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菜鳥水手

說起我是怎麽開始做海員的,說句帶點迷信的話,還真覺得有些命中注定的味道在裏頭。

由於時代關係,我們這一代人大多在初高中畢業後就開始闖**天下,有些人在紅色革命之後又重回校園,但像我這樣已經無心思再捧課本的人也大有人在。原本父母還希望我能夠從事文職,不用風吹日曬不能不說是一種福分,後來可能是看我在學校課程上麵實在是沒有什麽天分,便知道我沒那個福分,於是也很少再幹涉我的選擇,大致持一切隨緣的態度。

紅色革命之後我們這一批人便都拿了高中畢業證書,那之後一段,我便跟著我大伯做生意。其實說是做生意,也就是在菜市場裏麵擺個攤而已。我大伯的兒子很爭氣地上了大學,讓全家人都很驕傲,大伯自己更是盡全力供應他的需求。他原本以為自己年紀有點長了,有我在旁能夠幫忙打點,可沒想到我這人不喜歡做吆喝的事情,而且臉麵也厚不起來,往往別人幾句好話就大方讓利,所以最後算是有點幫了倒忙。

但也就是在跟著大伯做生意的那段時間裏麵,我結識了一個朋友,姓白名勝利。他的名字頗有喜感,他第一次告訴我他名字的時候我還愣了愣,既然知道白勝利了,怎麽還會起那樣的名字,我反應過來後哈哈大笑,他似乎早料到我有那種反應,倒也沒有不高興,看上去挺隨和一小夥子。

白勝利是隔壁攤老板的兒子,比我大3歲半,是一個水手。那個時候大多數的船員水手還都是捧國企的飯碗,有任務就上船就跟著出去,沒船就待命,他也就回來幫他老爹的忙。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做了3年船員,常常在商船上麵做事。他挺健談,時不時會和我聊起他們船上的生活還有水手之間的一些趣事。可能是之前那個時代的影響未消,他說話很謹慎,有時隨口提到一些海上奇怪的事情或現象時,他都是一筆帶過,我就算追問他也是打馬虎眼,這就讓我更加好奇。所以,那時在我的觀念當中,水手是一種有趣的工作,不僅趣事多多,而且還時常有離奇好玩的事情發生。

我好幾次對白勝利表達我對他工作的羨慕之情,而我大伯覺得我是在幫倒忙而又不太好意思打發我回府的情緒越來越明顯。後來突然有一天,白勝利問我,願不願意也跟他到船上討生活。

我聽到的時候簡直不敢相信,以為他在開玩笑。結果他告訴我,最近福建港那裏有一艘大型鐵砂船要出航,他們人手不夠要再招人,但立刻要找水性好又有點基本常識的人不多,所以他想到了我,問我要不要去試試看。

我點頭如搗蒜,自然是一百二十萬分的願意,幾乎是一轉身就準備起來。我火急火燎地去開證明和介紹信之類的東西,整個過程異常順利。雖然我爸聽到我要去當船員的時候愣了愣,神色一下子黯淡下來,他低頭想了許久,最後也沒有怎麽反對,隻是叮囑了幾句。可能是我當時太過興奮,我爸說的我幾乎一句都沒聽進去,完全沉浸在即將揚帆遠航的喜悅當中。

但在離港之前,我還必須參加培訓班。現在要到船上都需要2到3年的學校教育,那時候雖然沒有那麽嚴格,但船員仍然需要集訓一段時間。不過這次因為時間比較緊,所以就壓縮了一部分,隻需要學習一些基本的東西還有需要有基本的概念和技能,接著我們就會以學徒水手的身份上船,其他的一些,在船上再一邊學理論,一邊通過實踐來逐漸熟悉逐步掌握。

原本我以為,船員隻要水性好就可以了,但事實證明,我要學的還有很多。體能和遊泳方麵我都很容易都通過了,各種繩結的係法對我來說也不是太難,畢竟我出生漁港,從小到大那麽多年在海邊晃**,耳濡目染也會了一大半,另一小部分不會的,有了基礎也很容易就掌握。對我來說最難的是港口規則,每個港口都有不同的地方,規則自然也就不盡相同,如果是不同國家的港口法規就更加麻煩。好在這次因為時間緊迫,所以我們就隻是學了此次出航目的地的一些港口規則,其他的隻能以後有了其他任務再說。

集訓我們新手的是一個叫蔡國強的人,那人四十多歲的年紀,身姿挺拔,麵色黝黑,神態堅毅。五官線條較粗,人看上去非常精神。隻是在行船多年,風裏來雨裏去,看上去比有些五十多歲的人還要滄桑。他脖子上有一道很長的疤痕,據他自己說是一次風浪裏麵被船上的鉤子鉤到的,差點沒命,並以此告誡我們要認真學習,萬事按照規定守則辦事,標準流程要嚴格執行,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一開始訓練我們覺得他這個人非常嚴肅,不留情麵,對我們也極為嚴格,和我一起參加訓練的有一個叫葛雲翼的,因為身體素質相對差,天天被他罰跑一萬米,搞得那人一開始幾天每晚都在被窩裏麵偷偷哭。不過熟悉了以後,我們發現蔡國強那個人其實非常豪爽,也很仗義,空閑時候喜歡和我們打成一片,有時候還會講講葷段子,還讓我們都叫他老蔡。他說是我們以後上了船,自然會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嚴格。

而多年以後,當我也有資格去教領新海員的時候,也是遵循千事守規,萬事從嚴的原則。因為那時我已經知道,關鍵時候,這關係到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安危,還有整船人的性命。

當時老蔡還帶了個副手,叫司馬源,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歲,長得倒是白白淨淨,斯斯文文,一表人才,看上去白麵書生的樣子,說是海員一點都看不出來。我們開始還以為他是做文案的,私底下笑他一個大男人出海都曬不黑,真真是天生麗質難自棄。不過老蔡很器重他,據說他做這一行才半年而已,但絕對是個人才。至於怎麽個人才法,一開始也沒人說,後來聽說他之前有一次出海,遇到一個突發的大風暴,他明明是最低級的水手,卻不知道怎麽就掌了舵,在那種對抗大自然誰都沒轍的情況下,硬是把船就開出了風暴區,救了全船人的命。我們當時沒有經驗,不知道那有多了不得,還覺得自己耍個半年也能有那能耐。後來又聽聞人說他雖然看上去斯文,身手卻非常好,於是我們這些菜鳥多少有點嗤之以鼻,尤其是我這種對海還有些了解的,難免腹誹,身手好在海上頂個毛用。

不過司馬源倒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他有一對非同常人的眼睛。一般來說,中國人總是黑眼珠,有些人要是有點少數民族或者外國血統的可能會有棕色或者灰色的眼珠,他倒好,一隻眼珠是棕色的,另一隻是灰色的。我第一次看到還以為他是瞎子,結果他的視力好得驚人,他微笑著說是因為眼珠色素異常才會這樣。他一直笑盈盈的,可不知道為什麽他這個人有種讓人說不出的感覺,似乎隻可遠觀,不可近交。即使是老蔡那樣豪爽的人,和他說話也是客客氣氣,我甚至一度懷疑他是不是會什麽蠱惑人心的邪術。

訓練的半個月轉眼就過去了,上船前一天我興奮地一晚沒睡好,第二天早早地就起床,到指定地點去報道。

到了船上後,我遇到了白勝利,他拍拍我的肩,嘻皮笑臉地說:“老弟,船上有我罩著你,有事盡管來找我。”我懵懵懂懂地點頭,心想這船上能有什麽事情。

當然,我的想法很天真,船員的工作很多時間就像是打雜的,打掃拖地是常規,打掃廁所自然也是新人專屬,輪到值夜班或者守鍋爐房那種環境比較惡劣的地方,新人當然首當其衝,不過我心裏明白,來船上工作誰都要經過這一段。我依稀記得我爸叮囑過上船後小處要肯吃虧,不然會被整的很慘。

於是我謹記教誨,夾緊尾巴做人,和我同訓的那個葛雲翼則截然相反,事事都要求公平,還和上級告狀說師兄逃避站夜崗,最後他的確換得一夜好覺,可第二天出勤後悔了卻發現被人倒了滿被子的屎尿,弄得整個房間臭氣熏天。而且無憑無據,無處申訴,還被上級責罵說衛生習慣不好,罰掃全船所有廁所半個月。

他被懲罰,倒是樂了我們其他幾個菜鳥,畢竟這貨船上都是大男人,個個不拘小節,廁所狀況可想而知。可以不用我們掃當然是大呼慶幸。

對於前幾次的出航,我的印象事實上已經不太深刻,當時覺得辛苦的地方,現在回想起來也早已是風輕雲淡。而真正讓我記憶猶新,以至於幾十年後還覺得曆曆在目,驚悸未滅的,是在我成為海員約兩年以後的一次出航。

那時剛剛跨入上世紀八十年代,那一次出航的前一年,海上出了不少事情,國內國外的都有,尤其是那年秋天,一艘極為有名的英國貨運巨輪,在日本衝繩海域附近失蹤,發動附近各國船隻,也遍尋蹤跡不見。

於是在那一段時間裏頭,航海安全成為了熱門話題,尤其是在我們這一行裏。相應的,我們也經過了再一次的進修學習。說實話,當年我覺得那完全是浪費時間和精力。畢竟那時還太年輕,出海兩年裏麵經過兩三個小風浪而安然無恙,又因為自己之前在海邊長大,相應海上見識比其他菜鳥多一點,受到幾次上級口頭表揚,於是就覺得自己所向披靡,飄得找不著北了。後來才知道,對於變幻莫測的海洋,任何海員在任何時候都是學徒。

學完考完之後不久,就接到指令要再出海。而那次因為我們原本一直跟的船在整改當中,我們是和另外一隊人整合去了一艘新的大船上去任職。集合當天到碼頭的時候,我一眼就看到那艘新船,頓時心裏“咯噔”一下,不知怎的,就覺得那船怎麽看怎麽奇怪,但我文辭水平有限,也說不上來那種怪異感究竟從何而來。

就在我皺著眉頭站在那裏搜索枯腸的時候,突然聽到旁邊有人“嘖”了一聲,我轉頭一看,竟然是一段時間不見的司馬源。

我對於這個人仍然是有點搞不清楚狀況,一方麵這個人仍然是一副生人勿近熟人勿擾的模樣,要說厲害,兩年裏麵也從沒人見他露一手。但另一方麵,我發現那時船上不止老蔡,連船長、輪機長、大副這種管理級海員都對他客客氣氣,所以也捉摸不準,不敢得罪。

“嗯……波……哦不,”我差點露了嘴,叫他“波斯貓”——那是我們幾個私底下因為他眼睛給他起的綽號——趕緊改口,“司馬,你覺得……”我指指那船,想問他的意思。

“這船的樣子……”他頓了一下,又“嘖”了一聲,似乎也有點猶豫要不要說,“你沒覺得……”他拿那雙不一樣顏色的眼珠瞅著我,看得我心裏毛毛的,“有點像紙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