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人與人品

誰能想到,安奕鳴帶高桐去的是社區活動中心,一個退休大爺大媽最愛去也最常去的地方。

一進活動中心,就聽到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的吵鬧聲,應該是文藝隊之類的在排練什麽節目,二樓倒是安靜,共有四個房間,分別寫著棋牌室、書畫室、排練室、會議室,安奕鳴趴在每一扇門後觀察一番後,推開了書畫室的門。

書畫室裏更安靜,能聽到毛筆劃過宣紙的聲音,有三個老太太趴在桌前,寫字畫畫,其中一位還戴著副老花鏡,聽到安奕鳴進來的聲音,從鏡框上緣往外看的樣子,有些滑稽,不過聲音倒是浸潤了書畫氣息,很溫和,“小夥子找誰呀?”

安奕鳴轉身把高桐拉了進來,“阿姨您好,聽說這裏有個什麽書法班,我想過來問問是哪位老師上課、是大班還是小班。”

在場的三位老太太都停下筆,對視一眼,說:“哦,你說的是陳老師的那個短期班吧?”

“對對對,就是陳老師。”安奕鳴這個人,雖然長得高大魁梧,又有一張冷酷無情的黑臉,但他很會說話,更會討中老年婦女的喜歡,“兩個人一起報名,能不能便宜點?”

餘下的半個小時,就是書法知識普及了,安奕鳴做謙卑狀,頻頻點頭,小眼睛賊亮,一會兒看著這位老太,一會兒又看著那位老太,那一臉的無辜、好學樣,把退休生活無聊至極的老太太們哄得高興得不得了,恨不得拉回家當兒子寵。

“這附近治安好嗎,我女朋友這麽漂亮,出個什麽事就不好了。”安奕鳴說謊都不打草稿。

高桐恨極了,偷偷掐了他一把。

三位老太太互相看了一眼,連連說:“沒事沒事,我們這裏安全著呢,這又不是夏天,都裹得跟粽子似的。”

果然露餡了!

安奕鳴佯作不知,又說:“可不能這麽說,這個小區雖然高檔,社區活動中心也有保安,但就是地段太偏了,公交車站在好幾百米之外呢,我要考察考察才能放心。”

“哎喲,你這個小夥子呀。”其中一位老太有些急,好像招一個學生她就能領一筆提成似的,“青天白日的能有什麽不安全的,你真有事不能陪著來,大媽可以幫你接送女朋友嘛。”

安奕鳴做思索狀,高桐在旁邊拉拉他的衣角,說:“我們找了好幾個學校了,就這裏有成年班,你卻又推三阻四的,不舍得花錢就直說,找這麽多借口幹什麽呀。”

“我也是關心你。”

“什麽關心我,你就是摳門。”

“怎麽為你好還生氣了呢?”

“為我好為我好,是不是把我鎖在你身邊就是為我好呀。”

安奕鳴和高桐一言一語,像模像樣地吵起了架。

三位大媽趕忙勸和,“考察一下是應該的”,“對嘛對嘛又不是什麽大事”,“小兩口被吵架他隻不過是擔心你”。

高桐做泫然欲泣狀,“他就是摳門!”

安奕鳴勃然大怒,吼著,“我摳門?我一個月掙一萬塊錢,全部上交給你,而你呢,你隻給我一千塊錢的零花錢,我還給你買包買衣服,到底咱倆誰摳門?再說,這裏發生了什麽事你知道嗎?”

“知道又怎樣,不知道又怎樣?”高桐梗著脖子回嚷。

“一個女的,在自己家被人強暴了。”安奕鳴粗粗喘了口粗氣,又說:“我能放心你一個人過來上課嗎我?”

“讓我陪我一起來呀。”

“我加班怎麽辦?有應酬怎麽辦?”

三位大媽連忙把兩個人拉開,“哎呀,原來是擔心這個事呢,這事和我們這裏的治安沒關係,那純粹是她自己作的。”

高桐擰過臉,把後腦勺子對著安奕鳴,心裏都要笑破肚子了,安奕鳴卻一臉求知地望著大媽們。

“她姓什麽來著我還真不知道,反正聽說是二中的生物老師,四十來歲,長得還挺漂亮的,也挺會穿衣打扮的。她男人吧,是個船長,一年到頭不在家,可對老婆那是真的好。這個小區的房子,三萬多一平米吧,人家一出手就買了個兩百平的大房子,嘖嘖。”

“我也聽說了,按說家裏這麽有錢,就算不請保姆也可以請個鍾點工吧,可這女的有潔癖,偏要自己收拾,兩百平,拖地也能把她給累趴下了,也是倒黴,偏偏開著門,要是關著門收拾吧,估計也不能出這事。”

“我看呀,她就是故意顯擺給左鄰右舍看的,家裏不就是有點臭錢,買了什麽整套的紅木家具嘛,有什麽了不起的,真有錢買黃花梨的去呀,這不,把自己也給顯擺出去了。”

“就是,我看她就是老公不在家,心思活泛了,指不定是誰強迫誰呢?”

有時候,人心最是難測,不管犯罪嫌疑人是否最終被定罪,在社會大眾的判斷裏魏品月被人強暴已經是事實,既然是事實,她受害人的身份就已經確定,不求旁人能用可憐可歎的眼光看她,但至少別用這麽惡毒的字眼去想受吧——她被強暴就是因為穿得太暴露了、就是因為長得太漂亮了、就是因為不該出去夜跑。這不就跟一個注明的類比一樣嗎,小偷偷吃桃子是因為桃子長得太誘人了。可是,輿論難道不該去譴責強奸犯殺人犯嗎?為什麽這一類案子的受害人要承受雙重傷害?

聽了這些話,高桐重新站回到安奕鳴身邊,心裏一陣陣的發冷,這樣的聲音她不是沒聽過,但她一直認為文人最是理智,年過半百又該是最寬容的年紀,就算沒有女兒,可她們本就是女性,是什麽心理讓她們說出這樣的話還能這麽的理直氣壯、振振有詞?

安奕鳴似乎能感受到高桐身上的寒意,“那個,大媽,陳老師什麽時候回來?”

“她每個周三才會過來。”

“那行,我們下周三就過來報名,我陪著她上課,每天都陪,謝謝謝謝,我們先走了。”

這兩人幾乎是落荒而逃。

去物業公司的路上,兩人默默無語,直到拉開物業公司的大門,高桐才低聲說了句,“人心真可怕。”

安奕鳴倒是一臉陽光,回了句,“讓你看看勞動人民的樸實無華。”

果然,物業公司的經理聽說安奕鳴和高桐是崔業偉的律師,話匣子一打開就收不住了,先是把崔業偉的家庭環境描述了一番,又著重點評了崔業偉老實本分的個性。

“老崔是外地人,幹過十幾年的建築工人,很能吃苦,走南闖北吃住都在工地上,攢了一筆錢在海城買了房子,馬上把老娘老婆閨女都接了過來。按說這苦日子也到頭了,誰料到老崔紮鋼筋的時候從樓上掉了下來,大腿紮了個洞,傷了筋骨,從此之後就幹不了重體力活了,這才道我們公司做水電工人。嗯,幹了差不多有四五年了吧。我跟你們說,老崔是個好人呐,前段時間去業主家修管路,業主八十歲的老娘突發腦溢血,是老崔瘸著腿把老太太背上了救護車。你說說,現在這個社會環境,老崔這樣的人哪裏找?”

物業經理辦公室大白牆上掛了一麵錦旗,紅底金字,寫著:熱心助人、品德高尚。

“這麽多年了,從來沒有一戶人家投訴老崔,他可是我們這裏的十佳員工,我們都不信他能幹出這麽傷天害理的事。”物業經理總結陳詞。

高桐問了句,“受害人呢?”

物業經理不明所以,“誰是受害人?”

“就是那位業主,她是個怎麽樣的人?”

物業經理恍然大呼,說:“哦哦哦,你說魏老師呀,哎呀,怎麽說呢,魏老師也是個好人,教書育人,品德高尚,嗯對,品德高尚,從來不拖欠物業費,對我們的保潔員啊保安啊工人啊,也都不錯,從來不會狗眼看人低的。但就是,就是這個,穿著打扮上,比較講究吧。”

高桐盯視著物業經理,冷冰冰地問:“你這話什麽意思,是認為魏老師有可能勾引老崔嗎?”

“哎呀,高律師,我可沒那個意思。”物業經理連連搖頭,“我是覺得吧,裏麵一定是有什麽誤會,一定是。”

見狀,安奕鳴連忙岔開話題,說:“能不能給我們看看老崔的工具包?”

“當然當然。”

崔業偉的工具包裏有一個電動的管道疏通器,一個12件套的工具箱,各種螺絲刀板子應有盡有,還有一些零星的電線和小零件之類,甚至還有幾個包裝完好的燈管,安奕鳴掂了掂分量,還挺沉的。

“老崔的腿,影響工作嗎?”安奕鳴問。

“不影響不影響,我們物業公司又不是慈善機構。”物業經理給高桐倒了杯水,心說這律師怎麽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這哪是上門求人的態度呀。

安奕鳴不放心地追問:“平時樓上樓下地跑也沒影響?”

“別看老崔矮胖的,也稍微有些瘸,但身體是真的好,要不也不能把那位八十歲的老太太背下四樓不是?”物業經理想了想,又說:“要不,我找幾個老崔的工友過來,您二位問問?”

果然,七八個工友說的都是誇獎之詞,有的說崔業偉技術好是個多麵手,有的說崔業偉心善還借錢給自己,有的說崔業偉孝順每天都給半癱的老娘洗腳,有的說崔業偉對老婆孩子好三餐都是他做等等,倒是有一位說崔業偉心思太重不愛說話好的壞的都憋在心裏。

如果說,這個社會真有階級的話,這應該就是階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