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民刑之爭

楊樂然坐在沙發上,姿態有些拘謹,她出國五年,不見安弈鳴五年,重逢竟然是在曾經工作過的市中院停車場,尷尬奔襲而來,隻好借由打量安弈鳴的辦公室來轉移情緒——東西很多,但非常整齊,工具書分門別類依書本大小擺放好,案卷材料也都有自己的位置,疊放得整整齊齊,文件夾的側麵寫著案件標示,找起來一目了然。如今的安弈鳴,內斂冷靜且條理清楚,與以前大不一樣。

“喝點什麽?”安弈鳴麵對水櫃,問身後的兩個人。

“茶!”“白開水!”

安弈鳴動作一滯,泡了杯紅茶的同時到了兩杯白開水。

一張雙人沙發、兩張單人沙發、茶幾,都是按一定規則擺放的,包括沙發與沙發間的距離全都恰如其分,既不遠到失去控製感,又沒近到產生侵犯隱私感。

安弈鳴把水杯放到茶幾上之後,才坐到楊樂然對麵的單人沙發,剛準備開口,就被舅舅何鑫搶去了話頭,“案子能翻嗎?”

“舅舅……”楊樂然想打斷何鑫的話,因安弈鳴製止的動作才把要說的話吞回到肚子裏,安弈鳴給楊樂然一個安慰的表情,說:“從大數據分析來看,案件上訴發改率不足5%,想在二審改判,難度不小。”他頓了頓,看何鑫的臉色不大好看,又說:“但我個人認為,這個案子還是有可能改判的。”

何鑫臉色多雲轉晴,瞥了眼楊樂然一眼,又睇著安弈鳴,“代理費怎麽收?”

安弈鳴哈哈一笑,“您就不用和我談錢了,您是樂樂的舅舅,也是我的舅舅,我哪能收自己舅舅錢?”

何鑫笑逐顏開,“那就辦手續吧!”

武思思進門送合同、授權委托書等材料的時候,偷偷打量著坐在沙發上的楊樂然一眼,她雖然不認識楊樂然,但女人特有的敏感還是令她察覺到楊樂然與安奕鳴之間的奇妙氣氛,那是種刻意為之的疏遠。在武思思看來,楊樂然的樣貌並不出眾,不過周身總有一種安寧沉靜的氣質,惹得人想著靠近、取暖。

安弈鳴取出鋼筆,一邊教何鑫在幾個空白位置簽上字,一邊交待武思思如何閱卷、複印哪些材料、遞交什麽申請,最後還遞上兩張名片,分別遞給何鑫和楊樂然。動作一氣嗬成,標準且有禮,令人側目。

“砰砰”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後推開來,察覺到辦公室詭異氣氛的高桐一愣,連忙收回已經邁了一半的腿,“不好意思,你忙完了我再來。”

“沒事!已經忙完了!”安弈鳴的聲音有點高,高桐尷尬地站在門口,進退兩難。

楊樂然拉著何鑫站起來,“奕……安律師,謝謝,我們先走了,二審的事情就麻煩您了,再見。”

高桐側過身把這倆人讓出去,再回過身的時候,安弈鳴盯著半開的門,正愣愣發呆,武思思見狀連忙抱著材料離開,她必須要找林楓八卦一些往事。

高桐是和安弈鳴同期到衡鑫所實習的,是學霸級的女神,一邊是國外名校的橄欖枝,一邊是刑法部主任周曉亮的伯樂之眼,當然,高桐也沒有辜負自己的老師,體會到刑辯之美的她出國讀完碩士後,重回衡鑫所,跟回周曉亮走上刑辯律師之路,她理論功底紮實,也很有天賦,代理過幾個大案子後,立刻聲名顯赫起來。安弈鳴與高桐,一動一靜,一民一刑,是衡鑫所的兩顆明日之星。

“老安!”安弈鳴大高桐一歲,一稱呼為老安,一稱呼為小高。

安弈鳴定定神,坐定後,問:“找我什麽事?”

高桐與安奕鳴共事多年,還真沒見過他這麽失態,不過別人的隱私還是尊重為妙,高桐擺出一副法庭上公事公辦的模樣,冷然說:“你最近處理的肇事案,方便談談嗎?”

安奕鳴不明所以,錢毅沒有必要在同一家律所找兩個不同的律師,而且分別找了個民商律師和刑事律師,那麽隻有可能是被告王軍找到他,與聰明人說話沒必要拐彎抹角,“什麽時候的事?”

“上次開完庭之後!”高桐的回答也很直接。

“原來如此。他是不相信自己的律師還是和你有什麽特別的關係?”安奕鳴靠坐在椅背上,雙手抄在胸前,一副不想談的樣子。他確實不想談,不過不是因為案子上與高桐可能存在的爭執,而是楊樂然,他需要時間消化久別重逢的情緒。

與安奕鳴這樣的專業律師談,根本就沒有隱瞞的可能性,實話實說才有可能達到自己的目的,“是刑事,他想讓我代理刑事部分。昨天我去看了公安和法院的卷宗,覺得原、被告間也沒有什麽不可調和的矛盾,才來找你談談。”

安奕鳴有些訝異,是不是高桐一直處理刑事案件,人已經理智到用冷酷來形容,致錢景華死亡的後果還不夠尖銳?肇事後逃逸使得錢景華家人忍受流言蜚語還可以調和?“賠償款的金額是可以拿到談判桌上談,但這件案子的矛盾點根本不在於賠償數額,而是王軍逃逸還否認事實的惡意,你覺得原告隻是要錢?太可笑了!”

高桐雙手合十做道歉狀,“對,是我說錯了,這個案子民事賠償從來都不是問題,涉案貨車投保了交強險和限額一百萬的商業第三者,保險公司的執行能力是有保障的。王軍考慮的事,如果他被判賠償,一份生效的民事判決書會不會成為王軍被追究刑事責任的重要證據?”

安奕鳴這才聽明白,交通事故造成一人死亡並承擔事故主要及以上責任是交通肇事罪的起刑點,換言之,如果民事法官認可了安奕鳴的觀點,確定是王軍駕駛的車輛造成錢景華死亡的後果,肇事後逃逸的王軍很可能被判處實刑,“所以呢?”

“案子事實爭議這麽大,我們何不跳開過程,直接談最後的結果?我很願意從中協調,要求王軍拿出一部分賠償款。”高桐頓了頓,又說:“當然,如果保險公司也能拿出一部分錢,王軍也是絕對願意配合。”

“多少錢?”安奕鳴很好奇,王軍願意拿出多少錢來換一個不被定罪的機會,甚至不惜重金找到高桐來和自己談,請高桐開一次口,可不是麵子或者寥寥谘詢費就可以做到的。

高桐一愣,顯然她以為安奕鳴問的事代理費,“什麽多少錢?”

“王軍肯給我當事人多少錢的賠償款?”安奕鳴一字一句地問,不會是想空手套白狼吧?

“數額可以談,王軍肯定盡最大的可能。”高桐臉色好轉,“不過,他隻是個普通的貨車司機,也不能期待太高,你也說過隻要死者家屬滿意了,錢根本就不是問題不是嗎?”

安奕鳴心裏冷笑,既然能找到高桐,也肯定知道自己和高桐是同一個律師所的,高桐不能出庭應訴,就隻能扮演說客了,“這個案子裏,錢從來都不是問題,我的當事人也不缺錢,缺的是王軍的一句道歉,公開的道歉。”

高桐雙手撐在安奕鳴桌上,試圖去說服他,“你我都是律師,應當幫當事人花最少的成本取得最大的收益,如今這個案子證據並不充分,原告勝訴的概率與被告勝訴的概率各占一半,一審二審打下來,少則半年到一年,多則幾年,你我作為專業律師耗得起,當事人卻耗不起,何況原告未必就一定能拿到勝訴的判決書。如今王軍肯做出讓步,何樂而不為?我知道,受害人當場死亡給家屬帶來巨大的傷害,可人死不能複生,誰是侵權人真就那麽重要?我說的直接一些就是既然受害人家屬主張民事賠償,那麽不管是王軍還是保險公司,有人肯給錢就可以了。”

安奕鳴坐直了身體,“證據是否充分應該由法官來判斷。”

“你就那麽篤信案子肯定能贏?”高桐聲音有點高,“老安,如果敗訴,當事人連現在這筆賠償款都拿不到,風險太大,我建議你還是打電話詢問一下當事人的意見。”

“既然如此,你直接為王軍做無罪辯護即可,何必在案情未明的情況下就試圖說服我。高桐,這不是你的個性。”安奕鳴聳聳肩,直呼其名。

“怎麽就說不明白道理呢。”高桐輕輕拍了拍桌子,又說:“確實,在目前狀況而言,死者家屬迫切需要一份證明,但是從長久來看,一筆可觀的賠償款更重要。”

“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錢來衡量的。”安奕鳴想起錢毅對他說,錢不重要事實更重要時候的樣子,中年人特有的堅毅躍然眼前。

高桐拂袖而去,留下一句,“冥頑不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