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現場模擬

律師是個很依賴於經驗的職業,一直承繼著師徒傳幫帶的傳統,律所招錄新人後通常會給他指定一位師父,師父對徒弟的影響也很大,可以說是什麽樣的師父就能帶出什麽樣的徒弟。就比如說安弈鳴的師父是謝敏,謝敏性格爽朗、做事細膩,不單把性格大大咧咧的安弈鳴帶出細致的做事風格,還把原本心儀刑辯的安弈鳴留在了民商。

目前安弈鳴隻有林楓這麽一個助理,倒不是他不想多找幾個人幫忙,而是隻有六年年資的他遠遠算不得資深,並不是所有年輕人都願意跟著同樣年輕的安弈鳴,而且安奕鳴本科學曆在衡鑫所真心算不上高,更何況如今的年輕人狂妄得很,拿到執業資格後很少有人願意再給別人打下手、做助理,要一個眼高手低的所謂高材生還不如不要。

律師大多目光銳利,安奕鳴開車間已經在後視鏡裏把武思思打量個遍——有一張膠原蛋白滿滿的俏臉,眉目清秀可人,穿著條淺藍色的七分牛仔褲和一雙白色布鞋,露著纖細的小腿和好看的腳踝,這身打扮,安奕鳴在律所實習的年輕人身上也已經看不到了。雖然是個美女,卻沒給安奕鳴留下多少好印象。倒是林楓一直色眯眯地偷瞄。

不過武思思今天這身裝扮倒是很適合出現場,安奕鳴問:“會開車嗎?”

“啊?”武思思不解,看現場還需要備用司機嗎?

當然需要!

尤其是一個需要做還原的機動車肇事現場!

現場位於海城東端老城區的城鄉結合部,包括一條東西主幹道、若幹條小路、老式居民樓和民宅林立,是一個方圓約十幾公裏、岔路多、人口多、車輛多,突發因素也會很多的開放式現場。這可怎麽做現場勘驗筆錄?!這樣的現場,別說武思思這樣剛畢業的學生,就連工作了三年的林楓也是第一次見,這兩人麵麵相覷了好一會兒後都盯著安弈鳴不說話。

安弈鳴一直皺著眉,並不回應林楓和武思思,而是在想與受害人錢景華兒子錢毅第一次見麵的場景。

錢毅是一個月前找到他的,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親人故去的變故,年剛過半百的錢毅就已經是滿頭白發且麵目憔悴,絮絮說著父親被車撞傷搶救無效死亡且司機逃逸、母親因這件意外臥床不起的悲慘經曆。安弈鳴已經工作六年,早就沒有了靠**或是同情決定是否接案子的青澀,同情這項人類本能也已經進化成可以被理智控製的情緒,大部分情況下決定他是否接下案件的因素是值不值得做,或者說投入產出比是否合理。

雖然這世上從來不缺承諾官司勝訴的律師,但安弈鳴永遠都不會成為那種律師,所以當錢毅問他“能贏嗎能贏嗎能贏嗎”的時候,他近乎冷酷地回答:“可能性不大。”

錢毅眼裏的光褪了下去,頹廢地癱坐在沙發上。

“侵權類案件不管誰主張誰舉證還是舉證責任倒置,前提條件是確定誰是被告。”安弈鳴斟酌著詞匯,又說:“老爺子確實被車撞了,也確實因為事故去世,但哪輛車、司機是誰、車主是誰、有無保險全都一無所知,舉證難度太大。”

“難度大不代表沒可能是吧?”錢毅重又聽到了希望,急切地說:“安律師,我知道這個官司打起來很難很辛苦,但再難再苦也是要打的,因為這對我母親來說太重要了,她實在是受不了鄰裏的說三道四了。”

年過七十的錢景華老夫婦一直在農村生活,兒子女兒怎麽勸說,老人家都守著祖宅不肯進城,還說舍不得鄉裏鄉親,畢竟幾十年的情誼很難讓人割舍得下。錢毅等兄弟姐妹也覺得鄉村生活很適合老年人,空氣好、生活節奏慢、相鄰們像是親人一般相處,所以也就沒有多勸。但或許就是因為生活壓力小,空閑時間多的緣故,鄉民們特別喜歡湊在一起說閑話,錢景華出事是在鬼節七月十五的半夜,村裏流言四起,說自殺的有之、說碰瓷的有之,甚至還有說鬼神的、說報應的,老太太聽了這些流言蜚語,一口火湧了上來,就大病不起了。

“我做生意幾十年了,算得上事業小成,錢對我來說根本不值一提,我要給我媽一個說法,讓她安安穩穩度過晚年。”

不管什麽原因,既然安奕鳴已經接下了案子,他就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去打贏這場官司,所以庭審出現不利情況時,他立刻就租一輛與肇事車型號相同的貨車做現場模擬,或許能發現尋找證據的蛛絲馬跡。

安弈鳴揚了揚手裏的鑰匙,又問了一句,“會開車嗎?”

武思思沒想到還真需要開車,還是這樣的一輛中型貨車,說話有些結巴,“會,會呀,可我隻是C證,開不了……”

“若沒有多才多藝的徒弟我,你可怎麽辦?”雖然林楓一口一個師父的叫著,但他和安弈鳴年齡相當,之所以比安弈鳴晚入行,是因為林楓在做律師之前是大貨車司機。林楓並非科班出身,出身寒門的他高考成績很好,迫於家境隻能輟學,一邊做大貨司機、海員等工作贍養父母撫養妹妹,一邊自考、司考尋找更多機會,所以他有一張拿出來嚇唬人的A證,“您說怎麽開吧?”

安弈鳴對案情當然是了如指掌,但林楓和武思思都是一無所知,他決定簡單複述一下,“一個多月前臨海路上發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也就是在我們站的這個地方,受害人被送醫後經搶救無效於次日死亡。通過報警人、現場目擊證人的描述,交警把肇事車輛鎖定為這樣一輛藍色貨車,並且是在由西向東行駛的過程中,與受害人發生了碰撞。”安弈鳴指了指停在路邊的貨車,“但目擊證人們沒看清車牌號,而且這是老城區,監控不完善,現場附近壓根就沒有攝像頭,也就是說沒有任何直接的客觀證據。對受害人來說唯一還算有利的證據是案發後約十分鍾,11.9公裏外臨海路南側小路上的一個攝像頭撲捉到了藍色貨車的蹤跡,通過照片中的車輛特征和海城同類型貨車比對,找到了外形上最接近的貨車,不過可惜的是在車身上並沒有找到與行人刮擦的痕跡,司機也不承認曾經肇事……”

“這算什麽有利的證據?”林楓是個急性子,打斷安弈鳴的話,說:“同型號的藍色貨車在海城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吧,就算是這輛車在現場附近出現過,也不代表他就在現場出現過。誠然,民事案件遵循的是最大蓋然性原則,可也不能拉過一輛同型號的車子就說是肇事車吧?”

武思思在一旁拚命點頭,“有點像碰瓷。”

安弈鳴也點了點頭,“先回答你第一個問題,這個型號的車已經停產多年,同類型的車在海城隻有十輛,其中一輛長期停放在廠房,經過交警排查,事故當時在海城活動的有七輛,撞人的車,最大可能性就是監控裏出現的那一輛。”

“那,那也不能排除鄰近城市的車!海城是交通要道,進城出城的外地車不在少數,我覺得……”

安弈鳴知道林楓要說什麽,抬手攔住他的話頭,說:“不討論,先做模擬!”

事故地點在主幹道上,攝像頭在街巷上,被不同的小路串聯成一個環形。安弈鳴的目的非常簡單,雖然他簡單測算過兩點之間的距離,按照一般貨車車速,十分鍾之內是可以從現場到監控點的,但地圖測算不能把路況、車況等一並考慮在內,效果遠不及現場測試。

“林楓,現場到監控點有兩條行駛路線,剛好是個環形,你開過去再繞回來就行。武思思,你上車幫林楓錄像。”

武思思接過安弈鳴遞上來的DV,這也太正式了吧?“用手機不行嗎?”

當然行!但是相比較而言,安弈鳴更相信DV的專業性能,他還在借來的貨車上安了行車記錄儀以防萬一。案情模擬並不複雜,說得輕佻些就是誰都可以做,普通人的視角會集中在路徑上,甚至認為用地圖APP測算一下就可以,然而在安弈鳴的專業視角,車型、人流、路況、天氣、時間等等都會影響最終的結果,否則他也不會吃完晚飯睡一覺才帶著林楓和武思思出門。

11.9公裏、十分鍾,極其微小的誤差就有可能產生截然相反的結果。

“事故就是發生在淩晨,十分鍾後準時出發。”

11.9公裏並不長,但是在老城區的路況並不好,車速一直不高,還需要躲閃可能從小巷子裏竄出來的行人,更影響了行車速度,不過即便如此,二十分鍾後,林楓還是回到了現場。

停下車後的林楓麵色嚴肅起來,“開了一圈後,我倒越來越覺得司機是在說謊!”

“怎麽說?”安弈鳴給兩個人分別遞上一瓶水。

“老城區路況非常複雜,除了這一段大約二三公裏的主幹道之外,其餘的都是小路,街巷眾多,路人也不少,我估計一個月前的夏天晚上路人會更多,要不是全神貫注地開車,確實非常容易發生事故。”林楓喝了口水後又說:“而且,一輛並不常見的藍色貨車在主幹道上撞了人,同樣一輛並不常見的藍色貨車在附近的小路上出現,從時間性上講是同一輛的概率非常高。”

武思思卻搖了搖頭,“可是貨車上沒有任何碰撞痕跡呀?現在的車子都有保險,撞了人趕緊報警報險處理就可以,逃逸反而是保險免賠事項,這不是適得其反嗎?”

“客觀上來說,這麽大的一輛貨車即便是和行人發生了碰撞,車身上也很難留下痕跡,再說這起事故的受害人是被車輛刮倒、摔傷頭部去世的。司機離開現場的原因就很多啦,有可能喝酒了,有可能根本就沒察覺到刮到人,當然也有可能逃逸。”林楓如是說。

“可是,舉證責任在原告呀。”武思思反駁著。

林楓一副看書呆子的模樣看著她,“讀書讀傻了吧妹妹,這是民事賠償不是刑事定罪。”

“可是,查出來是他開車撞人之後,豈不是要追究刑事責任?”

“且不論監控裏看不看得清人臉,我們現在要找的是車,而不是人,交強險隨車不隨人,商業險才隨人不隨車好嗎?”

“行了。”安弈鳴製止兩個人繼續爭執,拿出一張地圖,指著地圖上的兩個點,說:“雖然老城區路口眾多,但進出的路口都是唯一的,我們查查兩個路口是否有監控設備。”

武思思咕噥了一句,“不是說沒有監控嗎?”

安弈鳴懶得解釋,徑直上了車,林楓朝武思思使了個眼色,說:“公安的監控當然是沒有了,但是這裏臨街的都是門店,是門店就有可能安裝監控設備,小妹妹,你的成長空間很大哦。”

剛入職的武思思紮紮實實上了堂實踐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