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安安樂樂

走出審判大樓,安弈鳴與武思思順著長長的台階下行,武思思深深吸了一口氣,又長長吐了出去,仿佛可以把審判庭的渾濁氣息吐納出去似的,安弈鳴突然發問,“那個法官叫什麽名字?”

“低血糖的那位?”武思思一愣,“還真不知道,書記員叫陳晨,是她打電話通知的開庭時間,法官的名字我問過,但忘了。她身體也太弱了吧,低血糖都能暈過去?”

安弈鳴聲音很低的呢喃了一句,“嚴重的低血糖是會死人的”。

武思思揚高了眉毛,疑問都寫在臉上,臉色變了幾變,還是將那句“原來師父你不僅僅在審判樓迷過路,還因為低血糖暈倒過呀”壓在了肚子裏。

安弈鳴沒有回應武思思,不是佯裝,而是因為遠處的一幕,武思思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是位法官要上車而被人攔下來的場景,年輕的男法官幾番閃躲、後退,終於坐進車裏,他仍舊是不放棄,拉著車門、彎著腰繼續和法官說話。很有些上訪者的架勢。“上訪者”身高中等,略胖,花白頭發,已經是年過半百的年紀了,是安弈鳴的同行,雖然不是同一個律所,但打過幾次對堂,是從業三十餘年的老律師,叫林越,業務水平談不上有多好,但人脈廣、案源多,也是圈子裏排的上號的人物。

原想著不要撞見林越的尷尬事,無奈卻和他撞了個臉對臉,也不由得安奕鳴不打聲招呼,“林律師好啊。”

一旁的武思思下巴都要掉到地上了,這竟是位律師?

“哦,小安呀。”林越倒是很有老前輩的架子,瞥了安奕鳴一眼後,又把武思思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這位是?”

安奕鳴做出一副謙卑的模樣,“我們所的新人武思思。思思,林律師是海城律師界赫赫有名的老前輩,比謝主任還早一年拿到執業資格呢。”

武思思微微彎了彎腰,“林律師,您好。”心裏想的卻是,幾乎同年的兩位大咖,謝敏是一派武林宗師的模樣,而林越倒像是個江湖混混。

“好好好,衡鑫所招兵買馬,來得都是人才,往後的法律界可都是年輕人的天下咯。”

拜別了林越,武思思不解得問:“既然是老前輩,怎麽還會幹出來攔法官車子的事?不會真是找法官上訪吧?可是既然身為律師,總該知道什麽是正當途徑合法手段吧,怎麽會用上訪來維護自己權益?”

安弈鳴也不知道如何開口描述林越的行徑,隻能將錯就錯,仿佛什麽都沒看見似的走到自己車旁,打開了車門。

武思思話題一轉,說起同學間流傳著的,諸如法官們脾氣不好、高傲、難找更難說話等等,下著並不妥帖的結論,“說不定還真是這位法官做了什麽不好的事呢?”

安弈鳴皺眉聽了好一會兒才開口說:“不了解實情不要胡亂下結論,林律師向來如此,否則從業三十多年,何至於還要親自跑法院處理這些瑣碎的實務?”

武思思眼睛睜得老大,“不會吧?”

安奕鳴又說:“林律師這個人,是個好老爺子,就是不清楚律師工作的邊界線,我已經不是一次看到他通過各種方式私下接觸法官。”

“什麽意思?”武思思表示不解。

“一般而言,一個案子開了兩次庭,甚至開了一次庭後,法官心裏就有數了,但是這個有數是不能對外人,尤其是不能對律師言明的,否則就失去了中立的立場。”安弈鳴脫下外套掛在椅背上,他有個怪癖,雙手活動的時候,不管是伏案工作還是開車,必須露出雙臂,否則會覺得拘束,“林律師會在庭後判決前,通過各種方法從法官口中得到一些暗示,要是在二十年前司法環境混亂時期或許還行得通,現在哪個法官會拿自己的飯碗為他行方便?再說了,如今法院的業務骨幹們,都是受過正統的法學教育且通過司法考試的年輕人,怎麽可能吃他那一套?”

武思思吐了吐舌頭,“不會是上了黑名單吧?”

“倒不至於。武思思,你記住了,律師的工作是做最好的準備、做最壞的打算,不要寄希望於法官能夠給你透露什麽消息,有些案子該贏還是該輸,從當事人做下那件事的當下就注定了。”安奕鳴這一番話說得很懇切,武思思連忙點了點頭,還追了句玩笑話,“我和法官既沒私交,不像你抓住了英雄救美的機會……哎呀呀,忘了,還要去立個案,蔣主任交辦的。”

蔣明哲知道武思思隨安弈鳴到中院開庭,就交辦武思思立個一審的案子,這是她立的第一個案子,竟然忘了個徹底,不過幸虧是下午時間,立案的人並不多,等到兩人再次回到立案大廳取完號發現前方隻有五個人排隊。武思思長鬆了口氣,“還好還好”。蔣明哲是個急性子,嚴於律人寬以待己,如果武思思不能在今天把案子立上,一頓罵是免不了的。而立案登記製後,各個法院的案子數量陡增,時常一大早就排隊取號,卻要到下午才能班立上案,白白浪費一天的時間。法院的號金貴了起來,卻沒有票販子盯上這塊肥肉,不知道是不是不敢和律師們打交道的緣故。

閑著也是無聊,安弈鳴隨口問:“涉外的還是標的特別巨大?”

“都不是,其實我也不知道當事人為什麽要打這個官司。”武思思晃著手裏的材料,“知識產權,某十八線雞湯作者寫的雞湯文被某網站無授權轉載,標的一萬元。”

安弈鳴也挑高了眉頭,“較真”的案子這幾年越來越多了起來,也不知道是司法環境好了還是民眾的法律意識好了?

“我覺得這個作者是想出名,一方麵表明自己堅決擁護原創,另一方麵她還可以裝柔弱,擺出一副受害人的人設……”武思思一邊說一邊搖頭,“訴訟是需要成本的,標的額一萬,又找了蔣主任這樣的大咖,您覺得最終她拿到手的能有多少錢?”

“打官司也不隻為了錢,年前蔣主任還接了個標的才50塊錢的案子……”話沒說完,安弈鳴猛然竄起身來,快步跑了出去。

武思思以為出了什麽大事,彈起身要追過去的時候聽到叫號的聲音,想著再排好怕是要等到明天了,還是轉身去了立案窗口。

安弈鳴怎麽都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畢竟那個人已經有五年沒見,可人群中那個一閃而過的影子又熟悉極了,由不得他不相信,大腦做出判斷後,身體很本能地跟著反應——追上去!

據說市中院審判大樓外共有49級台階,每一級台階都整齊劃一,快步上下會產生暈眩感;據說審判大樓東西長47.2米,南北寬19.6米,緩步繞行一周也需要耗費不短的時間;據說審判大樓共有兩個停車場,樓北停放的主要是當事人的車子,共有49個車位。

下午三點的審判大樓外,人並不多,安弈鳴一張臉一張臉地看過去,試圖判斷自己到底是眼花還是產生幻覺,或者那個人真的回來了?

反反複複、仔仔細細的尋找!

沒有!沒有!沒有!

確定確實是自己眼花後,安奕鳴心裏浮起一絲交雜著好笑的失望,好笑的是自己幼稚的行為,失望的是她真的沒回來。他懶得再走上四十幾級台階回到立案大廳,索性倚靠在石柱上,抽根煙。

學生時代的安弈鳴可以說吃喝嫖賭樣樣精通,唯獨不抽煙,所以染上抽煙的惡習,不否認是律師工作忙碌時常熬夜的緣故,還因為那個人離開後,他不知道該怎麽打發漫漫長夜,煙從口、喉、肺、鼻間循環一周,時間就能往前走得快那麽一點點。

一根煙抽罷,安弈鳴原本亂跳的心髒又恢複了沉穩,估計了一下時間,武思思應該已經立上案了,他索性就拉開車門坐進車裏,長長吐出一口濁氣。

“舅舅,我是學法出身沒錯,可我已經離開這一行很久了,您讓我怎麽幫你?”

安弈鳴剛剛平靜下來的心又因為這道熟悉的聲音胡亂跳動了起來,他命令自己不要動!不要開車門!不要下車!

“我已經陪您交了訴狀立了案,過些日子應該就能排期開庭,代理出庭的事我就幫不了您了。”

“我曾經在市中院工作過,可這起案子是基層法院管轄,我們到中院又有什麽意義?”

“是是是!我是有不少同學在公檢法工作,甚至有的就在這棟審判樓裏開庭,但物是人非,我跟他們真的已經很不熟悉了,更不知道哪家律所擅長您這個案子。”

安弈鳴不想聽,但這些話順著風鑽到他耳朵裏,脅迫著他走過去,站到她身邊,說:“您好,我是樂樂的同學,恰好也是位律師,不知道有什麽能幫到你的嗎?”

“舅舅”氣急敗壞之下說了很多無用的話,安弈鳴本來就心煩意亂,靠著這麽多年的經驗,好歹抓住了幾個關鍵詞,勉強擠出專業的微笑,說:“去律所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