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沒吃掉小猩猩的獵豹
蘇糖穿著抹胸的粉色禮服長裙瘋狂地奔跑,她感到自己的背後像是有一片毒霧在吞噬自己一樣,她真是感到無比恐懼,真實到令她窒息的恐懼。她腳上穿著的拖鞋阻礙了她奔跑的速度,她索性甩開了拖鞋,光著腳一路狂奔。腳被刺出血來,躲開十字路口的川流不息的車子時,她被車身擦到了肩膀,但疼痛感不能阻擋本能的恐懼感所釋放出來的巨大威力。蘇糖的手腳隻接收到了一個大腦的信號: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蘇糖的世界,儼然變換了模樣。
晚上22點15分,沈嘉揚用食指按下指紋識別門鎖的時候,他看到了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蹲在了他們公司的門口,他嚇得叫了一聲“啊”, 然後聽到有人喊他“老沈”,他才意識到,眼前看到的人不是女鬼,是個活人,而且還全身打著哆嗦,呼吸聲和啜泣聲相伴隨而來。
“你幹嘛啊?大晚上地蹲這兒嚇人?”老沈看到蘇糖慢慢站起來。
“沈嘉揚,我快瘋了!救救我吧!”蘇糖用手扒開了自己遮住了臉的長發,她看起來臉色慘白,眼睛周圍還有眼淚。
“噢……”老沈一臉莫名其妙,打開門,讓蘇糖跟著他進了公司。
來到了老沈的辦公室,他打開了電源,燒了水,沏了一杯熱茶遞給蘇糖。蘇糖捧著茶就咕咚咕咚喝了下去,茶其實還很燙,老沈看著都燙嗓子。他又仔細觀察了蘇糖,發現她沒穿鞋,腳上有血,肩膀上有擦傷,簡直狼狽極了。
“我……我跑了好幾個小時了。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裏,能找誰……我覺得很危險,我不能連累我的朋友,可我又很害怕……”蘇糖斷斷續續說著。
“不能連累朋友,就能連累我?”老沈搭話。
“就算連累也沒用啊,他們不能幫我對付他。”蘇糖說得認真。
“謝謝啊,看來,被你連累,還是我的榮幸。”老沈故意想把氣氛搞得輕鬆一些。
“哈哈……哈哈……哈哈……”蘇糖雙手緊緊捏著杯子,瘋了一樣哈哈大笑,笑得全身亂顫,停不下來。
這舉動倒是把老沈給弄懵了,他盯著蘇糖的反常,一句話也不敢說。這一刻,他終於明白心理學家總結的那句:人在恐懼的時候有兩個反應,一個是憤怒,一個是大笑。
笑了好久,蘇糖終於停下了。辦公室裏被突如其來的安靜搞得十分詭異。
“我過去看什麽《沉默的羔羊》啊,《七宗罪》啊,《十二宮》啊,都以為那不過是電影而已嘛,再可怕又能怎樣,隔著屏幕,難不成凶手還真能來殺我?哈哈……”蘇糖又是放肆地大笑起來。
老沈的表情卻嚴肅地要命。
“但現在,不是隔著屏幕了。原來,當電影變成了現實,那感覺可怕地要命。我這輩子,都沒這麽害怕過!”蘇糖放下杯子,呼吸急促,她兩根手指不停地擦著眼淚,手也在抖。
“嗯。”老沈繼續看著蘇糖。
“我沒見到楚洛的死,我不知道林慕曦在看到案發現場遍布的血跡時,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我甚至還曾經在心裏暗暗嘲笑他:一個大男人,竟然被嚇出了那個‘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但我現在終於知道了……殺人,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一個人的屍體,一個活生生的人啊,變成了屍體,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當那個人的屍體的……一部分……還可能變成了……你儲存在書架上的手賬本時,是多麽恐怖的一件事!”蘇糖眼淚決堤了,她徹底崩潰了,在老沈的麵前哇哇地哭了出來——就像一個三歲的小女孩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的大毛怪。
老沈隻是靜靜地看著蘇糖,他沒有安慰,也沒有詢問,他隻是等待著蘇糖把情緒發泄完。
哭得抽泣聲斷斷續續有著規律地響動,到終於控製住了哭聲之後,蘇糖安靜了。
老沈這才遞過去紙巾給蘇糖,還給她又倒了一杯水溫剛好的茶遞給她。
蘇糖又咕咚咕咚喝了茶,放下杯子,她徹底冷靜了。
“又有一個人失蹤了,一個法國女孩,七年前,她來中國見她男朋友,就再也沒回去過。她右上臂有一塊胎記,我在手賬本的封套上看到了……”蘇糖講起了她今天經曆的事。
聽過蘇糖的講述,老沈垂下眼瞼,想了想,再抬起頭,目光堅定地說了一句話:“你離開江詣吧!無論什麽理由都好。不要再查真相,也不要再追究彭哲的死。這是我能給你的,唯一的,最好的建議。”
“離開他?”蘇糖六神無主地看著老沈堅定的目光。
“你怕死嗎?”老沈問。
同樣的問題,讓蘇糖想起了那時的情景。
“你怕死嗎?”
“我們對死亡,是不是也有誤解呢?也許死亡,並不是那麽恐怖的事。”
蘇糖現在才明白,自己在“藝術式死亡”想象的境界裏是多麽可笑。死亡怎麽不恐怖,至少在麵對死亡之前,那極度的恐懼就是最大的精神折磨。
“我怕死,我控製不了我自己地感到害怕。”蘇糖誠實地回答。
“嗯……那就放下一切,愛情,真相,懷念……統統放下,讓自己安全地活著,不要讓真正愛你,關心你的人為你感到痛苦不已,甚至痛不欲生……”老沈眼神黯然,悲傷蔓延。
蘇糖聽著老沈的話,愣愣地坐在椅子上,她又感到紛亂如麻,腦子一團漿糊。
老沈站起來,從旁邊的櫃子裏拿出了醫藥箱,取出了消毒藥水和紗布。他走到蘇糖跟前,蹲下來,給蘇糖割破的腳趾擦血,上藥,包紮,還有蘇糖的肩膀。老沈動作溫柔,他也不想打擾蘇糖的發呆。
“你是什麽做的,這麽扛疼?”老沈說了一句。
這句話,讓蘇糖想起了一年前,江詣向她求婚之前,他們兩個一起去登山。在海拔4500米的索古拉山崖,蘇糖的登山繩突然斷裂,她的肩膀狠狠地撞擊在山石上,都能聽到骨裂的聲音。江詣一把抱住蘇糖,支撐著讓兩個人向上攀爬。在就要到頂端的時候,江詣的登山繩也因承重力超過負荷而就要斷裂,當時的情況十分危急,為了不連累江詣,蘇糖要求他放開自己,減輕重量,不想兩個人一起死。但江詣不肯放手,硬是把蘇糖先托舉到山崖邊緣。蘇糖爬上去的一刻,江詣的登山繩徹底斷裂,蘇糖眼疾手快,抓住了江詣的手腕。肩膀的骨折之痛瞬間向蘇糖襲來,蘇糖疼得大叫出聲,她的身體也向下傾斜,她整個人就要被江詣的重量給帶下懸崖了。但她就是死命抓著江詣的手腕不肯放手。蘇糖當時隻有一個念頭,她不能看著江詣死在她麵前。
“蘇糖!放手吧!”江詣大喊。
“不放!要死一起死!”蘇糖堅持。
老天眷顧了他們,蘇糖忍著劇痛,還是把江詣拉了上去。兩個人都沒有死。他先救了她的命;她又救了他的命。那一刻蘇糖就想著,也許她無論如何都不能離開江詣了。這生死與共的鋪墊,成了她日後答應江詣求婚的最好依據。
兩個人被救援隊抬上直升機的時候,江詣也問過蘇糖“你是什麽做的,難道真不怕疼?”
“包紮好了,但我們還是要去趟醫院。”老沈提醒。
蘇糖轉過頭,看著老沈手裏的藥水和紗布,“先等一下,我想在這兒休息一會兒。”說完,蘇糖站起來,一瘸一拐走到沙發的位置,坐了下去。她這時候才感覺到來自腳趾和肩膀的疼痛感。蘇糖放鬆了自己,平躺在長條沙發上,還閉上了眼睛。
“你不想離開他?”老沈發現了蘇糖的猶豫。
“老沈,《動物世界》裏也有播放過,那些凶猛的獵豹即使吃了母猩猩,最後看到小猩猩,它也會發揮愛心,繞小猩猩一命,它甚至還會照顧小猩猩,陪小猩猩玩耍,逗小猩猩開心……”蘇糖閉著眼睛,喃喃說著。
“你覺得你自己,會是那隻幸免於難的小猩猩?就因為獵豹偶爾的愛心,陪伴和照顧?”老沈一邊收拾醫藥箱,一邊冷笑。
“八年的時間,如果獵豹要吃掉小猩猩,早就吃了,怎麽等得了八年……或者五年……”蘇糖睜開眼睛,盯著天花板的吊燈。
“那小猩猩呢?它看到過母親被獵豹咬死,吃掉,它真的沒有陰影嗎?它能承受日複一日的恐懼與煎熬嗎?”老沈站在蘇糖身邊,他伸出頭,蘇糖盯著的吊燈被老沈遮住了。
“誰說獵豹就不是真心喜歡小猩猩呢?我相信它喜歡。”蘇糖固執。
“心理學家做過一個實驗,把幾隻剛出生的小羊分成兩批,一批讓它們和其他羊一起在草原上快樂自由成長;另一批則被關在狼的籠子旁邊,雖然貌似安全,卻每天承受麵對狼的恐懼。結果,在狼旁邊的幾隻小羊,恐懼,沒有食欲,身體孱弱,不多久就死了。你現在有機會可以自由快樂,為什麽要選擇麵對恐懼?”老沈與蘇糖四目相對。
“因為我覺得,我可能是那‘例外的一個’,因為獵豹也有愛,狼也有魅力。”蘇糖不算太堅定,但也有一種說不清的自信。
老沈默默走開了,他去自己的辦公桌位置,打開抽屜,從抽屜裏拿出了一個文件夾。他走到蘇糖的身邊,把文件夾遞給了蘇糖。
蘇糖接過文件夾,打開來,發現裏麵是一摞照片和資料。蘇糖先開始看照片。
第一張,下水裏打撈出來的半個頭蓋骨。
第二張,冰箱裏泡在罐子裏的肝髒。
第三張,小塑料盒裏被凶手收集的被害人的指甲。
第四張,一個相貌英俊,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
第五張,一個笑容明媚,長發披肩的亞洲女人。
蘇糖認得那個男人,他是日本的連環殺人凶手,伊藤京祥。
蘇糖心頭一驚,然後她去翻資料。
我在攝像頭後麵看著她們,我知道,她們什麽時候剪指甲。然後我借助給她們打掃房間的名義,就襯她們不在時把指甲收集回來。一點一點,就收集了那麽多。每當看到指甲,就能想起日複一日,分分秒秒對她們觀察時,她們在做的事情……
蘇糖一下子從沙發上坐了起來,她太熟悉那段文字了!她看得毛骨悚然。
“八年前,伊藤京祥終於落網。他曾經先後在美國和日本都以相同的手法犯案。在他手中死去的女人不計其數。那時候,我還在美國工作。為了抓到他,我不惜一切代價。我女朋友在日本也做探案工作,她知道我為了追捕連環殺人凶手去了日本,她就冒險成為誘餌,住進入了伊藤京祥工作的酒店式公寓。結果……就像你照片上看到的那樣……”老沈眼圈發紅,但卻在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蘇糖又把照片翻回了頭蓋骨和肝髒的那兩張,她瞪大了眼睛看著老沈。
“這是……?”蘇糖幾乎不敢問。
“頭蓋骨和肝髒都屬於我女朋友。”老沈說了出來。
“被愛情衝昏頭腦,不僅會讓你自己陷入險境,你要是發生什麽不測,還會讓真正愛你,關心你的人為你感到痛苦不已,甚至痛不欲生……”
蘇糖回憶起了老沈在沙灘上對她說過的話。
“她本來可以不用那麽做的,她本來是要和我結婚的,但她希望我快點抓到凶手……她對我的愛情,害得她沒命了。”老沈一眨眼,一滴猝不及防的眼淚滑落臉頰。
“最重要的是,我女朋友,是伊藤京祥最後一個獵殺的被害人。那個家夥還說,他知道她是為了抓他的誘餌,但他愛上誘餌了,他甚至還問我後沒後悔,讓他有機會殺了她……”老沈目光憤怒而淒然。
“為什麽會這樣?”蘇糖的表情糾結在一起。
“一個扭曲的人,永遠不按常理出牌。即使他愛你,那種愛也是不穩定的,也是危險至極的。獵豹的本性就會使它吃掉小猩猩,隻要它足夠餓,或者失去了耐性。”老沈緊緊盯著蘇糖的眼睛,他甚至在祈求她不要再固執。
蘇糖翻到了資料的另外一頁,那一頁上寫著伊藤京祥的觀點:
欣賞和玩味獵物,也是獵殺之前有趣的步驟,就像獵殺之後會留取獵物身上的東西用來做紀念一樣,前菜和飯後甜點,一樣不能少……
蘇糖打了一個寒顫,手不受控地扔下了文件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