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精神潔癖的藝術家

江詣全身都被雨水淋透了,灰色的長褲和米色的亞麻衫都貼在了身上。他身上沾了很多顏料,一條一塊的,雜亂無章。江詣絲毫不在意雨水和顏料已經讓他看起來十分邋遢和狼狽,他隻是拿著畫筆在他那幅幾乎覆蓋了工作室半邊牆壁的畫布上認真而投入地畫著。

蘇糖靜靜地站在江詣的身旁,默默地看著他創作。江詣那被雨水打濕的頭發,棱角好看的眉骨,倔強的睫毛,凝視畫布的眼神,組成了一幅美好的剪影。因為認真地畫著,所以即便是邋遢和狼狽,竟然也給這個剪影增添了魅力——那是一種獨屬於藝術家的魅力,全情付出,也灑脫不羈。

大雨之後,彩虹出現,窗外的陽光灑向工作室,灑向江詣創作的畫,灑向江詣的臉龐。蘇糖看到了窗外的那片鐵線蓮的花牆:深淺不一的紫色花朵分布在綠色的葉子上,美得嬌豔,美得高貴。蘇糖覺得眼前的一切真是美不勝收,這應該就是幸福的畫麵吧……

就是那側臉,就是那認真而專注的眼神,蘇糖什麽時候被這樣的側顏迷住了呢?那是九年前的一天。

“宇宙,浩瀚無邊。誰說地球,隻是孤獨的小王子呢。費米悖論是最有魅力的謎題,人類正是因為永遠不能確定地外文明存在的證據又不能推翻它肯定存在的推論,才讓數代天文學家有了永久想象,永久奮鬥的動力……”

那是鴻遠大學天體物理專業舉辦的“科幻創想大賽”,所有參賽選手要用物理知識,模型設計,故事創意等元素相結合來創想一個地外文明的世界。那時的彭哲正在給他的參賽作品做講解。

當他按動開關之後,他做的那顆直徑足足有2米的藍色星球被徹底點亮了。星球模型的亮光也照亮了彭哲的臉,蘇糖從側麵望過去,那幹淨,充滿少年感,又投入的神情再一次深深打動了蘇糖。

“這顆星球有無盡的湛藍的天空,有廣闊深邃的藍色的海洋,生活在海洋中的生物走向陸地,它們的感覺器官特別發達,它們的意識與意識之間可以相互聯結,如果遇到知音,它們就會無比興奮,雀躍起來……”

仿佛是感受到了有人在側麵注視著自己,彭哲轉頭看向階梯教室門口的方向時,他看到了穿著白色長裙,抱著書本的蘇糖。四目相對,眼波流轉,雖然陌生,卻有默契的感應。

唰……

一股顏料被撇在了自己的臉上。這,驚醒了蘇糖的回憶。

“嘿!”蘇糖剛要譴責江詣,但她看到江詣此刻正拿著最大號的筆刷對著畫布瘋狂地甩動。

那猩紅的顏色一條一條被甩在畫布上,就像鮮血般恣意,也像鮮血般猙獰。

蘇糖終於把注意力的焦點放在了江詣正在創作的畫布上:那是一幅人物肖像畫,用色怪異,臉部扭曲變形,色調暗沉壓抑。畫麵上還布滿了紅色顏料濺成的痕跡。

“你在畫的人是誰?”蘇糖問。

“自畫像啊。”江詣停止了對筆刷的瘋狂甩動,他走到蘇糖近前:“你覺得,我畫的人,是我,還是彭哲?”

“你畫的那麽抽象,根本無法分辨啊。”蘇糖感覺到自己臉上被甩濺的顏料流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之間就很有**,很想把顏料都噴上去。20分鍾以前,我還隻想畫一幅嚴肅刻板的畫像,可外麵突然下起瓢潑大雨,我就跑了出去,然後就看到你開著車子回來了,大門打開,你從車子裏奔出來,我們瘋狂地吻……一切就像天作之合,你點燃了我的情緒。我發掘,我老婆其實從來不曾這樣主動熱情地吻過我呢……”江詣捏著筆刷,雙手情不自禁地擺動,就像在做一個萬人迷的演講。

“你又‘入境’了,發瘋了。”蘇糖盯著江詣的興奮表情。

她太了解他這個樣子,這副狀態了!

他總會被一種名叫**或靈感的東西點燃,然後就奔回工作室,發瘋地創作,發瘋地畫,發瘋地破壞什麽來延續那轉瞬即逝的亢奮。那樣一刻的他,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瘋子,但總能創作出讓人驚歎的作品,或者找到讓人耳目一新的策展選題。

這樣的江詣和彭哲,簡直就是判若兩人。兩個人最大的不同是:彭哲永遠一如既往地沉靜;江詣則有極強的兩麵性。他或是沉浸在設立了重重障礙的陰謀家的世界裏;或是爆發在展現了熱烈瘋狂的藝術家的世界裏。蘇糖曾經以為,江詣比彭哲複雜得多,但現在推測起來,也許彭哲才是更難懂的綜合體。

“哎……顏料都弄到臉上了……”江詣扔下筆刷,抬起手去擦蘇糖臉上的顏料。他眼神特別專注地盯著蘇糖那塊被顏料弄紅了的臉頰,手指的動作溫柔又體貼。

是啊,就是這種溫柔和體貼,總讓蘇糖十分沉醉。

“老公,我以後,會好好愛你。”蘇糖表白。

“以後?難道你之前,沒有好好愛我?”江詣狡黠。

“應該說……”蘇糖尷尬了一下,立刻糾正:“更加愛你。”

“有多愛?”

“用生命去愛。”蘇糖幾乎脫口而出。

她的眼睛瞥到了畫布上的那個抽象又怪異的人像,還有遍布在人像上的紅色顏料。蘇糖的腦中無法抑製地就產生了疑問:如果眼前的人是彭哲,那八年前車禍死去的就是江詣了。彭哲為什麽代替了江詣的身份呢?八年前,在馬路邊上被我表白的江詣,他應該聽到,我嘴裏喊著的名字是“彭哲”,他為什麽不表明他的身份呢?

蘇糖承認,她也還沉浸在失控的亢奮狀態裏,但是頭腦還是無法發熱到忘乎所以的地步。雖然她寧願自己什麽也看不懂,什麽也參不透。

江詣擁抱著蘇糖,在她耳邊說:“今天晚上,Forever有一個新項目的發表會,我甜美的老婆大人可要盛裝出席見證她老公的新成就噢。”

蘇糖推開江詣,顯出好奇:“新項目?”

“哎……這段時間,你都不關心我。我日裏忙,夜裏忙,還坐著飛機四處奔波,你都不知道我在為什麽忙嗎?”江詣簡直有點像在撒嬌的語氣。

“啊,是avant上線了!”蘇糖想起了年初時,她在Forever新一年計劃書中看到的那個重點項目。

“沒錯。我邀請了一些國內外先鋒又新銳的藝術家參加,還有很多城中新貴。我要在那群有主張的年輕中產階層之中捧紅avant。我希望大家知道,不僅是那些拍出天價的藝術品是藝術;藝術,也同樣可以是更多人欣賞得來,消費得起的存在概念。”

“噢,我怎麽有一個這麽才華橫溢又有商業頭腦又欣賞品味獨特的老公呢!”蘇糖開始發揮她善於堆砌辭藻又甜得人心融化的語言功力了。

江詣皺著眉頭,一臉哭笑不得又一臉寵溺賤樣地看著蘇糖,然後擠出了一句:“我要去洗澡了,然後換上我有紳士風格的參加宴會的西裝。”

“那我也去洗澡,然後變身成為女人嫉妒,男人愛慕的公主。”蘇糖淡淡地笑著,酒窩很甜。

“那就一起吧!”江詣一把拉起了蘇糖。

晚上八點,Forever藝術中心的展覽大廳燈火通明,城中新貴,俊男美女,集體亮相。

蘇糖一襲白色蕾絲晚禮長裙,柔靚直發飄逸落肩,氣質沉靜溫婉。雖然身份是此次發表會的東家女主人,但她還是習慣性地站在了前排角落的位置。

江詣則站在整個展覽大廳最顯著的位置,由組合LED背景牆搭建出來的中央舞台,他身著一套紅色西裝,氣質鮮明,高調,卻盡顯個性,主張和藝術氣息。

“avant,是一款給新貴階層帶來與眾不同藝術品的APP。我們的生活,我們的家居,我們的著裝,無不體現著靈魂的訴求和心靈的詩意。藝術,並非高不可攀。在avant上,藝術,就是你觸手可及的品質物件。Forever攜手125位獨特,先鋒的藝術家,為你奇思妙想,為你打開世界……”江詣說話的樣子簡直在發光,才華是資本,自信是底氣,英俊是魅力。

女人們的眼睛都在追隨著江詣的一舉一動,那眼光裏有**裸的渴望,有遙遠的傾慕,有欣賞外在的膚淺快樂,也有想要挖掘內在的無限探究。當然,還有一些女人在偷偷關注著蘇糖,她們也許產生了一絲微妙的狀態:或比較或抽離之後的感慨。

發表會開始,音樂響起,江詣走下舞台,大咖新貴,鶯鶯燕燕,形成了必須也必要的社交氛圍。江詣和他們交流著,有遇知己的欣賞,也有禮貌客氣的冷淡。

每當這樣的場合,蘇糖就喜歡遠遠觀望著江詣。她能感受到他身上自帶一種近似於無畏的顛狂自信,肆無忌憚,又很有力量。這些年來,江詣一直是個努力的人,他想做的事,沒有一件做不到。這種具有藝術家脾氣的男人又身價不菲,當然在女人中間很有吸引力。連蘇糖都能感覺到有些女人喜歡江詣,甚至很想取代蘇糖的位置,但蘇糖似乎總是顯得比較淡然和平靜。她從不特別“監管”,也不特別詢問。

“我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關注起江詣是不是有外遇了?我真的開始緊張他了嗎?”蘇糖想到這一點,內心裏有一種怪異的對比感。

在她感到江詣就是彭哲的時候,她竟然開始懷念起曾經的江詣——雖然那樣的江詣與她記憶中的彭哲完全就是兩個人。

“其實江詣真的是一個很有魅力的男人。但他不花心,不濫情,不隨便。他是一個難得的,甚至是絕種的,有精神潔癖的人。他愛,就很投入;不愛,就很冷酷。”

循聲轉身,蘇糖看到了站在自己身後的安妮。

“安妮姐,你對你的partner了解很深……”蘇糖禮貌溝通。

“了解,是一種絕望啊。”安妮略帶神傷:“是誰說過,愛一個人,就像愛一件藝術品。沒有原因,隻是直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