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四叔
濱江市有個地方,街道都是以安字開頭命名,俗稱“安字片兒”,這裏集中著大量六七十年代建造的工廠家屬樓。黃帆到安心街下了車,深一腳淺一腳地邊走邊找。33號!她看到了那幢破舊的老樓,好幾層樓道的窗戶都碎了,連防盜對講單元門都沒安。黃帆進到2單元,徑直上了樓。剛走到4樓,就聽樓上有人開了門。
黃帆快上了幾步,一轉身,隻見一個花白頭發身材臃腫的老頭兒,筆直立在那裏。
借著樓道裏昏暗的燈光,黃帆打量著,依稀辨認出這就是當年那個神采飛揚的四叔。
“四叔!”
“進來說吧!”常柏青說話還像以前那樣中氣十足,轉身先進了屋。
黃帆跟著進去,屋子裏一股黴味,到處破破爛爛。廚房水槽裏亂糟糟堆著一堆碗筷,不知道是攢了幾天的了。
常柏青站在門口,端詳著黃帆,“大姑娘了,不敢認嘍!不過細看還是小時候的樣兒!”他指著客廳裏露出海綿的人造革沙發,“快坐吧小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我早上才下火車。”
“剛回來就找到我了?!”常柏青低頭略一琢磨,笑了,“真不愧是三哥的女兒。”
“四叔,你還好嗎?” 黃帆看著被歲月消磨得判若兩人的常柏青,想著如果父親還在,會不會也是這般蒼老。
“還活著就是好!”常柏青大大咧咧說道,“我真是沒想到你能來看我,我還以為你記恨四叔了!三哥走以後,我把酒廠賣了,去南方折騰了幾年,賠個精光,你四嬸跟我也離了!那陣子也顧不上你,但我經常給你梅姨打電話,她說你成績不錯,我也就挺放心。”
聽他輕描淡寫幾句話,就把對自己的不聞不問推卸得一幹二淨,黃帆心裏更感慨人情冷暖:這就是爸爸所謂的生死之交!
“你不是在北京嗎,回來出差?”
“不是,我這次回來……是想了解一下我爸爸的事!”
常柏青眉頭一皺,不解地問:“你梅姨沒跟你說?”
“說過一些,但是她也不知道,我爸爸為什麽會被人……”
“誰都不知道!”常柏青打斷了她,“那些事當年連警察都沒弄清楚,你現在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四叔,其實我一直想知道,隻不過以前我不願意提起我爸爸……”
“不願意提?”常柏青突然暴躁起來,“你覺得你爸爸給你丟人了咋的!你怎麽能說出這種話,三哥在下麵聽到了得多寒心!”
看黃帆不知所措的樣子,估計是被自己嚇到了,常柏青緩和了一些。“小帆,你小時候是有點抬不起頭,但那不能怨你爸爸,你以為他願意跟那些人在一起?!”
“什麽意思!”黃帆驚道,“難道他是被迫的?”
常柏青被問得一愣,但馬上大聲回答:“對!被生活所迫!你爸原來的單位叫東光機械廠,軍工代號5507,我們複原時,那是大家擠破腦袋都進不去的地方!後來不打仗了,工廠連工資都發不出來,我讓三哥跟我弄酒廠,他又不來,你說他怎麽辦?隻能停薪留職出去找飯轍!”
“我不是因為這個怨他……”黃帆心裏怪的是爸爸對她的淡漠。
“那為什麽?怨他為什麽給你找個後媽?那你就更不應該了!”
常柏青又開始激動,張大嘴巴發不出聲音,像是被什麽東西卡住了。猶豫了半天,他終於脫口而出,“你知道你爸得了癌症嗎?”
“什麽?!”黃帆愣住了。
常柏青眼眶有些發紅,歎了口氣,“你現在是大人了,這些事也應該讓你知道了!”
他的神色變得凝重,打開了塵封已久的回憶。
【那是1995年3月,三哥來我酒廠,我倆從中午一直喝到天擦黑。等他要走的時候,還沒等站直,就哎呦一聲,捂著肚子蹲了下來。我把他扶到**,他疼得滿腦門是汗,樣子很痛苦。
我看他一直捂著右邊肋條骨,就猜是不是急性闌尾炎。可是他突然說:“老四,我有個不好的預感!”
我說三哥你別胡說八道,就是酒喝太多了,下次咱倆少喝點。可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說:“我自己的身體我更清楚,跟喝酒沒關係,不是一兩次了。”
“你這身體能有啥毛病啊,也就是慢性闌尾炎。”我還在安慰他,“哪天我陪你去醫院割了,保證以後再也不疼了。”
他突然問我,“老四,你知道我有倆哥哥嗎?”
“知道啊……你不是說過……你哥去世了嗎?”我被他問得也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
“沒錯!但我沒跟你說過,他們是怎麽死的!”三哥的眼神突然黯淡了,他說:“包括我父親,他們都死於肝病。”
我想說點什麽安慰的話,但一句也說不出來。
三哥繼續跟我說:“我剛上小學時就沒了父親,大哥39歲就去世了,二哥更年輕……這是家族病,我真怕我躲不過去。最近這裏總是疼得厲害,但我不敢去查,我想我黃家沒做過壞事,老天爺不會這麽不公,咋也留我一個吧!”
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就說:“現在這病也不一定就治不了,咱倆明天就去醫院查查,別再拖了!”
我托了軍區總醫院的人,陪他去做了檢查,結果是……】
常柏青頓了一下,一字一句說道:“肝、內、膽、管、癌!”
黃帆聽到這裏大驚失色,她這才回憶起爸爸那陣子臉色很難看,人也越來越瘦,還以為是太忙累的。“那他自己知道嗎?”
“知道!我勸他治療,說別考慮錢,不行我把酒廠賣了!可他說這是命,人不能跟命爭。而且這種病治不治區別都不大,多活那幾個月把家都拖垮了。很快,他就和你梅姨結了婚。你梅姨是個寡婦,比你爸還大,也沒啥文化,三哥就是看準她人性好,即使他先走了,也不至於讓你流落街頭!”常柏青低下了頭,“三哥也明白這樣對你梅姨不公平,怕她心生怨恨,就盡可能拖著不讓她知道。所以他什麽藥也不吃,疼得受不了了就吃硭硝。”常柏青的眼睛濕潤了。
黃帆聽四叔講完這段,心裏五味雜陳,她沒想到爸爸和梅姨的結合竟然是為了她,眼前浮現出爸爸瘦削的身影,黃帆的心忽然疼了一下。
“四叔,你最後一次見我爸爸是什麽時候?”
“差不多9月初吧,我就記得是快中秋節了,我給他拿了兩盒月餅。那段時間他特別忙,我倆也很少見麵,沒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後一麵。”
黃帆知道這倒是事實,爸爸那陣子經常加班,有時候連家都不回。“四叔,那你知道他在忙什麽嗎?”
“他去的那個公司在江北蓋了個辦公樓,說是再過完年就要搬過去,所以他經常在工地盯著。”
黃帆想了想,還是不理解。“可他明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為什麽沒想著多陪陪我,難道就為了賺錢?那家公司究竟有什麽蹊蹺?”
“那些我不知道!”常柏青擺了擺手,“小帆,今天我跟你說這些,就是讓你明白一點:你爸爸很愛你!不管你有什麽想不通的,都不應該對這點有任何懷疑。”
“四叔,那你聽過古嘉誠這個人嗎?”黃帆又試探地問道。
“沒聽過!”常柏青幹脆地回答,他想了想說:“如果你想知道他公司裏那些事,你可以去找一個人,當年你爸爸去那兒上班就是她引薦的。”
“誰?”
“骨傷科醫院的一個護士,於雪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