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冷靜的距離

月季花都已經落了,隻留下了幹枯的小顆的花蕊,葉子也一片一片泛黃枯萎,那是秋末來臨時奏響的凋零共鳴曲。

蘇糖靠在客廳的沙發上睡著了,她鎖著眉頭,額頭有汗,雙手緊緊抓著抱在懷裏的抱枕。彭哲悄悄坐到蘇糖身邊,他凝視著她睡覺的樣子。

“啊!”蘇糖驚呼一聲,她瞬間睜開眼,看到了身邊的彭哲。

“做惡夢了?”彭哲問。

“我夢見林肖了。他大半夜,就躲在月季花牆下,然後,脖子上還汩汩冒著血……”蘇糖說著。

“嗯……”彭哲隨即起身,走去廚房。幾分鍾以後,他端著一杯熱茶走了出來,然後把茶放在茶幾上:“壓驚茶,裏麵有柏子仁,雲茯苓和麥冬。”

“謝謝。”蘇糖微笑一下,然後端起了茶。如果在過去,她一定會說“謝謝老公,還是老公疼我。”然後江詣也會“花言巧語”地回應“我不疼我的sugar誰來疼她啊,我還需要她來甜我呢!”可是現在,眼前的人是彭哲,他完全不是那個套路的人,他是安靜而克製的,他對人的好是那種細細涓流的感覺。

一絲微妙的變化在他們之間生成了。就在江詣承認自己是彭哲的那一刻起,他們兩個人的關係就無法回到從前了。那些熱烈,那些打情罵俏,那些瘋狂玩樂,都被禮貌、客氣和陌生代替。除了少數幾個情緒激動的時刻以外,兩個人都能保持一種“和諧的疏離”。

蘇糖口中抿著茶,眼睛卻在觀察著彭哲。彭哲這刻沒有看向她,他甚至有點回避她的眼神。其實蘇糖並沒有做惡夢,她已經感覺到彭哲走近她還坐在她身邊了。她就是想知道,麵對惡夢,彭哲會怎麽對她。

心心念念的人複活了,蘇糖並沒有太多驚喜,相反,這使她充滿了警覺。

蘇糖想到了昨天,審訊室裏的情況。

“九年前,我回國度暑假,通過我的孿生弟弟彭哲結識了他的朋友林肖。林肖那人很有個性,我們也算談得來,後來還和弟弟一起和他見過幾麵。後來因為和弟弟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內心感到糾結和痛苦,再加上我在法國的學業繁忙,就幾乎斷絕了和弟弟的來往。直到後來通過親屬得知弟弟死於一場車禍的意外,我就更沒有和林肖聯係和交流的必要性了。直到發生蘇糖綁架案的那天,我突然收到了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發來的短信,還有一個位置定位,我知道我太太蘇糖麵臨危險,就開飛車去了那個郊外的房子。門自動打開了,我衝進去,發現林肖綁著蘇糖,他還要殺死她,我就和林肖糾纏起來,直到我太太蘇糖為了保護我而殺了他……”

審訊室裏,紀駿播放著彭哲接受警方調查時給出的情況說明。他按動遙控器,視頻定格在彭哲平淡而冷靜的臉孔上。蘇糖看著彭哲的訴說,她內心裏也幾乎完全可以推測出他的說法。

“經過調查和多方評估,我們決定對你殺死林肖一案認定為‘正當防衛’,所以不予立案。”紀駿看了看蘇糖,又看了看視頻上的彭哲,繼續說:“但是死者林肖除了對你實施了綁架以外,他還是李敏慧謀殺案的主要嫌疑人。所以,我們會對林肖實施進一步的調查。”

“嗯……”蘇糖輕微點頭。

“今天找你來,除了正式通知你,我們對你殺死林肖一案的認定結果之外,還希望你能配合我們做進一步的調查。”紀駿指了指視頻屏幕:“你丈夫江詣指出,他和林肖雖然認識,但多年來未有聯係,也是你出事時才突然接到了林肖的短信,對這些事實,你認可嗎?”

“至少在我知道的範圍內,我沒發現他們兩個有什麽關係或者聯係。”蘇糖回答。

“我們還查出,八年前,你丈夫江詣的弟弟彭哲死於一場車禍,當時開車撞死他的司機就是林肖。而且,我們調查過彭哲就讀的大學,當年你和彭哲還是‘傳說中的情侶’。” 紀駿審視著蘇糖的表情變化。

“我和彭哲確實有可能發展成情侶,但他一直拒絕我。為什麽問這些?”蘇糖反問。

紀駿拿出一摞證物袋,每個透明的袋子裏都有一張畫,紀駿把畫排列放在桌子上——蘇糖認得出,那是林肖臥室的牆壁上貼著的那些女人的肖像畫。最後一張,畫的是她自己——被綁在椅子上的畫,但是因為林肖的死亡,畫沒有畫完。

“畫上的女人,我們也做了調查。她們中的大多數都失蹤了,還有兩個,通過畫像比對,暫時還沒有調查出任何結果。所以我們懷疑,要不是江詣的及時出現,你可能也會是其中一個‘消失無蹤’的女人。”紀駿的身體向椅子後麵靠了靠,他平視著蘇糖,表情嚴肅:“林肖極有可能是一個非常危險的殺人凶手。而且我們的犯罪心理學家伍教授也做出推斷,林肖具有複雜的心理和精神的異常情況。”

“都失蹤了?”蘇糖眉頭緊皺,臉色漸漸發白。“我體會過那種恐懼,我看到過李敏慧的屍體……”蘇糖想起那個眼睛被插穿的畫麵依然心有餘悸。

“那時候,你為什麽要觀摩林肖呢?”紀駿追問。

“我已經說過理由了。”蘇糖回避。

“總之,為了你自己也好,為了像你一樣,有可能被綁架殺害的被害人也好,我們希望通過你被綁架的案子能夠找出隱藏在林肖背後的真相,我們更希望你沒有任何隱瞞,全力協助我們完成調查工作。”紀駿清楚地表明了他的目的和要求。

“我知道,你們有你們的職責。但也請你們體諒體諒我……我……我真的很害怕……我既害怕林肖來殺我,也害怕,我殺了他那件事……”蘇糖局促不安起來,她拿起桌上的紙杯,大口大口咕咚咕咚喝起水來。

“是,我個人很理解你現在的心理處境,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在調整好之後,能夠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紀駿的語氣緩和了很多,看到蘇糖緊張焦慮的狀態,他輕歎一口氣:“今天的調查就到這兒吧。你回家也好好休息一下。”

“謝謝。”蘇糖道謝。

走出警局,蘇糖取了車,開著車子,一路駛向“畫世界”咖啡館。

“不同的直覺,就會讓你堆砌出不同的城堡。但有的,根本就是被誤導的假象,整座城堡不過是幻覺;還有的,一半真一半假……”

蘇糖一邊開著車,一邊再次回想起老沈對她說過的話,還有老沈寫在第五頁紙上的那句話:如果你總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尋找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影子,到底是你的病態,還是另外一個人太像死去的人呢?

“對於愛情的遺憾與執著,是我最大的弱點。這個弱點一旦被利用,後果將不堪設想……”蘇糖突然刹住了車,她看到了“畫世界”咖啡館外牆上那一大片吸引人的牆繪:男孩與女孩在一片美麗的森林裏牽手仰望星空。

蘇糖下了車,走進了咖啡館的玻璃門,她告訴自己,這一次,她一定會保持冷靜的距離,在她眼前出現的,不是江詣,也不是彭哲,而是一個需要她去解開的謎。

按下按鈕,她進入了地下室,她心裏很清楚地知道,林肖的死,非但不是一個終結,還是一個開始,但在不知道真相之前,她不能輕易毀了彭哲,或者毀了她自己。

蘇糖拿起了桌子上的電子狗在自己的身上掃描一遍,確認自己身上沒有任何監聽,跟蹤的小東西時,她才放心地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塊U盤,然後走到電腦旁,插入U盤。電腦屏幕上展現出很多張照片,她按了一下“打印”鍵,打印機就快速地,一張接著一張地打印出來。

蘇糖收集了一厚摞打印紙,又從角落裏拽過來一個晾衣架,上麵係了幾條繩子,她把照片全部夾在了繩子上。紙上出現了各種角度,各種表情,各個年齡段的被拍攝下來的江詣和彭哲。

蘇糖冷靜地看著一大堆夾起來的照片,抱著肩膀:“一個人在我身邊陪伴了那麽久,我還分辨不出他是誰嗎?”蘇糖搖了搖頭:“我確實分辨不清,因為我一直彌足深陷。”

蘇糖掏出筆,在線索牆上簡單地畫了兩個房子的輪廓。

“我們在樓道裏聽到了從房子裏傳出來的你的尖叫聲,就以為你肯定遇到了不測,跑到4樓,看到一扇門開著,聽到再次傳來聲音,就直接衝進來了403室,一衝進去才發現,裏麵根本沒有人,隻是音響裏放出了呼救聲。但是想要再次衝出去,門就反鎖了,根本出不去。窗子也是封閉的,無論如何都打不開,而且房間裏都是隔音裝置……”

蘇糖記得她雇傭的私人保鏢的話。如此巧妙地“調虎離山”,難道真是一個精神異常者能想出來的“詭計”?

“在我昏倒期間,把我從舊樓帶去郊外,讓整個案發和打鬥的過程都在另一間房子裏發生,如果林肖的目的真的隻是殺死我,為何他要那麽迂回呢?”蘇糖在兩個房子的輪廓之間畫了一個問號。

現在,所有的焦點都轉移到了林肖的身上。這個在五年間神秘失蹤過的男人,成了警方重點懷疑的綁架殺人者。而蘇糖本人,還成了親手結束林肖生命的人。蘇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她生出了一種無以名狀的使命感。曾經,是因為彭哲的死;現在,是因為林肖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