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登島
在暗礁和淺灘中艱難航行了幾個小時後,輪船終於在一次大幅度的急轉彎後穿破風浪、駛入一片開闊的水域。海浪漸息,輪船輕輕搖晃,船上的每一個人都恍如隔世、生出劫後餘生的感覺來。
謝退思凝視前方,周遭海麵仍是烏黑一片,鹹膩的海風吹打在臉上,已然分不清是海水,亦或汗水。天空中的星辰若隱若現,北鬥就掛在頭頂一個奇怪的角度上。謝退思忽然想到,繪製《北鬥邀星圖》的前輩,或許就是站在這片暗礁的中央,抬頭看天,將海天相融,才能畫出如此怪異的星圖來。不過憑著本能,他能感覺到最危險的海域已經過去,等待他們的,或許是平靜的海麵後最後的未知旅程。
“啟智,你一定要活著……”他默念道,他堅信,雙手微微顫抖,手中的《北鬥邀星圖》也跟著抖動起來。方才那幾個小時在風浪中與天鬥、與海鬥,特別參悟《北鬥邀星圖》上那些神秘怪異的紋路和起伏,著實消耗了他太多的心力和體力,饒是他二十多年的修為,仍生出全身虛脫之感。
上古卷軸,果然非同凡響。謝退思索性坐在甲板上,把《北鬥邀星圖》平鋪在麵前。其實此刻,幾個鍾頭深入骨髓的凝視,早已讓卷軸深刻在他腦海中,即便沒有圖,他也能回憶出十之八九來。
“老謝,你還好吧?”李俊榮看出他的異樣來,擔心他堅持不住,便強忍住胸中翻騰,關切的問道。人在船舷旁,能深切的感受到之前的每一次轉彎都是在與死神賽跑,若非謝退思及時打出手勢,隨便一塊暗礁,都能讓輪船擱淺傾覆、船毀人亡。方才一直滴溜溜亂轉的羅盤也漸漸安靜下來。
井上也看過來。他比李俊榮更慘,第一個急轉彎時就吐得稀裏嘩啦肝腸寸斷,隻是憑著頑強的毅力和責任感,一直堅守崗位,不停的把謝退思的手勢傳遞回駕駛艙。幾個小時下來,原本年輕幹練、身體素質極佳的他居然兩腿發軟,全靠雙手抓住欄杆,才沒有跌坐在甲板上。
謝退思擺擺手,扭頭朝二層的駕駛艙投去一瞥。
在那裏,三浦西樓麵色慘白,雙手撐在操作台上,全身衣服都已濕透。幾個小時的顛簸亡命,徹底打碎了他的體麵。他跟駕駛艙裏其它船員一樣被晃得東倒西歪,有幾次還撞在艙壁上,幸好他沒吃晚飯,肚子裏能吐的東西不多,可還是被胃裏的酸水倒灌得滿嘴發苦,整齊油亮的頭發也變得淩亂不堪。
“我們,到了嗎?”三浦西樓用手絹擦了擦嘴,口噴異味是絕對不允許的。
西本二郎趴在航海台前,盯著海圖上的勾勾線線,勉強站直,看了眼前方黑洞洞的海麵,見船頭的井上沒有新的手勢傳遞過來,道:“應該……已經走出暗礁區了。”
三浦西樓鬆了口氣,這簡直是他三十多年生命中最艱難的幾個鍾頭,有好幾次他都能清楚的感覺到船體的傾斜,以為船就要翻了,幸好西本二郎等船員駕船技術過硬,並且堅決按照井上傳遞來的訊息航行,才每每化險為夷。“回去後定要重重獎勵這次出海的船員!”三浦西樓不是個吝嗇的人,他堅信重賞之下必有勇夫。他定了定神,緩步走到窗前,望向船頭,正好撞上謝退思投來的一瞥。
三浦西樓為之一震,本能的想躲。這個道士,果然有幾分本事!可越是有本事的人就越不受控製。“西本。”三浦西樓喚道。
“在!”西本二郎答道。
“如果沒有他,我們能走出去嗎?”三浦西樓稍稍壓低了聲音,以掩飾真實的情緒。
西本二郎看了眼航海圖,上麵的線路和標記都是他根據經驗標注的,並不是精確的經緯度。而那些堪堪避開的暗礁,也隻是輪船經過路線上的那部分,黑暗中的海麵上和海麵下還隱藏著多少危險,他們並不清楚。真要再重新走一遍,一旦稍有偏差,就會推翻之前所有的標記。他還真就沒有十足的把握能平安過去,於是道:“要走完最後一段才知道。”
三浦西樓點點頭,他也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強人所難;可要讓他一直受製於一個中國道士,那簡直是這輩子最大的恥辱。
“老謝,快到了吧?”李俊榮低聲問道。
“你是從島上出來的,你還問我?”謝退思反問。
李俊榮道:“我那是逃出來的,跟現在未必是一個方向。”
謝退思道:“島上有幾個人不看圖就能進出?”
李俊榮想了想道:“島主、我爺爺、曹大允、金大弘可以,可島主身體不好,我爺爺他們年紀大了,這些年幾乎沒離開過。至於他們有沒有把路線傳給別人,我就不知道了。”
“追殺你的那個人肯定知道。”謝退思道。
“追殺我的肯定是郎子孝!他是島主的女婿,米夫人的心腹。還有範晉禮,他倆是對頭,一個想學東洋,一個想學俄國。”
“你有沒有想過,既然郎子孝想學東洋,還有可能認得海路,為什麽不直接帶東洋人上島,還得麻煩東洋人繞一大圈來找我們?”謝退思問道。
李俊榮陷入沉思。島上的人各有心思是真的,郎子孝和範晉禮,還有他們背後的島主、米夫人,肯定也看到了鯊魚島特殊地理位置能帶來的巨大利益。郎子孝雖然娶了島主的女兒,可他畢竟是外姓。如果他倆並不知道真正能安全進出鯊魚島的海路?那之前在海上追殺自己的又是誰?他們既然出來了,總要回去吧?不認得路怎麽回去?還是說某位長老親自出馬了?那也太看得起我李俊榮了吧……
胡思亂想中,謝退思碰了他一下,道:“看,前麵。”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李俊榮隱約看見了一片深黑。連綿起伏,宛如一頭巨獸橫亙在海麵上,將龐大的身軀隱藏在海麵之下,隻露出背脊的邊緣。
“是嗎?”謝退思隱約有種感覺,他們到了。
李俊榮仔細辨認起那頭巨獸的輪廓來,良久,才吐出一個字:“是!”
謝退思最後看了眼《北鬥邀星圖》,卷起,瀟灑的從身上取下竹筒,將卷軸塞回,蓋上,抬手就要朝外扔。
“老謝!”李俊榮驚呼。
“八嘎!”井上大吃一驚,飛撲上前,想要從他手裏奪回竹筒。這《北鬥邀星圖》可是他伯父的至愛之物,借給這道士已是破例,要是被他扔了,自己切腹一百回都不足以謝罪。
三浦西樓更是不顧一切的衝出駕駛艙,直接從鐵梯上跳下來,落地的時候還崴了一下腳,一瘸一拐的跑過來,大喊:“道長,不可!”
誰知謝退思隻是虛晃一槍,竹筒又穩穩回到手中。
井上撲了個空,身子重重砸在甲板上,摔得安冒金星。
“怎麽,怕我把它扔了?”謝退思摸摸嘴角的胡須,讓胡須尖角向上翹起。
三浦西樓一手扶欄杆,一手指著他道:“道長,這是何意?”
謝退思揚了揚竹筒,道:“我膽小,怕你們卸磨殺驢、過河拆橋。”
三浦西樓臉上一陣尷尬,中國人不都是最愛麵子的嗎?這麽隱秘的事情,大家心裏想想、不動聲色的勾心鬥角就罷了,怎麽可以當麵說出來?
謝退思看他臉色,道:“怎麽,被我說中了?”
三浦西樓定了定神,道:“我們還沒到……”
“到了就直接開槍了是吧?”謝退思拿竹筒擺出個步槍射擊的姿勢,嘴裏還“pia”的一聲,順勢向後倒去。
“老謝!”李俊榮盯著三浦西樓和狼狽爬起來的井上,他知道船上的東洋人有武器,也擔心他們會殺人滅口。
謝退思向後仰到一個角度,又直起身子,抬手把竹筒架在靠海的欄杆上。
三浦西樓本想說“我們還沒到,就算到了也不會做不仁不義的事情”,被謝退思一句搶白,隻好道:“道長放心,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少了誰都不行,同舟共濟,同舟共濟!”他是真的害怕謝退思把《北鬥邀星圖》扔海裏。現在除了鯊魚島上的少數幾人,就隻有謝退思能讀懂這幅圖、安全的帶船進出;圖要是沒了,他們就隻能把謝退思供起來,仰仗他來帶路。這種受製於人的局麵,是他萬萬不願意的。
謝退思晃了晃手中的竹筒,道:“看來我們有必要好好談一談了。”
三浦西樓見他態度鬆動,連忙道:“談,這就談,什麽都可以談。”
就在這時,駕駛艙裏又跑來一個船員,朝三浦西樓一鞠躬,道:“三浦先生,看到島嶼了,就在左前方!”
此言一出,立刻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左前方。果然,那個深黑的龐然大物,隨著輪船的緩緩前行,逐漸顯露出嶙峋的身軀來。
李俊榮把羅盤往謝退思手裏一塞,跑到輪船最前端,興奮的大叫:“是它,就是它,回來了,我回來了!”
三浦西樓忽然想起還有很多事情要準備,於是對謝退思道:“道長,我先去準備登岸,其它事情,上島再聊。”說完一鞠躬,轉身就走。
“喂,畫,不要了?”謝退思喊道。
三浦西樓腳步一滯,沒有回答,繼續朝駕駛艙走去。
謝退思有種一拳砸在棉花上的感覺。他本想借著《北鬥邀星圖》好好盤問下沉船的事情,沒想到這就到了。三浦西樓這家夥倒是能屈能伸,不那麽好對付,隻好背上竹筒,走到李俊榮身邊,在他肩膀上拍了兩下。
夜間在陌生的島嶼靠岸是件十分危險的事情,稍有不慎就會擱淺,因此輪船並沒有馬上靠岸,而是在靠近島嶼後轉向,以船身側麵對著海岸線,順時針緩緩行駛,尋找可以登陸的深水港灣。船上的人都很緊張,好不容易穿越風暴和暗礁,沒有誰願意在最後一步功虧一簣。繞島航行半個鍾頭後,輪船終於在一處海灣減速,轉向,朝三麵深黑環抱中的那一汪淺黑駛去。
謝退思和李俊榮返回艙室,吃了點東西、整理好隨身物品後就抓緊時間開始休息,接下來的登島之旅注定不會平靜。
三浦西樓換了身幹淨的西服,拿上了他的禮帽和手杖。不論在哪裏,他都不忘彰顯自己文明人的身份。訓練有素的船員們在西本二郎的指揮下有條不紊的操作著輪船靠岸的每一個步驟,沒有人大聲喧嘩,一切都在靜默和有序中進行。井上則把另外一批船員叫到一個艙室內,用撬棍打開密封的木箱,扒去上層的稻草和油紙,為登島做最後的準備。
“嘩啦!”一條救生艇被放下海,小艇首尾各掛著一盞用來照明的油燈。井上和四五個水手從船舷的吊繩爬到小艇上,其中兩人劃船,一人在船頭探路,井上和另一人則負責警戒。小艇緩緩離開輪船,在一波接一波的浪花中朝隱約可見的岸邊劃去。輪船靠岸前,他們這一船人將肩負起探路和放哨的重任。
時間在等待中一分一秒過去。
半個鍾頭後,負責傳遞信號的那盞油燈終於閃動了幾下。
“先生,安全!”西本二郎立刻道。
三浦西樓點點頭,道:“西本君,我們上岸後,不論發生什麽事,都要確保船的安全。拜托了!”
西本二郎鄭重點頭。船在,登島的人就有退路。
很快,又有兩條小船被放下海。三浦西樓帶著一隊人爬進前麵那條,謝退思和李俊榮則在幾個東洋人的“護衛”下爬進後麵那條。兩條小船沿著井上他們走過的路線朝岸邊劃去。
一刻鍾後,兩條小船平穩靠岸。
李俊榮很想放聲大喊——熟悉的沙礫,熟悉的氣味,熟悉的海風,隻有他知道,在這個靜謐的小島上隱藏著多少暗流湧動。
“道長,我們到了。”三浦西樓用文明杖敲敲粗糙的沙礫地,示意井上等人點起火把守在外圍,自己走上前,伸出一隻手道:“道長,我們的合作,順利而圓滿的——結束了。請您把《北鬥邀星圖》還給我。”
謝退思沒吱聲,將那根“懸壺濟世、謝氏正骨”竹幡往沙地裏一戳,眯起眼環顧四下,踏上沙灘的一刻,他本能的感覺到了隱藏在暗夜之下的危險氣息。“惡龍探海、蝙蝠展翅,你不覺得,這裏有很重的……殺氣?”
“殺氣?”三浦西樓笑著看了看井上等人,要說殺氣,又有誰能比得過這些身帶武器、受過嚴格訓練的武士?他見謝退思沒有交還《北鬥邀星圖》的意思,又道,“道長想把這幅圖據為己有?”
謝退思的目光忽然停在一個方向上,道:“東西還是放在我這比較妥當。”
“敬酒不吃吃罰酒!”三浦西樓懶得再跟他廢話了,喊了聲,“井上!”
“嗨!”井上應道。
“幹什麽,你們不要亂來啊,驚動了島上的人,咱們都沒好果子吃!”李俊榮見東洋人要翻臉,連忙低聲喝道。
“砰!”一聲槍響驅散了夜的靜謐。鉛彈射進了離井上不遠的沙地裏,驚得井上大喊:“散開,趴下,保護先生!”話音落,海灘正麵忽然亮起點點火光,無數人影從黑暗中冒出來,每個人手中都拿著武器。
倉促間,東洋人立刻顯示出了訓練有素的本領來:兩個一左一右保護三浦西樓,將他壓低;其餘七八個人則各自伏低散開,兩人一組尋找合適的反擊地點;井上的動作最快,直接朝方才槍響的地方回了一槍。
槍!他們怎麽會有槍?三浦西樓大驚。關鍵是,對方怎麽知道他們會在此處靠岸,正好守在岸邊?不過此刻他已無暇去想這些,現在他們的處境很不妙,己方在海灘開闊地上,既沒有遮擋掩護,人數估計也不如對手,要是才上島就被伏擊幹掉,那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
“趴下!”謝退思一把將他按倒。他是見識過真正的戰爭和槍彈的威力的,他們決不能上來就在海灘上送命。“什麽人?”謝退思問他。
“島上的民兵。”李俊榮也大吃一驚,他是知道島上有武裝的,李大用的舊民兵和李二用的新民兵各自都有數十人,隻是沒想到他們居然會這麽快出現。
對麵顯然也沒料到這邊居然也有槍,又還了一槍,不過打得很偏。槍響後,就聽有人用聽不懂的方言在對麵大喊。
“什麽情況?!”三浦西樓朝李俊榮問道。他反應極快,在局麵陡然生變的情況下,他跟謝退思的事情可以暫且放下,但絕不能讓自己的人馬一上島就被人包圍繳械,甚至殲滅,於是又喊,“島上的朋友,你們好,我們是從大清國雇來的勘探隊。我這裏有勘探許可書,有大清國和浙江巡撫衙門的大印!”說完,還像模像樣的摸出一張紙來,朝外圍的那群人抖了抖。
豈料他這一動,反而讓外圍那些人更緊張了,又是一槍。
謝退思聽風辯位,突然道:“他們人不多,衝過去,還有活路!”
“你確定?”三浦西樓道。
“若是人多,早圍上來了!”謝退思道。
“三浦先生!”井上喚道。他也判斷出對麵人不多,作為一個在朝鮮打過仗的老兵,他和他的隊員們有信心將這群烏合之眾就地殲滅;隻要三浦西樓一聲令下,他們立刻開槍射擊。
三浦西樓腦筋飛轉,真要動手,以井上小隊的實力,他有信心能幹掉外麵那群人,可按計劃,和平控製這個島才是排第一順位的,一上來就動手,姑且不論傷亡,並不符合利益最大化的原則。
“打了才有談的機會!”謝退思道。
“打了才有談的機會!”三浦西樓猛然驚醒,不論是西方列強,還是自己的國家,對印度、對中國,不都是先用槍炮轟開這些古老國家的大門,再坐下來談生意、談條件的嗎?不打,對方又怎會俯首帖耳,豈會乖乖接受自己的條件?他也是狠辣果決之人,立刻道:“井上,拜托了!”
“嗨!”井上渾身熱血沸騰,仿佛又回到了朝鮮戰場,喝道,“留下兩人保護先生,其他人,左右翼分兩隊,上!”
“嗨!”東洋人紛紛起身,結成小隊朝前撲去,聲勢驚人。
謝退思想起一句話——女真不滿萬,滿萬不可敵。到了今天,當年橫行白山黑水的女真人早已刀槍換成鳥籠子,成了倭寇不滿萬,滿萬不可敵。
東洋人沒有盲目亂射,而是先放幾槍壓製住對麵的火力,而後發起衝鋒。可就在他們的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時,對麵再度響起密密麻麻的槍聲。槍聲更遠,還夾雜著無數人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