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不速之客
範晉禮把謝退思和李俊榮帶到一個三岔路口。
李俊榮停下腳步道:“範先生,你這是要把我們帶去哪裏?”
範晉禮道:“你想回李家村?”
李俊榮道:“回來當然要去看我爺爺了。”
範晉禮道:“你往李家村一縮,誰還敢來找你?”
“什麽意思?”李俊榮不解道。
範晉禮道:“島上不少人以為你死了,現在你突然回來,還帶著東洋人來,島上想見你的,想害你的,都會來接近你。你一去李家村,周圍都是你爺爺的心腹,那些人哪裏還敢冒頭?”
謝退思有點明白他的意思了。
李俊榮道:“你的意思是?”
“去金家村。”範晉禮道。
“金家村?”李俊榮訝道。
範晉禮高深莫測的一笑,道:“金長老寬仁明達,你們住在他那兒,島上的人都放心。”
“島上的人?”李俊榮心念一轉,道,“看起來你是想讓我拿自己當餌,把那些心懷鬼胎的家夥都給釣出來?”
範晉禮笑而不語。
“你跟李大用已經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了?”李俊榮話鋒一轉。
範晉禮不屑道:“李大用算什麽東西,曹大允的一條狗罷了。曹大允看不慣我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早晚要動手。”
李俊榮道:“說起來剛才他們死傷了不少人。”
範晉禮道:“所以還得多謝你們,給了他們動手的借口。”
“呦,你不怕他們啊?”李俊榮道。
範晉禮露出一個自信的笑容,道:“要怕,我就不會去海邊了。他們在等機會,我何嚐不在等機會?”
“你這家夥,狡猾狡猾的!”李俊榮笑道。
範晉禮道:“我得回去準備準備了,就送你們到這兒。我已經提前讓人去村裏給你們找了住的地方,你們到村口自然有人來接。”
“一個月前沉船那件事,你知道多少?”一直沒說話的謝退思突然問道。
範晉禮一怔,想了想道:“那件事,很怪。”
“怪在何處?”謝退思追問。
範晉禮道:“從一開始就很怪,但我說不上來。這件事是郎子孝一手經辦的,我沒有機會插手。”
謝退思記下“郎子孝”這個名字,不再多問。
範晉禮拱手告辭。
一刻鍾後,兩人在金家村裏的一處宅院內安頓下來。
李俊榮躺在炕上,重歸鯊魚島的喜悅、灘頭交火的刺激、範晉禮欲擒故縱的安排,都讓他興奮得難以入眠,翻來覆去了許久,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還是忍不住跟謝退思聊天,說鯊魚島的地勢東南高、西北低,島上的最高峰在中央偏東南角,山峰朝北朝西延展開去,好像一對手臂,將島嶼半包圍起來,也擋住了從海上過來的大多數風暴。這裏是島上三大村落之一的金家村,村裏的約正就是三大長老之一的金大弘。每個長老既是約正,也是族長,三大家族各自占據鯊魚島的一角。李家在島上時間最久,本朝開國前後分成兩支,他所在的李家當年因為是旁係,所以去了西邊;嫡係的一支就是島主李希那一支,占據了島上中央最好的地方。不過風水輪流轉,旁係的一支人丁興旺,嫡係的一支子嗣單薄,幾代島主都是單傳,身體也一代不如一代。曹家早年是水匪,大清禁海後走投無路投奔島上,被安置在島的北邊;金家到的最晚,據說是從海上遷過來的,所以隻能夾在李家和曹家之間的西北角,人丁也最少。至於米夫人的一族,是二十年前才遷到島上來的。米夫人的老爹幫現任島主李希的爹當上島主,作為報答,前島主就讓李希娶了米夫人,米夫人的爹死後又把聖仙門傳給了島主的堂叔李元寶。
李俊榮念叨了一大堆島上幾個家族的事情,等來卻是對麵的陣陣鼾聲,扭頭一看,發現謝退思早就一動不動的睡著了,懷裏還抱著那個裝著《北鬥邀星圖》的竹筒。
院內傳來一聲響動。
李俊榮悚然一驚,從炕上坐起,披上外套,爬下床,抓起水缸蓋子上的木勺,躡手躡腳的走到門前,又退回來,湊到窗縫前,眯起眼朝外望去。隻見黑漆漆的小院裏依稀有個影子,披頭散發,衣袂飄飄!
“女鬼?!”李俊榮先是一驚,又是一喜,他活這麽大,女鬼的故事聽過不少,卻從沒撞上,有人說他是陽氣甚旺,不幹淨的東西繞著走;轉念一想,敢大半夜接近的女鬼,定是法力高深怨氣極大,才能抗住他的一身陽剛之氣。他回頭瞅了眼仍在呼呼大睡的謝退思,心想老謝啊老謝,且看我先去探她一探,若是美豔女鬼,便不驚動你了;若本少爺敵不過她,你可要及時醒來。
謝退思像是聽到了他肚子裏的嘀咕,翻了個身,留給他一個肥厚的背影。
“女鬼姐姐,我來也!”李俊榮深吸一口氣,抽下門閂,猛地拉開門板,刹那間陰風陣陣、困倦盡消。那女鬼就站在院裏的那口水井邊,一動不動,從身形看,依稀是麵朝水井,像是在盯著井口看。李俊榮本能的握緊水勺,隻消女鬼敢靠近,他就立刻給它來一下狠的。
“沒想到你還能活著回來。”女鬼幽幽開口,緩緩轉身。
李俊榮嚇得後退了一步。
“怎麽,才一個月,就都忘了?”女鬼盯著他,向前走了一步。
“你,你是……”李俊榮雙手緊握水勺,這聲音,竟有幾分耳熟。
“有人要殺你。”“女鬼”繼續道。
“碧,碧碧……”李俊榮終於認出她來,聖仙門四大仙君之一的朱碧碧,當初要不是她挺身而出、以死相逼,自己也沒機會逃出鯊魚島。
“既然走了,為什麽要回來?”朱碧碧停下來,望著他。
“我……”李俊榮差點脫口而出“我是放心不下你”。他知道這是最好的回答,盡管是假的,卻能討得女子歡心;可話到嘴邊卻生生忍住,他與朱碧碧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可分開數年後再見,分別時那份牽掛和情意似被時光衝淡,再難找回少年時那份心動牽掛的感覺了。朱碧碧雖是聖仙門弟子,卻天性善良,對他亦是念念不忘。李俊榮自忖無法承諾伴她一生,又何必輕言撩撥?
“這一次,我保不了你。”朱碧碧的聲音有些哀傷。
“碧碧……”李俊榮走上前,想靠近她,又停下。
兩人相隔幾步,誰都沒有再往前。
“謝謝。”良久,李俊榮才擠出兩個字來。話一出口,頓覺兩人間的距離變得遙遠。客氣而生分。
“他們不會讓你找到真相的。”朱碧碧道。
“你知道真相?”李俊榮忙問。
“哼……”朱碧碧冷笑,“你果然對那件事更感興趣。”
“我……”李俊榮知道她在冷笑什麽,也猜到她想聽到什麽。可他就是無法說出她想聽的話,她要的答案。
“我不知道。”朱碧碧冷冰冰道,“我也不該來。”
“你,你也要小心。”李俊榮全沒了平日裏的瀟灑機靈,每一句話都是那麽吃力。
“用不著你操心!”朱碧碧轉過身,丟下一句“他們還不敢拿我怎麽樣,看好你自己的小命就行!”便朝院門口走去。
“碧碧……”李俊榮無力喚道。
朱碧碧走了,悄然而來,翩然而去,仿佛不曾出現過。
李俊榮垂頭喪氣的回到屋裏,把水勺丟回水缸蓋上。
“神女生涯原是夢,小姑居處本無郎……”黑暗中傳來謝退思的吟誦。
“唉!”李俊榮坐回炕上,蹬了鞋,仰麵栽倒。
謝退思道:“人家姑娘一番好意來提醒你,你連句體己話都不給,真是榆木腦袋,該打該打!”
李俊榮道:“我又能怎樣?帶著她私奔?”
“可以啊,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可我們回來不是為了……”
“一時的執念,會讓我們專注眼前;可專注眼前,又會無視很多周圍的風景。就算我們最後達成目的,可回頭再看,到底是得到的多,還是失去的多?你能說清楚嗎?”
“誰能說清楚呢?”李俊榮喃喃道。
“執念如山重,佳人更難得。希望你不會後悔。”
李俊榮猛地坐起,道:“這件事一了,我就帶她走!”
密室中。
“聽說島上來客人了。”說話的是一個把全身都隱藏在黑暗中的女人。聲音不大,卻有種攝人心魄的磁性。
“是,李大應的孫子回來了,還帶了東洋人來。”答話的是另一個女人。
“他怎麽會跟東洋人勾搭在一起?進來的海路,除了那幾個老東西,不是沒人知道嗎?”
“這件事,是很奇怪。”
“人在哪裏?”
“他們上岸的時候被李大用的人發現了,李大用的人跟東洋人交上了火,後來範晉禮的人也來了,三方都有死傷。”
“範晉禮?他倒是一直看不上東洋人。”
“範晉禮把東洋人交給李大用,隻帶了李俊榮和另一個道士走。”
“道士?”黑暗中的女人聲音有了一絲波動。
“說是李俊榮請來給他爺爺治病的。”
“治病?哼哼!老家夥也沒幾天好活了,還治什麽病!”黑暗中的女人幹咳兩聲,“範晉禮明知道李大用是曹大允的人,曹大允原本就想投靠東洋人,他還把東洋人交給他?你說,他是什麽意思?”
“夫人把他叫來一問便知。”
“叫來?何必那麽麻煩。由他去,我倒要看看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夫人高見。”
“李俊榮那小子現在哪裏?”
“金家村。”
“金家村?他不是回來給老頭子治病的嗎?去金家村做什麽?”
“這個就要問範晉禮了,是他送他們過去的。”
“範晉禮,哼哼,今晚上他倒是小動作很多。”
“曹大允要找他的麻煩,他自然不會束手就擒。李大應就是前車之鑒。”
“讓他們去鬥吧,範晉禮截了李大用的胡,曹大允定會找回這個場子,說不定明天就火拚了。”
“夫人高見。”
“人,還活著吧?”黑暗中的女人突然問道。
對麵的女人愣了下,才反應過來夫人問得是誰,道:“活著,不少人想要。”
“他們,也配?”黑暗中的女人道,“你說,李大應的孫子回來做什麽?他不怕死嗎?”
“或許是……不甘心。”對麵的女人小心翼翼道。
“不甘心?”黑暗中的女人突然笑起來,笑聲中滿是邪魅,“人不甘心,就會不自量力。一個沒安好心的範晉禮,和一個不甘心的李俊榮,背後還有個快死的老家夥。嗯,事情是越來越有意思了。對了,你去告訴曹大允和小郎,就說李大應的孫子回來了,要找他們算賬。”
“是。”對麵的女人道。
“讓他們去狗咬狗吧,我倒要看看他們都有什麽本事。”黑暗中的女人雙臂向上,語氣變得嚴厲,“再過七天就是夜叉神的大祭,告訴長貴,該準備的事情,都要準備起來了。你們也要盯緊了,緊要之處絕不能出任何岔子。別什麽事情都要我來費心。”
“曉得了。”對麵的女人道,“夫人,聽說少爺最近總往西兮小姐那裏跑……”
“知道了!”黑暗中的女人沒來由的一陣煩躁。
對麵的女人不再多說,默默退了出去。
次日一早,李俊榮醒來時,謝退思正在院裏打拳,身如猿猴,步履矯健,虎虎生風。李俊榮洗漱後,也跟著張牙舞爪了幾招,兩人便坐下來吃早飯。幾隻鴨子晃悠悠的從他們跟前經過,扭著屁股朝院外走去。
“島上的空氣,可要比城裏好多了。”菜泡飯、鹹鴨蛋、醃黃瓜、蘿卜幹,謝退思很適應島上的生活。
李俊榮丟了塊蘿卜幹進嘴裏,道:“那件事,打算怎麽查?我看你一點都不急。”
“越是緊要關頭,越是要沉住氣。”謝退思何嚐不想早日找到真相。昨夜他本想好好思索上島後的對策,可在船上破解《北鬥邀星圖》耗費真氣太多,才剛開了個頭就沉沉睡去,一覺到天亮。
“李俊榮,看誰來了,給我滾過來!”院門口有人喊道。
謝退思扭頭望去,黑壓壓來了一大群人。領頭的男子一身筆挺的西服,中等個頭、斯斯文文。昨天被繳了械的李大用低頭哈腰跟在他後邊,手裏還提著一杆槍,方才喊話的應該就是他。還有個瘦高個跟在另一側,麵無表情,看起來倒是比李大應更紮手。
李俊榮扒拉了幾口菜泡飯,嘟囔道:“媽的還真不讓人消停,一大早就來找麻煩。中間那個就是郎子孝,瘦子叫米長貴,米夫人的侄兒和頭號打手。”
謝退思沒吱聲,回頭繼續吃飯。
李俊榮大聲道:“島上的狗腿子是越來越多了。”
“你說誰是——”李大用喊道。昨晚上他吃了範晉禮的虧,憋了一肚子火,正愁沒地方發。
“誰跳出來,誰就是。”李俊榮道。
“你!”李大用漲紅了臉,直接舉起土槍。
“笨蛋!”米長貴扭頭罵了一句。
李大用放下槍,隔空朝李俊榮踹了一腳,嘴裏罵罵咧咧。
郎子孝在院門口站定,雙手插在袖管裏,不急不緩道:“李俊榮,回來了也不打聲招呼,偷偷摸摸的藏起來,是幹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嗎?”
李俊榮把筷子一放,起身,雙手抱拳,誇張的鞠躬到地,大聲道:“哎呀呀,原來是女婿大人,女婿大人那麽忙,居然親自來請我,真是受寵若驚,受寵若驚哈!”
米長貴眼中殺機一閃而過。
郎子孝笑了笑,不以為然道:“既然回來了,有些事情,不如去說個清楚。”
李俊榮站直了,道:“帶這麽多人來,我不去都不行嘍?”
郎子孝做了個“請”的手勢。
李大用在旁邊喊道:“識相的就乖乖跟我們走!”
李俊榮道:“我還真不能跟你們走。”
“為啥?”李大用實在想不出他有什麽借口來拒絕。
“俗話說,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李俊榮話鋒突變。
謝退思一口醃黃瓜噴在碗裏,幸好背對院門,別人看不到他的表情。
郎子孝、米長貴、李大用等人一時也沒回過神來,怎麽就扯到生娃上去了?
李俊榮道:“想我爺爺年事已高,心心念念最盼的就是我能給他添個曾孫;而我呢,潔身自好、五毒不沾,連個女人都沒有,真是愧對他的養育之恩。好不容易回來一次,連他的麵都沒見著,就被你們堵在這裏。你們就忍心一個年逾古稀的老人看不到孫子,一個滿懷孝心的青年見不到爺爺嗎?我難道不該先去他老人家跟前磕頭認錯,先去找個女人來延續香火,再跟你們走嗎?”
李大用瞪大了眼,動了動嘴,不知該說什麽好。
米長貴翻了個白眼,走上一步,亮出了手裏的短棍。他從來都是能動手就不吵吵。
郎子孝努力讓自己保持冷靜,心想可不能由著這小子胡說八道,道:“先把你自己的事情說清楚,再去見你爺爺爺不遲。”
“子孝老弟,一大早的帶人來金家村,也不提前知會一聲,偷偷摸摸的就想把人帶走,唱得是哪一出啊?”院門外又傳來範晉禮的聲音。
郎子孝道:“哪一出,唱了就見分曉。”
範晉禮在他麵前站定,斜了李大用一眼,嚇得李大用往後一縮。“我要是不答應呢?”範晉禮似笑非笑。
郎子孝不想節外生枝,道:“夫人有令,帶李俊榮去祠堂問話。怎麽,範先生連夫人的話都不聽了?”
範晉禮道:“怕是有些人心裏有鬼,等不急了吧?”
“範晉禮,你什麽意思!”李大用鼓足勇氣喝道。郎子孝不在時,他是萬萬不敢直呼其名的;現在有郎子孝和米長貴在,諒範晉禮也不敢再把自己給繳械了,便正好來找回場子。
“我的名字也是你配叫的嗎!”範晉禮濃眉上挑,大聲斥道,“像你這麽蠢的家夥,當然聽不懂我什麽意思了。是吧,子孝?”
郎子孝道:“無論如何,他必須跟我們走。”
範晉禮微微一笑,抬手道:“正好,我也要去祠堂。那就——同去?”
郎子孝不置可否。
李大應快步上前,用槍指著李俊榮道:“李俊榮,起來,跟我們走!”
李俊榮看了謝退思一眼。
謝退思朝他招招手。
李俊榮湊上前。
謝退思在他耳邊低聲耳語幾句。
李俊榮訝道:“這,這能行嗎?他們一找不就找到了。”
謝退思神秘一笑,道:“放心,我自會處置,你隻管往東洋人身上栽。”
李俊榮知道謝退思心思縝密,不會無緣無故說這話,於是道:“行,他們真要問起,我就這麽說。”
“他們一定會問起。”謝退思拍拍他的肩膀,故意用最大的聲音道,“老弟隻管放心大膽去,有什麽說什麽,誰敢欺負你,就休怪道爺我對他不客氣!”
李俊榮抬腳轉身,瀟灑利落的整了整衣衫,趾高氣昂的朝院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