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雙麵的培根
弗朗西斯·培根，英國畫家。培根的筆觸中隱含著內心的想象和情緒，人物的形象會被肢解甚至扭曲，他要向人們展現命運真實的麵目，並深深揭露人們隱藏在內心的劇烈痛苦。
蘇糖認真地閱讀著這段話，它來自對英國畫家培根的介紹性文字。合上了少年彭哲的那本繪畫筆記，蘇糖的內心百感交集。
此刻，蘇糖正在畫家羅燦生的家裏。為了盡可能多地了解少年彭哲的過往，蘇糖向胡蘊天尋求幫助，在他的幫助下，蘇糖聯絡到了他的友人羅燦生。雖然有些唐突，但羅燦生還是答應了蘇糖要來拜訪的請求。
“彭哲，是個很有天賦的孩子。他11歲那一年，放學路過我的畫室，看到我在教其他孩子畫畫，他就偷偷在最後一排聽課，還用自己的作業本畫畫。後來我發現了他，本來要請他出去的，但我看到他本子上畫著的線條，就知道，這孩子比其他那些學了好幾年的孩子畫得好太多。天賦，真是讓人驚豔的東西。”羅燦生回憶著他初見彭哲的情景。
“後來，您就收他為學生了？”蘇糖問。
“那孩子很敏感，甚至自卑，他對畫畫有強烈的渴望，可又覺得自己家的情況讓他根本交不起學畫畫的費用。但我實在不希望他就那樣埋沒掉自己的天賦，我就讓他跟我學畫，而且還不收他學費。但他自己很要強，平時省下飯錢，也會每個月交點學費給我。”羅燦生笑說。
“看得出來，他也熱愛畫畫。他的繪畫筆記整理得很詳細。”蘇糖緊緊握著筆記本。
“他最喜歡和欣賞的畫家，就是英國畫家弗朗西斯·培根。其實很少有人能領略到培根作品的內涵。大家都稱培根為‘恐怖畫家’。但彭哲卻能夠領略他作品中所表達的深切的痛苦。所以，胡老那時候買走的《痛》，就是彭哲向培根致敬的作品。肢解，扭曲，命運，痛苦，這些元素，在那幅《痛》上都能體現出來。”
“羅老師，我能把這本筆記帶走嗎？”蘇糖請求。
“可以。能夠留給你做個紀念，也不錯。”羅燦生歎一口氣：“自從胡老買了那幅《痛》之後，彭哲也沒再繼續和我學畫畫，我們都以為是家庭經濟的緣故，但拿到了賣畫的錢，他也沒再來，我想也許不是錢的問題。後來，我去了英國，直到今年才回國。前幾天胡老聯係我，我才知道，和那孩子14歲那一年的一別，就是永別了……”
聽到這裏，蘇糖眼圈一紅。
“這孩子命運也夠坎坷的……”羅燦生感慨著。
向羅燦生表示感謝之後，蘇糖離開了他的家。
開著車，蘇糖覺得自己的情緒和思緒都複雜而糾結。她知道，她隻有接觸到了羅燦生，才能真切地相信彭哲也會畫畫的這個事實。而且，她似乎是在印證著自己內心裏的那套猜測思路。
“痛，是刻在我心裏的烙印。痛，讓我清醒地麵對這世界，讓我徹底地改變我自己。從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會像“痛”一樣釋放了我所有的理智，也釋放了我所有的瘋狂。”
“《致痛的記憶》真是一部打動人心的戲劇。其實男主角會變得扭曲和殘酷，都是因為命運的不公。失去愛，失去幸福，的確會讓人痛得刻骨銘心……”
“如果，我沒有了現在所擁有的一切，你還會愛我嗎？”
蘇糖腦子裏不知為什麽，反複出現著那部話劇的台詞，那一天江詣的感慨，和江詣向她提出的問題。
“老沈，如果你總在另外一個人的身上尋找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的影子，到底是你的病態，還是另外一個人太像死去的人呢？”
蘇糖想起了她問老沈的問題，因為這個問題她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了。
“是江詣，很像彭哲！不隻是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進一步說，是彭哲代替了江詣，他才能改變自己艱難又坎坷的命運……”
“那麽……這五年來，一直在我身邊的人，就是彭哲，而不是江詣……”
“我的直覺，不是病態的懷念，而是有事實的根據……”
嘎一聲驚雷響起的同時，蘇糖刹車的聲音也參雜在驚雷之聲中，她被自己不停推測的自言自語給震驚到了。再抬頭望向車窗外，她看到自己的車子已經開到了自己家的別墅門口。此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雨下得太突然，太讓人措手不及。蘇糖沒有下車，她還沉浸在自己給自己製造的震驚之中。
“我的根據……就是我和他之間的愛情……”
“我真的是在江詣的身上尋找彭哲的影子嗎？還是江詣本來就具有彭哲的特質？”
蘇糖心裏升騰出一種說不清，也道不明的“確定”，但這種“確定”竟然讓她感到自己體內的荷爾蒙被激發了。
別墅的大門在人為遙控之下打開了，瓢潑大雨之中，有一個人影站在門口。蘇糖車窗上雨刷不停左右搖動，清洗著模糊視線的雨水。左一下，蘇糖似乎看到了人影就是江詣；右一下，蘇糖又似乎看到了人影就是彭哲。
九年前，蘇糖第一次遇到彭哲，那一天，也是下起了瓢潑大雨。
那是一場名為“糖果愛情”的宣傳活動。剛剛進入鴻遠大學讀大一的蘇糖為了體驗打工的感覺，就應征參加了SWEET公司的臨時促銷員的工作。她不僅很順利地獲得那份工作，還因為相貌甜美而被安排了一個特殊的任務。
那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公園的草坪上擺著一個一人多高的大盒子。蘇糖就藏在盒子裏，因為她要扮成一顆糖——她的連衣裙也在脖領位置和膝蓋位置都被設計成卷起來的糖紙狀態。連衣裙上還印著那句經典的廣告詞：我就是來甜你的糖。那時的蘇糖，青春無敵，身材曼妙，眼波溫柔，笑容迷人，她簡直不用扮成一顆糖，她自己就是一顆糖。
而在另一個活動上的主角，就是同樣被SWEET公司選中的臨時促銷員彭哲。他沒有扮成一顆糖，而是扮成了小王子，他帶著金色的假發，圍著金色的圍巾，穿著綠色的長衣。長衣上也印著經典的廣告詞：我就是來愛你的王子。那時的彭哲，同樣翩翩少年，眉眼俊俏，一身清朗，清秀迷人，他簡直不用扮成一個小王子，他自己就是小王子。
活動上，小王子要從盒子裏取出那顆糖，他們要說出那句經典的台詞，表達他們一見鍾情的美好時刻。
蘇糖永遠記得她第一次看見彭哲的情景。
美妙而浪漫的音樂響起，所有圍觀的人都變成了為小王子慶祝生日的朋友，他們拍著手，唱著歌，歡笑快樂的氛圍裏，小王子走向了大家為他精心準備的那份禮物。
小王子終於打開了大盒子的蓋子，然後，他看到了那顆非常美，非常甜的牛奶糖。
牛奶糖甜美地笑，說出那句：“小王子，我就是來甜你的糖。”
小王子也深情款款地回應：“牛奶糖，我就是來愛你的王子。”
但是彭哲不隻是深情款款地念了台詞，他還情不自禁地吻了蘇糖的唇，一刹那的晃神，讓他失了心智，也讓蘇糖亂了方寸。這不在廣告表演裏的一個吻，讓蘇糖的臉頓時就紅了，彭哲也一臉尷尬地在她耳邊小聲說著“抱歉”，可那聲音的熱浪都吹到蘇糖的耳朵上了，蘇糖的臉簡直更紅了。
在一片歡笑起哄的快樂氛圍裏，其他的促銷員們給在場所有參與活動的人們都送了SWEET公司生產的牛奶糖。大家一邊吃著甜甜的糖，一邊感受著牛奶糖和小王子一見鍾情的美好。很多參加活動的現場的小情侶們也馬上cos了那句對白：我就是來甜你的糖；我就是來愛你的王子。
蘇糖的甜蜜與尷尬還沒來得及收攏，一場突然而至的瓢潑大雨中斷了那場非常有創意的促銷活動，蘇糖衝進了臨時搭建的後方物資室；彭哲則衝到了促銷車那邊。蘇糖被大雨淋透了，她渾身滴水，可她依然感到自己的臉上發燙。發著呆，也沒有很久，大雨就突然又停了。
蘇糖發現雨停了，就走出去尋找彭哲。很快，她發現了站在促銷車邊剛剛換下衣服的彭哲。蘇糖跑了過去，站在彭哲的眼前，又說了那句廣告詞：“我就是來甜你的糖。”還沒等彭哲反應過來，蘇糖的唇已經印在了彭哲的臉頰。彭哲眼神驚喜，又感到腳趾劇痛襲來，原來是蘇糖狠狠地踩了他的腳趾：“這一腳，是警告你，不要隨便親女生！”說完，蘇糖就風一樣跑開了。隻留下又喜又痛的彭哲在原地回味和發呆。
蘇糖知道，在大盒子的蓋子被打開的那一刻，她就遇見了她命定的愛情。因為那一刻，她看到了他：猶如王子，童話般美好，她眼裏的星星都被他點亮了。
大雨依舊在下，車窗上的雨刷也依舊左右刷動：左一下，蘇糖見到了彭哲；右一下，蘇糖也見到了彭哲。
蘇糖興奮地打開車門，衝進了雨裏，奔向了那個清晰起來的懷抱。
“Sugar？”江詣舉著雨傘，看到了奔向他的蘇糖。
緊緊地，蘇糖抱住了江詣。
“小王子，我就是來甜你的糖。”蘇糖說。
“牛奶糖，我就是來愛你的王子。”江詣回應。
蘇糖捧起了江詣的臉，把自己的唇深深地印在了江詣的唇上。
江詣也扔掉了手中握著的雨傘，緊緊地擁住蘇糖，濃濃地回應蘇糖的情深。
這一刻，江詣就是雙麵的：一麵是那個用痛苦表達命運的畫家培根；另一麵是那個物理學天才卻不幸早逝的初戀。
因為在蘇糖的心裏，眼前的江詣就是逝去的彭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