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黃雀在後

“啊!”有人中槍,是井上的人。

“有埋伏!”謝退思第一個反應過來,朝李俊榮招招手。

“老謝,幹啥?”李俊榮不明所以。

“你想給東洋人擋槍子兒?”

“不想!”

“那就走!”謝退思手提竹幡,見沒人注意他們,立刻貓腰朝遠離戰場的方向跑去。

“圍起來,一個都不許走了,統統幹掉!”李俊榮手腳並用的跟著他,終於聽清楚對麵在喊什麽。

“趴下,趴下,看清楚再打!”井上一下撲在沙灘上,瞄準對麵就是一槍。

“啊!”對麵有人倒地。

“砰砰砰!”更加密集的槍聲將沙灘上的東洋人壓得抬不起頭來。方才那受傷的人倒在最前麵,身上又中了兩槍。

“八嘎!道士,你不是說隻有幾個人嗎!”三浦西樓怒道。這次行動他帶來的人每一個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經曆過戰爭洗禮的老兵,都是大東洋最寶貴的財富,任何傷亡都是無法接受的。喊完後,三浦西樓才發現謝退思和李俊榮不見了。這兩個家夥,一定是想獨吞《北鬥邀星圖》,所以才故意那麽說,讓他們來吸引對麵的火力,自己溜之大吉!

“狡猾的道士,可惡的道士!”三浦西樓氣得咬牙切齒,發誓再見到兩人,定要將他們抓起來痛打一頓!可是此刻,局麵卻對他們十分不利。對麵的人數大大超過了他們,幾十杆槍輪番射擊,將他們牢牢壓製在灘頭。井上等人隻能憑借精湛的射術偶爾還擊。關鍵是,他們並沒有攜帶太多彈藥,一旦子彈打光,就會陷入極度被動。

謝退思和李俊榮跑到沙灘另一側隱藏起來。

“看清楚了嗎,是什麽人?”謝退思問道。

“應該是李大用的人,”李俊榮道,“這家夥不是什麽好鳥,成天跟在曹大允屁股後頭拆我們家的台。倒是沒想到他們會在海邊埋伏。狗咬狗,讓他們跟東洋人幹一仗也好。”

“也不能讓他們把東洋人都收拾了。”謝退思道。

“為啥?”

“東洋人完了,就不好嚇唬他們了。”

“那咋辦,他們有槍。”

謝退思眯起眼看了會兒,道:“他們用的都是鉛彈的土槍吧?”

李俊榮想了想道:“應該是,島上亂七八糟什麽槍都有。”

謝退思再看前方戰局:東洋人被民兵壓製在灘頭,進退兩難;民兵們好幾次想壓上去,都被東洋人精準的射擊給放倒,其中一個就倒在離兩人不遠的地方,損失幾個人後便不敢再往前了,雙方陷入僵持。東洋人這邊率先停下射擊,他們的彈藥不多。對麵不衝過來,他們就不開槍。對麵的人一看東洋人不打了,槍聲也變得稀疏。

謝退思放下竹幡,讓李俊榮呆著別動,悄悄往前挪去。

李俊榮暗暗捏了把汗,前頭可是雙方交火的地方,他要被打成篩子,自己還怎麽給爺爺翻案!

謝退思的動作很小,借著夜色的掩護,幾乎看不到他在挪動。他在屍體邊稍作停留,接著又往回挪,很快回到李俊榮身邊,把手裏的東西塞給他。

“槍?”李俊榮不明白他的意思。

謝退思又遞來兩個小袋子。

李俊榮捏了捏,兩個袋子應該分別裝著鉛彈和火藥。

“會使嗎?”謝退思問。

李俊榮點點頭。

謝退思朝他們的對麵,就是交火雙方的另一側道:“那裏,還有人埋伏。”

“啊?”李俊榮驚道。

“不管是誰,開槍,打過去。”謝退思道。

李俊榮檢查了下土槍,發現運氣不錯,槍膛裏已經上好了火藥和鉛彈。他端起土槍,瞄準對麵,道:“打哪兒?”

“那兒!”謝退思伸手一指,捂住耳朵。

李俊榮端起槍,扣動扳機。

“砰!”巨大的衝力下,李俊榮一屁股坐倒,槍口朝天。

槍聲響徹沙灘,點著了對峙雙方緊張的神經。對麵率先還擊,槍彈在謝退思和李俊榮方才藏身的地方濺起一捧沙土。所幸謝退思已經拉著李俊榮轉移,躲過一擊。兩邊都以為是對方在迂回包抄,一齊朝側麵射擊。這就苦了埋伏在謝退思和李俊榮對麵的那些人,原本坐收漁利的他們,一下變成兩麵受敵,整個灘頭頓時成了三方混戰,轉瞬又有數人中槍倒地。

李俊榮抱著土槍躲在一個沙堆後,熟練的清理槍膛、倒入火藥、裝上鉛彈。

謝退思貓在不遠處,仔細分辨三方的火力密度。

井上趴在沙灘上,扭頭朝身後一看,發現三浦西樓三人正在慢慢向海邊的小船靠近,其中一人已爬上小船,立刻大聲道:“不要去船上,船上是靶子!”

三浦西樓一驚,猶豫了。正是這一猶豫,讓他躲開了飛來的子彈。已經爬上船的那人被兩個子彈擊中,“撲通”掉進海裏。

“笨蛋,廢物!”井上大罵。到現在他們已經倒下了四個人,在這種鳥不拉屎的地方,就算受傷不死也得不到很好的治療,跟死了也沒什麽分別。他們一共隻上岸十八人,除了他、三浦西樓、謝退思、李俊榮四個,還有十二人,現在少了四個,戰鬥力一下減少了三成;關鍵是他們的位置最差,而且沒有後援,難道真要全軍覆沒在這片沙灘上?井上不甘心,任務沒有完成,又豈能白白死了!

三浦西樓也看出井上他們快堅持不住了,用漢話大聲喊道:“島上的朋友們,我們真的是來勘探的,不是來打仗的,你們不要誤會!大家放下槍,有事好商量!”

“砰!”回答他的又是一槍。

三浦西樓憤怒了,堂堂大東洋國的商人,縱橫東亞無往而不利,居然在一個小小的島上被一群中國民兵打得頭都抬不起來,這事要傳出去,就算上麵不問責,他自己都要切腹。可是他們隻有十幾個人,現在不到十個了,被幾倍的敵人以一堆破槍壓製在海灘上,恥辱,真正的恥辱!

三方繼續交火。

井上一摸口袋,步槍子彈居然打光了。

旁邊的同伴也一個接一個的喊道:“隊長,沒子彈了!”

“我也沒了!”

三浦西樓心下一沉,現在他們十個人,就隻剩他手裏的駁殼槍還有十發子彈。

一籌莫展之際,海上突然升起一道黑浪來,從他們頭頂呼嘯而過,朝前方的敵人當頭澆落,緊接著那邊就有人大喊大叫,槍聲一下啞火。三浦西樓大吃一驚,好端端的海麵上怎會突然飄來一片雨?

“嘩啦!”海水如暴雨傾盆落下,將黑暗中的敵人淹沒。

李俊榮端著槍,目瞪口呆的看著手捏劍訣、氣運丹田,口中一句“水官賜福急急如律令”便招來一陣暴雨的謝退思,忍不住道,“老,老謝,這是什麽本事?太牛逼了吧!”

謝退思收起劍訣,拔出竹幡,道:“少廢話,我先上,你掩護!”說完,身形一閃朝暴雨澆落的方向撲去。未幾,那邊就傳來連續的慘叫聲。

李俊榮連忙跟上,很快就看到幾個被謝退思放倒的民兵,不是斷了胳膊就是捂著腿;剩下的民兵舉著槍拚命射擊,怎奈土槍被方才那一通海水澆過後受潮,怎麽都沒法再打響。李俊榮這才明白謝退思召喚暴雨的用意,打不著火的土槍就是燒火棍,這家夥還真是奇計百出。他跟在後邊,對手的槍打不著,他手裏的可以,當他一槍崩了一個想上來阻擋的家夥後,剩下的人就沒一個再敢上前了,不是被謝退思以淩厲的拳腳放倒,就是乖乖躲到一邊再不敢冒頭。

謝退思震飛麵前最後一個敵人,手持竹幡,威風凜凜,宛如神將。

旁邊一人見他如此生猛,掉頭就跑。

李俊榮忽然現身,拿槍口頂在他胸前。

“是你!”那人驚呼。

“是你!”李俊榮笑了,果然不出所料,是李大用。

謝退思環視周圍,被自己放倒的這夥人的武器那叫一個五花八門,土槍、火槍,連八輩子前的老古董火銃都有,居然還有一杆要靠兩個人一前一後扛著才能使用的巨大抬槍。

“嘩啦啦!”一隊人衝過來,五六杆長槍對準他們。又是一隊人衝向海灘,將已經沒有子彈的東洋人包圍起來。兩個東洋人想要反抗,立刻被他們用槍托擊倒。“放下武器,不要動手!”三浦西樓喊道。

井上極不情願的放下步槍。不過他還比較機靈,把步槍一扔,悄悄用腳推動沙礫,把槍掩埋起來,然後挪了幾步,錯開藏槍的位置。

後來的那些民兵立刻一個盯一個,把三浦西樓等人全部控製起來。井上心頭升起莫名的悲憤,堂堂大東洋陸軍高材生,居然被一群民兵給繳了械,簡直是奇恥大辱。

那個被李俊榮頂住胸口的矮個子男人道:“李俊榮,你帶外人潛入島上,還打傷島上兄弟,還敢拿槍指著我,不想活啦!”喊完又朝後來的那些民兵道,“範晉禮,長老有令,潛入島上者格殺勿論,你偷襲自家兄弟,是什麽意思!”

“嘩啦啦!”幾個民兵立刻把槍口對準了他,還有李俊榮和謝退思。

“咯吱,咯吱!”不遠處傳來不急不緩的腳步聲。

“李大用,到底是誰先開的槍,你心裏清楚!”火光中走來一個長衫男子,頭戴氈帽、手持長槍,目光掃過在場眾人,道,“大長老的命令,我怎麽不知道?我隻看見你勾結外人,打傷島上民兵,我倒是也要去長老那邊說道說道。”

“範晉禮,你血口噴人!不信,你去找大長老問!”李大用大聲道,掙紮著想起來,卻被謝退思用槍管抵住,隻好大叫:“大長老的吩咐!範晉禮,你吃裏扒外嗎?還不把他們拿下?”

範晉禮道:“把他們統統拿下,帶回去關起來!”

李俊榮心下大急,剛要叫喚,謝退思已突然出手。隻見他將竹幡往沙地裏一戳,兩個動作就把指著腦袋的那杆槍奪來,又將拿槍對著的他和李俊榮的兩個民兵放倒,槍口一轉,指向範晉禮,道:“我最討厭別人拿東西指我的頭。”說完,還用槍口在範晉禮額頭上戳了一下。

眾人都被他這電光石火的一手驚呆了。三浦西樓沒看到謝退思出手偷襲民兵,心想這道士怎變得如此暴力,上來就動手,真要出了亂子如何收場?不過看架勢,後來的那些民兵並沒有亂開槍的意思,畢竟他們是外國人,外國人的身份在中國還是很“吃香”的。他開始琢磨如何才能化解局麵。

謝退思就這麽站著,身上散發出強烈的殺氣。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追查沉船的關鍵就在島上,這是最後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上來就搞事情,讓島上亂起來,他才有機會見縫插針、找到事件的真相。

井上是頭一回見謝退思動手。在他的印象中,不論是朝鮮的花郎道還是中國的武術,都是形式大於實用,打起來華而不實,可方才謝退思那一連串動作卻是行雲流水、幹脆利落,不帶半點花哨,竟比他學的格鬥搏擊之術還要實用,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範晉禮,還不讓你的人斃了他!”李大用大喊。

“李大用,狗膽包了天啊,幾杆破槍也敢出來丟人現眼,還在這兒挑撥離間!”李俊榮一下戳破了李大用的居心。

“李……李俊榮,你吃裏扒外!”李大用尷尬道。

“怎麽,以為我死了?”李俊榮拍拍他肩膀,道,“上門女婿說的?”

李大用被他拍得一陣心虛,不過他也算是島上的一個狠角色,立刻狠狠道:“李俊榮,你要敢對我動手,你們統統都得陪葬!來,開槍啊,朝這裏打,我倒要看看你的膽量!”

李俊榮一記槍托,沒半點拖泥帶水。

“啊!”李大用慘叫倒地。

李俊榮用槍管頂著他流血的額頭,冷冷道:“是你讓我打的,怎麽樣,夠不夠重,不夠再來一下,包你滿意。”

“你動手啊,殺了我啊,殺了我,看你們還走不走得了!”李大用躺在地上,殺豬似地大叫起來。他帶來的民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們當中一小半人在前麵的混戰中倒下了,剩下的全都被謝退思給偷襲放倒,別說手裏的土槍,就連站起來的勇氣都沒有。

範晉禮帶來的民兵們也猶豫了,有的想動手,有的猶豫了,搭在扳機上的手指不住顫抖。局麵再次僵持。

範晉禮伸手小心翼翼撥開麵前的槍口,試探道:“道長好身手。道長跟他們是一路的?”

“相互利用。”謝退思坦然道。

範晉禮微微一笑,道:“兵者,凶器也。”

“嘩啦!”謝退思撤槍,鬆手,長槍落下,紮進沙地。謝退思抬腳,踩下,竟將整支長槍豎著全部踩進沙地裏。

眾人莫不倒吸一口涼氣,單是這份腳力,便非常人能比。

範晉禮微微一笑,抬手朝打出個手勢。

身後的民兵飛奔上前,又是人盯人,將先前的民兵們和三浦西樓等人隔開。

“範晉禮,你什麽意思?”李大用大怒。

“不服,練練?”範晉禮一抬手,他的民兵立刻齊刷刷舉槍對準李大用的人,動作整齊劃一,精氣神十足。謝退思、三浦西樓、井上等人都注意到,這隊民兵不論隊列還是裝備都要強於前麵那隊人,配備的武器也更加整齊統一。

李大用的人見自家隊長都被拿下了,早就沒了反抗的心思,一個個慢吞吞的撿起自己的武器交給範晉禮的人,乖乖退到一邊。範晉禮的人行動迅速,立刻接管了整個海灘。

“範晉禮,你不要太過分了!我是奉了大長老的命令,大長老是奉了夫人的命令!你敢繳我的械,我跟你沒完!”李大用再次叫道。

範晉禮壓根兒就不理他,走到三浦西樓等人跟前,拱手道:“各位從何而來?”

三浦西樓行禮道:“我們是浙江巡撫衙門請來勘察島嶼的,我們從東洋來,這是文書手續。”

範晉禮接過文書掃了眼,遞還回去,道:“天黑風高,島上多加戒備,衝撞了各位,還請多多包涵。”

三浦西樓道:“理解,理解。有先生在,一切都好說。”

“那麽,方才的事情就是個誤會。”範晉禮道。

“是誤會,是誤會。”三浦西樓連忙道,做出彬彬有禮的樣子。

“什麽誤會,我們死了人!”井上喊道。

三浦西樓扭頭瞪了他一眼。

井上怒氣衝衝的別過臉去。三死一傷,死掉的都是他的隊友,三浦西樓卻在那裏跟島上的人低三下四,叫他如何不生氣!

範晉禮轉向李俊榮,道:“放了他吧。”

李俊榮抬起槍口,踹了李大用一腳。

李大用連滾帶爬的跑開。

範晉禮道:“李大用,帶上你的人,把這些東洋來的客人安頓好。這麽點小事,不用我再盯著了吧?”

李大用恨得牙癢癢,可形勢比人強,隻能極不情願的爬起來,朝他的人吼道:“都給老子爬起來,躺在那兒作死啊!”他的民兵這才東倒西歪的爬起來,抬起死傷的同伴列隊集合。李大用扭頭朝三浦西樓等人道:“你們,跟我來!”

“把人都帶上。”三浦西樓用日語吩咐道。

井上咬咬牙,帶著剩下的人抬起死傷的同伴跟了上去。

三浦西樓看了謝退思和李俊榮一眼,就帶著井上等人跟在李大用身後走了,既沒有多說什麽,也沒有把《北鬥邀星圖》要回去。

“就這麽讓他們走了?”李俊榮低聲道。

“他早就想擺脫我們了。”謝退思一下就猜到了三浦西樓的心思。這些東洋人的目的是控製鯊魚島,不撇開自己,如何去跟島上的人做交易。他又想起李俊榮說過,範晉禮是島上的改革派,一心學習俄國,現在範晉禮把東洋人交給李大用去安頓,這一舉動就很值得玩味了。

李大用帶東洋人走遠後,範晉禮才轉向李俊榮,道:“俊榮,怎麽跟東洋人一起?”

“說來話長。爺爺還好吧?”當初正是範晉禮暗中派人接應他離島,所以李俊榮對他的態度還算客氣。

範晉禮道:“放心,有金長老和我在,沒人敢亂來。”

李俊榮心想當初金大弘不但不幫忙,還落井下石,現在又來賣好,還真是個見風使舵的老滑頭,於是道:“謝道長醫術高超,是我請來給爺爺看病的。”

範晉禮看了謝退思一眼,道:“道長的本領怕是不止這些。”

謝退思道:“槍打出頭鳥,你要當心了。”

範晉禮心下微震,掂了掂手裏的土槍,道:“這個世界,誰有槍,誰說話。請!”

“請。”謝退思拔出戳在沙地裏的竹幡,在範晉禮和民兵們的“護送”下,朝鯊魚島深處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