邊。

米長貴望向範晉禮。

範晉禮撣了撣長衫,走到屋前,剛要開口,門就開了。

李俊榮探出腦袋,道:“呦,這麽多人,又來抓我?”

範晉禮一拱手,道:“放心,不是抓你,是有事相求。”

“求我?”李俊榮故意道。

“不是求你,是來請你帶來的那位道長。”範晉禮表現得很客氣。

李俊榮把他拉到一邊,道:“老範,到底什麽事?”

院門口,李大用見兩人竊竊私語,便湊到米長貴耳邊道:“範晉禮跟他們就是一夥的!”

米長貴盯著門口的兩人,沒吱聲。

範晉禮道:“是少爺,說是撞見了不幹淨的東西,中邪了。”

李俊榮道:“李元寶他們不是一個個自稱法術高超嗎,治不了?”

範晉禮道:“他們要能治好,我就不必過來了。”

“稀罕了,那得是多厲害的東西,能叫聖仙門的仙師們束手無策。”李俊榮撇了撇嘴,“這事兒啊,我說了不算。”

“可否讓我見一見道長?”範晉禮道。

“見是可以,但我不保證道長願意幫忙。”

“不試試怎麽知道?”

“那就請吧!”李俊榮讓出路來。

範晉禮彎腰進屋。

李大用趕過來也想進去,被李俊榮一把攔住。

“小子,讓開!”李大用惡狠狠道。

“道長方外高人,豈是你這等粗鄙之徒能見的!”李俊榮自覺的充當起了護法的角色。

“大用,回來!”米長貴喝道。

李大用心不甘情不願的朝李俊榮空戳幾下,罵罵咧咧的走回去。

李俊榮朝他做了個開槍的手勢,氣得李大用直跺腳。

一刻鍾後,範晉禮走出屋子,等在門邊。

李大用想上前,被米長貴拉住。

李俊榮也沒吭聲。

又一刻鍾後,謝退思慢悠悠的走出屋子。

“道長請。”範晉禮很客氣,抬手在前引路。

謝退思點點頭,拿起門邊的竹幡,全然無視米長貴和李大用的存在,徑直朝院門口走去。李俊榮跟在他後麵。

三人走出院門後,米長貴突然道:“我跟他們去,你進去好好搜搜,看有沒有那幅圖!”

“好嘞!”李大用搓搓手,迫不及待的點了兩個人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