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貓骨的遺跡

“放手吧,蘇糖,別這樣!我們不能在一起。”江詣的兩隻手使勁兒拽開了蘇糖緊緊抱住他脖頸的手臂。

“我喜歡你,江詣,我長這麽大,從來沒這麽喜歡過一個男生!”蘇糖近似於哀求了。

“對不起!”江詣猛然轉身,向著馬路對麵衝了過去。

砰!一聲。

蘇糖看到了被卡車撞飛的江詣,他的身體就像一道弧線劃過空氣,落在馬路上,他身下逐漸滲透出一灘血跡,就像一朵攤開的殘酷的紅花。

“江詣!”蘇糖發出歇斯底裏的嘶喊。

蘇糖從惡夢中驚醒,她感到自己全身發涼,額頭上也有冷汗。她的驚叫也吵醒了睡在她身旁的江詣。

江詣馬上打開了床頭櫃上的台燈。蘇糖驚慌失措地從被子裏爬起來,坐起身,靠在床頭,眼神迷離,神情渙散。江詣也爬了起來,陪蘇糖並肩靠在床頭。

“做惡夢了?”江詣轉頭看著蘇糖蒼白的麵孔。

蘇糖聽到江詣的聲音,一點一點緩緩轉頭,望著江詣,她緊緊盯著江詣的臉,內心裏湧現出複雜的情緒。

四目相對,近在咫尺,連彼此的呼吸都能感覺到,但蘇糖卻覺得自己已經跌入到一個迷離的漩渦裏,這個漩渦把她和眼前的人拉著越來越遠。

“我夢到你被車撞死了。死時的情景和彭哲一模一樣……”蘇糖蹙眉。

“是嗎?那你這個惡夢,還挺有創意的。”江詣倒是很理智,臉上浮現出一抹溫柔寧靜。他伸展手臂,攬過蘇糖進自己的懷裏:“別胡思亂想了,都已經八年了,你還放不下彭哲的死嗎?放過你自己,放過我們倆吧!”

看著江詣的“溫柔寧靜”,蘇糖想起了江詣求婚的時候,熱烈之吻以後,他也露出了這種讓她迷醉的表情。這種表情能讓蘇糖內心裏湧出無法抑製的熱愛,因為她頓然而生的熱愛其實是對彭哲的懷念——她和彭哲在一起時,彭哲的臉上總是浮現這樣的表情。

“江詣死在我的麵前,我也會內疚和難過的……”蘇糖誠實。

“那我是不是應該因為你的惡夢而感到幸福啊?原來我老婆也這麽在乎我啊?”江詣吻了一下蘇糖的臉頰:“睡吧,別想太多,明天你老公我呢,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嗯……”蘇糖回應。兩個人再次縮回被子裏睡覺,燈也關了。

黑暗裏,蘇糖在被子裏下意識地抱緊了江詣,但她還是感到自己全身發涼。當推測出江詣可能就是彭哲的時候,蘇糖就像沙漠裏瀕死的旅者看到一股清泉,她飛撲過去,她沒有恐懼,隻有欣喜和渴望。這種欣喜和渴望完全扭轉了她之前和江詣之間的疏離和冷淡。他們甚至進入到了一種比過往相處還更加熱烈的狀態。但蘇糖同時也被強烈的疑慮和不安裹挾,她甚至恨自己不能忘乎所以。

如果彭哲沒死,那將是蘇糖的春天,她朝思暮想的最愛的男孩一直陪伴在她身邊,難道不是曆經磨難的久別重逢嗎?但如果,彭哲真的沒死,那也將是蘇糖的冬天,她竟然完全沒有識別出來換成了他人身份的心愛之人,難道不是細思極恐的重新開始嗎?

蘇糖問自己:她會因為死去的人是江詣而心安嗎?江詣那時又為什麽會出現在她身邊呢?她能放下那個迷離的過往嗎?

“我必須確定,我的推測是不是事實。萬一,我所有的想法都隻是一廂情願的妄想過度呢?”蘇糖心裏默念,她已經打定了主意去查個究竟。

第二天,蘇糖還是照例以心理治療的理由去邵珥珥的工作室,但在快到的時候,卻接到了邵珥珥的電話,她約蘇糖去另一個地方見麵。蘇糖隻能掉轉車頭,把車子駛向約好的江夏公園。

深秋季節的江夏公園十分富有詩意,尤其是公園西邊的楓樹林,紅葉滿樹,相映成趣,像是一幅天然又詩意的畫卷。踩在一片發出沙沙聲的落葉上,蘇糖透過樹的縫隙看到了坐在木椅上的邵珥珥。

“今天怎麽這麽有閑情逸致,約我來賞楓葉啊?”蘇糖已經和邵珥珥並排坐在木椅上了。

“蘇糖,你知不知道,高中的時候,我和彭哲最喜歡來這裏坐坐了。春天呢,很清新;夏天呢,很涼快;秋天,就很詩意。我那時覺得,坐在公園的木椅上,就是一個人初戀最好的畫麵。”邵珥珥一臉神往,一隻手還摸著自己的臉頰,像是少女般嬌羞。

“噢……”蘇糖心裏感到怪怪的,問到:“那你們坐在這裏都做什麽啊?”

“深情凝望彼此,然後就是甜蜜的kiss。”邵珥珥轉頭,挑釁式地看蘇糖。

“其實,我是有點羨慕你的,羨慕你知道高中時的彭哲是什麽樣子……”蘇糖十分誠懇。

蘇糖的誠懇倒讓邵珥珥不好意思再挑釁下去。“騙你的,我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彭哲隻不過是給我講他的那些科幻故事。上學放學的路上,我們也是講那些很飄渺的科幻話題,時間充裕的時候,我們就來這裏坐一坐,可還是講科幻。我們的高中過去就在公園的斜對麵啊,不過,幾年前也搬走了。”

“那你今天約我來,既然不是秀恩愛,就是來懷念高中歲月了?”蘇糖不解。

隆隆……隆隆……隆隆……

“你沒聽見施工的聲音啊?”邵珥珥指了指對麵的林子:“其實對麵的那片楓林,才是我和彭哲經常去坐的地方。我還記得,我們最喜歡的那個木椅旁邊有一座圓形的星球石雕。不過,現在這一切都要消蹤匿跡了。”

蘇糖走過去,向對麵望了望,她看到了幾台挖土機在施工,還有一些施工的工人在搬搬抬抬一些舊的木椅。然後,蘇糖又返回來。

“對啊,公園應該是在改建。但是,珥珥,我現在真的很著急查清楚一些事情,沒有太多心情陪你緬懷公園情意結。”蘇糖說得直白:“走吧,回你工作室去。”

邵珥珥一把拉住了蘇糖:“我也不是來緬懷公園的,給你看點東西。”

邵珥珥拿出手機,點擊網頁,給蘇糖看一則新聞。

江夏公園楓林中有眾多動物骸骨被挖出,因為骸骨數量眾多,引來多方關注。坊間一度瘋傳江夏公園有食貓妖,還有傳骸骨為古生物化石,更甚者傳骸骨為虐貓狂徒所造惡果。連日來,經動物專家,考古部門,司法部門等聯合研究發現,骸骨為貓骨,每隻骨架都保存完好,未有骨折,損壞等痕跡,數量有32隻之多。貓骨上暫未發現虐待跡象,但根據貓骨腐化和風化情況判斷,貓骨並非一次性埋入,而是逐年埋入。究竟為何有人將貓骨埋入於此?宗教儀式,還是有何特殊意義,各方都未有調查結果。

新聞照片上排列成行的貓骨十分顯眼,雖然隻是貓咪的骨頭,但數量眾多,擺在一起,依然顯得和很詭異。

“說句實話,我們經常吃的豬牛羊,我們看見它們的骨頭沒有什麽特別感覺,是因為那些骨頭都經過屠宰場或者是賣肉的師傅給‘肢解’了。但如果是一副完完整整的,沒有被破壞過的骨架,看起來就會很不同了。你設想一下,一頭豬,去掉了皮和肉,它完整的骨架放在你麵前,你會不會覺得有點恐怖?”邵珥珥眼睛不眨地盯著蘇糖,弄得蘇糖立刻感到周圍的氣氛變得怪起來。

“其實,我們在博物館裏,也看過比較完整的恐龍的骨架啊……”蘇糖點了點頭:“是啊,完整的骨架,是挺怪的,而且那些貓,居然有32隻……可你告訴我這些,到底是為什麽?”

“對麵那個靠近星球雕塑的位置,是彭哲帶我去的。他說,每當他不開心的時候,他就會坐在那兒放鬆自己,然後他就真的很放鬆了。我當時還問他,喜歡那個位置,是不是因為雕塑的原因,他說並不是,原因是因為他在木椅子旁邊埋過一隻貓。”邵珥珥在手機上點了點,放大了那幅挖出貓骨的新聞圖片。

蘇糖又仔細看了看才發現,星球雕塑旁邊的木椅子邊上,被挖出了一個大坑。

“32隻貓骨,是在彭哲說他埋過貓的地方挖出來的?”蘇糖瞪著眼睛看著邵珥珥。

邵珥珥點了點頭。

兩個人都安靜了,又並排坐回了椅子上。

“還不能肯定,32隻貓都是彭哲埋的,但他的確說過,他埋過貓。他也的確說過,埋貓,讓他感到放鬆。”邵珥珥先打破了沉默。

“珥珥,其實,我們可能都沒有真正地了解彭哲。”蘇糖想了想,她整理了一下思路,就把她的推測講給了邵珥珥。

彭哲兒時的疑似被母親虐待;那幅表現痛苦的油畫《痛》;畫著縫紉機的彩鉛畫;彭哲舊居的被監控;江詣的疑似沒出差;江詣對蘇糖謊言的不拆穿;江詣看《致痛的記憶》的反應;江詣對於彭哲與蘇糖第一次邂逅時廣告對白的精準對答……蘇糖把這點點滴滴,絲絲入扣的跡象都告訴了邵珥珥。

“最重要的是,我的直覺也在告訴我這個事實……他沉默的眼神,他溫柔寧靜的平和,他出其不意卻特別貼心的關懷,他守在自我世界不肯靠近的姿態……我知道,這些都是感覺,感覺不能當成是事實,可我強烈地感到……江詣,就是彭哲。”蘇糖終於給她的猶疑與描述來了一個蓋棺定論。

聽完了蘇糖的結論,邵珥珥站了起來,向前走了走,她又看了看對麵,吊車正在把星球雕像向大貨車上吊,應該是要搬走它。

“蘇糖,也許你的直覺是對的。畢竟,這些年來,除了你之外,我們都沒真正地近距離地接觸過江詣。你是離他最近的人。”邵珥珥轉身,看向蘇糖。

“珥珥,你今天帶我看貓骨挖出的地方,也一定是有原因的。”蘇糖看著邵珥珥。

“上次在收藏家胡蘊天那兒,讓我知道了彭哲也有繪畫的天賦,就啟發我開始重新審視彭哲這個人。我也整理了很多和他有關的記憶和細節,也更加驗證了我過去的猜測:彭哲不是普通人,他的行為和心理都有異常。貓骨的事,就把我的猜測推向了頂峰。”

“珥珥,也許你的直覺是對的。畢竟,你們高中的三年,除了你之外,我們都沒真正地近距離地接觸過彭哲。你是離他最近的人。”蘇糖說著同樣的話。

“事情越來越複雜了。”邵珥珥深呼吸一口氣。

“珥珥,如果當年死去的人真的是江詣,而活在我們身邊的人是彭哲,你,還會喜歡他嗎?”蘇糖問了出來。

“那我得問問我自己,敢不敢喜歡他了。”邵珥珥看了看手機上顯示出來的32隻貓骨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