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遇羅生門

熄火、拉手刹,安奕鳴坐在車上發呆,連抽了好幾隻煙,直到煙盒空了,揉成一個硬硬的球,捏在掌心,紮的皮肉生疼,才緩步走下車,腳步沉重,一步一個拖遝的聲音。他並沒有坐電梯,而是走樓梯,一步步,拖遝著,緩緩走上十一樓。

推開門,漆黑一片,因為早上走的時候特意開了窗,屋裏冷得很,安奕鳴隻開了玄關燈,趿拉著拖鞋走進廚房,拉開冰箱,拎出一瓶礦泉水,和手中的公文包一起帶進了書房,他最常待的一個房間,有時候還會臥在一側小沙發上睡覺的地方。

律師的習慣,手機通常沒有鈴聲,最多也就是個震動,安弈鳴不喜歡手機震動那令人倒牙的聲音,但又怕靜音錯過了重要電話,也就隻能強忍著,安靜夜裏的震動聲,仍令他心裏不爽了好一陣子。

“喂!”是陌生號碼,安弈鳴勉強著維持禮貌。

“奕鳴,今天謝謝你。”那把聲音仍舊柔柔的,帶著特有的溫潤。

風吹過,雲散開,月亮露出臉,泄下一片白色,影影綽綽地落在安弈鳴的書桌上。

“沒什麽,接誰的案子不是接。”

“可是你連費用都沒收,你沒必要……”

“無所謂。采光權的案子我也是第一次接觸,權當練手。”

“對不起,我舅舅那個人不好說話,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他會怪到你身上的,所以你還是不要代理了。”

“你也是學法出身,合同都簽了,我怎麽反悔?”

“你就找他要代理費,就高收取,他占不到便宜自然而言就會找別人去了。”

“我不願意!”安弈鳴加重了語氣,“我不願意這麽做。”

“對不起!”

“跟你有半毛錢關係?別跟我說對不起!是我聽到有人在停車場討論案子,聽到其中一個人說需要找個律師,我覺得有油水可以賺,甚至代理這種少之又少的案子,我還能跟著出名,所以才接下這個案子,可以了嗎?”

安弈鳴把手機扔到桌上,躺倒在地板上,舒展四肢,命令自己睡過去!睡過去!睡過去!

剛剛有了些睡意,電話又響了,震動聲一陣緊跟著一陣,催命一般,安奕鳴沒好氣地接起電話,“什麽事?”

林楓的聲音透著一股子急迫,“師父,出事了!”

安奕鳴匆匆趕過去的時候,林楓和魏諾喝了一桌子空啤酒瓶,魏諾心情不好,幾瓶酒下肚就有些醉了,結結巴巴地說著醉話,“就算,就算我隻是個助理,剛入職一年,也不能什麽事都拿我堵槍口,當背鍋俠吧。”

魏諾已經拿到職業資格,能夠獨立辦理案件,但按照衡鑫所的規矩,仍然還是要給高桐做助理。高桐的業務能力當然是沒的說了,隻是個性上冷淡一些,魏諾與她的關係還不如與安奕鳴來得親密。這些年民商事案件數量陡增,高桐雖然是刑事部,卻也不單純隻辦理刑事案件,偶爾也是有一些民商部辦不完或者人情關係找過來的民商事案件需要處理。

其實高桐非常喜歡魏諾,一方麵當然是因為魏諾頂著個司法考試省狀元的名頭,理論功底深厚;另一方麵是因為魏諾是男人,這不是高桐“看上了”自己的徒弟,而是因為男性在律師行業裏確實有不少性別優勢,從頭腦結構而言,男人考試能力不如女人,所以通過司法考試的女性比男性要多,因而通過司法考試且願意從事律師工作的男人都是寶貝。所以,高桐願意帶著魏諾見當事人、開庭、開會,願意手把手地教他,也把許多事情都放手給他去做。

這次魏諾與高桐發生爭執是因為一起簡單的建設工程案,雙方爭議的焦點剝離到最後隻剩下利息的起算點,原被告各執一詞的起算點分別計算來看,大概有5萬元的差額,所以案子一審宣判後,高桐就直截了當告訴當事人上訴沒有太大的必要,不過,因為判決書不是當庭送達,當事人還是說等拿到判決書正本後再考慮考慮。一個月後的如今,這名當事人找到高桐索要判決書,並一再聲明自己上訴的決心。高桐卻說自己根本就沒有接到法院通知領取判決書的電話,也沒有收到郵寄判決書的法院專遞。高桐長得很好看,是衡鑫所甚至是海城刑辯的一朵花,隻是她個性太過於冷淡,尤其是陌生人看起來多少有些不近人情,甚至是冷血無情,這番話若是換個人來說可能當事人還能接受,但用高桐那個冷淡的調調說出口,當事人立刻得出她是在推卸責任的結論。

當事人怒了!電話打到承辦法官的案頭,法官也不客氣,將何年何月何日按送達地址確認書中的地址送交快件、律師何年何月何日收到法院專遞、專遞的郵件編號是多少等等信息一一報來,並不鹹不淡地懟了一句,“上訴是您的權利,但一定要在法定期限內履行,否則,誰也幫不了您。”

於是,當事人再次找到衡鑫所大鬧一通,對高桐庭審表現隻言不提,隻說一句,“為什麽耽誤我上訴!”

快遞簽收單就在眼前,判決書郵寄到衡鑫所的證據確鑿,高桐也不能否認,她隻能是一再道歉並解釋就案件實體而言上訴的意義不大,況且理論上當事人還有申訴等權利維護自己的權益。人在氣頭上是不會被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說服的,高桐也是被鬧得實在沒了辦法,尤其是那人嘴裏零碎兒還那麽多,她的火氣也被罵了出來,她拿起那份快遞單說了句——你看看清楚,是我簽收的嗎之後,摔門回了辦公室,索性來了個不理不睬。

而在回執單上簽字的魏諾成了兜底背鍋的那個人,隻是他級別太低,完全沒有辯駁的機會,蔣明哲親自出麵與當事人協商,衡鑫所承認工作上確實有所欠缺,決定全額退回代理費並賠償一半的利息,好歹安撫住了當事人。當然,這好幾萬塊錢衡鑫所是不會出的,高桐更不會出,找來尋去,出錢的隻能是魏諾。

魏諾一邊敲著桌子,一邊咒罵著說:“那天,送快遞的人打電話來,她正在和幾個當事人開庭前碰頭會,當時我也在,所以她就讓我下樓取快件,還要求打開來看一下,我能怎麽辦?隻能照辦了,我當著快遞員的麵拆開了,裏麵一共有兩份判決書,我全都交給了她,還對她說,如果需要上訴的話,您就告訴我,我來準備上訴狀。”

聽了魏諾這一番話,林楓也跟著憤怒了起來,在律所幹助理,誰沒給律師們扛過雷、背過鍋、挨過罵?遇到大方的律師多給些費用或是交辦一些小案子收入不低好歹還值得,遇到摳門的別說單獨代理案子的機會,幾乎就等同於免費勞動力。所以林楓也絮絮叨叨說著自己在到衡鑫所之前待過的那家律所遭遇的種種“剝削”。

倒是安奕鳴很淡定,他之所以淡定是因為他不知道這件“羅生門”事件中到底是誰在說謊。他了解高桐,性格確實不熱情,平時也不愛笑,很容易讓人對她產生腹黑、自私的印象,但事實上她是個心思相對簡單的人,想來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更何況她是這起案件的承辦律師,助理犯錯等於她犯錯,就算要推卸責任,也不應該推給魏諾。可他同時也了解魏諾,魏諾法學讀了七年,有很好的規則觀念,性格單純直接,個性棱角還沒有被現實磨損,換句話說魏諾就是個理想主義者,他是不會撒謊的。那麽是誰呢?安奕鳴做不出判斷,也就不便發表任何意見。

魏諾心裏有事,喝酒沒個準頭,一口氣又幹了整整一杯紮啤,憋了個飽嗝後,憤憤說:“是不是我太好說話,不懂反抗,她就把責任往我身上推。這事跟我有半毛錢關係呀,讓我賠錢?”

林楓隨著也喝了一口酒,開玩笑說:“就舉證責任而言,需要你來證明把判決書給了高桐,而不是高桐證明你沒把判決書給他。這叫否定事實無法舉證!”

“滾粗!”魏諾拍案而起,指著高桐,“不會說話就閉嘴,誰也沒指望你做知心大姐姐……”

安奕鳴連忙拉魏諾坐下來,“得了得了,林楓就是開個玩笑。老太說了,你就象征性地交一萬塊錢……”

“肯定不行!我他媽的一塊錢也不交,又不是我的錯,確實我是她助理,可我幫她領完快件助理工作就完成了,我甚至還提醒她要不要上訴。她自己忘了跟當事人聯係,怎麽還怪我這個跑腿兒的人身上?”魏諾憤憤不平,嗓門越來越多。

安奕鳴和林楓、魏諾三個人並沒去什麽大酒店的包間,而是選了個路邊排擋,點了兩盆龍蝦,幾碟小菜和半打啤酒,魏諾聲音大,還一股子悶氣,一旁食客紛紛側目。

林楓拍拍魏諾的肩膀,“所裏已經下了決定,你也不能為了這麽點錢就把大佬們都得罪了吧?”林楓是從底層上來的人,做人做事都很講實際,並不像魏諾這樣的學院派,滿肚子理想主義。

“得罪又能怎麽樣?”魏諾一拍桌子,“我還不能辭職嗎?海城又不止衡鑫一家律師所。”

“對對對!”林楓連連點頭,“你不單可以辭職,還能從大佬們身上割下一大塊肉,多要一萬的經濟補償金不就得了。”

“道理不是這麽個道理!”魏諾仍舊梗著脖子,“就算我辭職,也還在法律行裏混,這麽個破事賴我頭上,我名聲就毀了,可怎麽混下去?”

魏諾說的不是沒有道理!法律這一行,名聲比業務能力重要,不管是做律師、法官還是檢察官,名聲就是前途,毀了名聲基本上就毀了事業。

安奕鳴也喝了口酒,“這事高層們在乎的根本就不是真相。高桐是周主任的高徒,這些年刑辯做得風生水起,業務、收入、名氣全都握在手裏。而你魏諾呢?你除了是司考狀元,還有什麽?如果,我是說如果,查出來確實是高桐陷害你,你倒是出了氣了、平反了,可她哪還有臉留下?她手裏的那些資源豈不是全都要離開衡鑫所了?我再換個說法,你魏諾,不管是人脈業務量,還是專業素養、智商情商,哪一點能比得上高桐?兩相權衡,別說拿錢,就是開除責任人,犧牲的那個人,也一定是你!”

林楓一邊點頭一邊迎合著,“是是是,我以前也被老律師陷害過,就訴訟保全,明明是因為他忘了給我材料才導致遞交材料太多沒查封到錢,偏要……”

安奕鳴拿眼阻止林楓。這會兒可不是同仇敵愾的時候,而是要盡量讓魏諾接受這個結果,或許對魏諾來說不是最好的結果,卻是最不傷衡鑫所戰鬥力的結果,於是,他又說:“都在這個圈子,年長日久,品性都能琢磨出來。你就是個剛入行的小蝦米,根本接觸不到大咖,那些大咖們也不會關心到你說的話做的事,所以你的擔心根本就不值一提。”

魏諾也知道自己是小胳膊擰不過大腿,隻是心裏悶著的那口火發散不出,憋得難受,又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