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風浪

“這船的樣子……嘖……你沒覺得,有點像紙船?”司馬源那句其實也根本不是問句。

我被他看著,明明對方眼神輕飄飄的,我卻感到有點發毛,好像被說中了什麽心事一樣,幹笑了兩聲,“說什麽呢,隻要白色的船都像紙船,想多了唄,想多了啊。嗬嗬,哈哈。”嘴上仍然打著馬虎,心裏恍然到那灰白色船體真的就像舊了的紙船一樣,貨船其實極少這種顏色的,怪不得看來讓人覺得不舒服。

但不舒服是一件事,出航還是躲避不了的。在指定地點集合完畢,按流程訓話講事,然後便各自核對好海員入住艙號,熟練地安頓下來。雖然說是和另外一隊人合組,但大家在之前進修課當中也都見過,所以彼此並不陌生,再加上船員天生就有自來熟的本事,所以附近幾個艙室的人很快就熟撚起來。

出航的前兩天,平靜地幾乎可以說是無聊,每天就是在那個點起來,然後按部就班地進行崗位作業,該查的查該做的做,下午是輪到我站崗,等到我那一班崗站完,也快要天黑了。和大夥胡侃亂聊,偷著打打小牌,一天也就過去了。

也就是在那兩天裏麵,我聽說一件事,和司馬有關係。據說他其實已經考出上一級的適任證書,這一次本不需要他出航,而且這次也壓根沒要求他來,不知道他出於什麽目的就來了。

“嘿嘿,還能有什麽,”葛雲翼叼著牙簽,一邊手裏還搖著骰盅,“要表現唄,要拍唄。”說著一把扣下打開,接著就歡呼一聲,這一把他又贏了。

說起來他應該是兩年裏麵我們一批人中變化最大的了,大概是一開始上船被整怕了,他痛定思痛,後來和大家打成一片,和誰都稱兄道弟,前幾個月的工資一分不剩都用來請客,而且還苦練手藝,現在他一手套繩絕活,準得和馬戲團表演似的,雖然他現在機工長的職位不太用得到,但時不時拿出來秀一下還是讓人歎為觀止,可見人的潛力是無窮的,尤其是被逼到一定境地的時候。

也因為他如今人麵廣,什麽小道消息都能聽到一些,所以我們船上八卦胡侃時最愛拉上他,他消息的準確度就算沒個十成,八成至少還是有的。

我們被他贏了一把,也沒覺得多懊喪,洗牌再來,其中一個老兄一邊摸牌一邊道,“你說那波斯貓,到底什麽來頭?”他是這次外組裏的人,我們叫他菜頭,年紀很輕,才剛二十出頭,資曆也淺。

“別說你不知道,我們跟他處了兩年了,還是不知道,”我說,“看上去像知識分子,就說我們這打牌吧,從來沒見他打過,不知道是不會還是裝清高。”

“我說是裝,”葛雲翼盯著手裏的牌,他似乎是很看不慣司馬那樣子,也不管別人現在是二副,級別可比他高,“你們知道不,那家夥沒事就在看書,要不就躺**閉目養神,你說說,要裝知識分子你甭上船啊,要裝仙風道骨你上廟裏出家去,真是……”

他的話引來一陣同意,然後又胡扯些七七八八的,輪到菜頭值班的時間了,他走了後我們沒找到替他的人,便早早收了。

那天睡得比較早,但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警報大作,我從**跳起來,一邊隨便往身上套製服一邊往外麵衝,這警報聲我們都太熟悉了:台風預警。

海上台風可大可小,尤其是這種在海上突然形成的——因為我們事先沒有收到預報——更是難以掌握,我們這艘船雖然不小,但也不算什麽巨型貨輪,有台風更要小心,能繞開最好還是繞開。

但雖然緊急警報,我們卻也不慌亂,這種情況之前演練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即使是真實情況的也碰到過一次。所以算是井然地跑到各自崗位,進行設備檢查和安全加固。

就在我在主甲板上作業的時候,突然聽到上層甲板傳來一聲大叫:“不要轉舵!直麵衝過去。”

我反射性地抬頭,腳下卻一個踉蹌,此時我們應該已經到了風力外圍區域,海況已經不平穩,就在我抓緊繩索要定住身形的時候,上層甲板突然跳下來一個人。沒錯,那個人是跳下來,而且穩穩落在我身旁,然後瞬時立刻起身往駕駛艙的方向跑去,仿佛不是踩在船上而是在平地上。

“靠,身手倒的確不錯。”單憑那背影,我就認出那不是別人,正是司馬源。

他那麽做其實非常違規,我雖然有點好奇心,什麽事終於遇上件讓這尊菩薩動容了,但我又不能跟著違規,所以在執行完自己的崗位任務之後,便進入到內艙,這種時候不宜留在甲板上。

在走廊上走的時候,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似乎是聽到,在外界逐漸變大的風浪聲中,駕駛艙傳來爭吵聲,雖然並聽不清楚在說什麽。我心裏思摸著,是不是司馬和船長吵起來了,想想這家夥還真是膽大包天啊,敢和船長叫板。要是我和船長頂嘴,會不會直接被踹海裏。

風浪變大的速度比我想象地要快得多,來勢洶洶的樣子。不一會兒,艙內幾乎已經沒法安穩地站立,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找了條繩索,想著待會兒要是風浪再大,我得把自己固定一下,不然磕傷碰傷可怨不得別人。

船體越來越顛簸起來,然後,讓事態更加糟糕的是,我所在那一區的照明突然中斷,整個一片都瞬時陷入了黑暗之中。

我可以聽到艙外波濤肆虐的聲音,那一下一下拍在船體上,在內艙造成一種震**的回聲,層層疊疊地重合起來,明明不算震耳欲聾,卻讓人腦殼發疼。

這時候我才發現,什麽模擬演習,還有之前遇到的那個小型風暴,都根本算不上什麽,我腦子裏麵亂哄哄的,一會想著我們是不是沒能繞過風暴區,或者風暴中心也繞了彎追著我們來了——這種事情雖然極為少見,但不排除發生的可能性。

一會兒又想著,是不是船長瘋了聽了那個波斯貓的話,直接正對著風暴中心就正衝過去了。靠,要真是這樣,那船長也不要當了,換人算了。

輾轉又想到上學習班的時候,學長當故事說的各國船難的故事,不管當時他們的目的到底是勸誡還存心就是嚇嚇我們,總之在這個時候那些故事的恐怖之處一股腦地湧到了腦子裏麵。在毫無亮光可循的黑暗當中,我可以聽到自己如打鼓的心跳聲,明明已經固定住身體,但是手還是死命抓著鋼架,我甚至可以感到自己的手在發抖,總覺得下一個浪頭打來,不是水會突然之間漫到膝蓋,就是整個船體會傾翻過來,或者更加糟糕,會被卷到空中然後直落到海裏,那不要說是我們這樣的貨輪,就是萬噸巨輪,這樣摔下來,照樣龍骨折斷玩完。

不會的不會的,我安慰自己,一個小台風而已,不會一下子發展得那麽快的。可心裏的另外一個聲音又說,誰知道呢,去年那在日本衝繩那失蹤的那艘巨輪,那是多大的噸位多先進的船,就是遇上個台風,船長一開始傳回電報還輕描淡寫,結果渣都沒找到一塊。

那是我最難熬的一個夜晚,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在讓人絕望的境況之下,黑暗能如何加深人的恐懼,那種無所不在的窒息感,擠壓著每根神經,分分鍾都要發瘋,最終當黎明的曙光透過甲板上的窗戶照進來的時候,我覺得好像在地底跌打滾爬了半輩子又重見光明一般,吊著的一口氣終於慢慢呼出來,身上黏黏膩膩被汗濕了大半。

我慢慢走回主甲板上,風雨過後的空氣總是清新而宜人的,深呼吸之下更有種劫後餘生的感覺。陽光暖洋洋地照下來,蔚藍的天空中稀稀拉拉地飄著幾縷雲,輕鬆悠然的樣子,好像下一刻海風一吹,也會隨風散去。

“喂,老兄,”有人拍我的肩,我一回頭,是葛雲翼,他的臉色也不好,頭發亂糟糟的,好像一夜之間青胡茬都長出來了,“老兄,你說,我們是不是選錯行了。你說我們是不是也該像白勝利那樣,回爐再讀書去?”

“你拉倒吧,”我把他的手從肩膀上麵甩下去,“就你小子還讀的了書?你還是管好手頭的事情吧機工長,昨晚我那一區可黑了一夜。”

“得得得,羅嗦,一刻都不讓消停。”嘮叨著又鑽回艙內,應該是去檢查設備受損情況去了。

我在甲板上站了兩分鍾,突然想起昨晚波斯貓那件事,也不知道後來怎麽樣了。好奇心的驅使下,我踱到駕駛艙附近,假裝好像路過地往裏麵瞄了幾眼,就見船長還是在他的位子上,對著儀表盤,臉上也沒什麽太不安的表情。倒是波斯貓,抱著手站在後麵,眉頭輕鎖,沒看船長,隻是看著前麵窗外,帶著幾分憂愁的樣子,老蔡就站在他旁邊,臉上也有幾分凝重。

我在外麵裝模作樣地作檢查狀,實則想聽到一些壁角,雖然我也清楚一般來說,外麵是聽不到裏麵人說話聲音的,除非裏麵人拔高聲音吵起來。

過了沒多久,就聽到裏麵有人說話,隻是簡短地說了幾句,艙室門就開了,老蔡和波斯貓走了出來。

“我說司馬,你昨天晚上怎麽回事,以後你還想不想幹了?”

司馬笑了笑,“我剛不是道歉了麽,慢點您會明白的,現在……”他看了看遠方,意味深長地說了句,“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多說也無益了。”

嗯?他這話什麽意思?我思忖著,也向他看的那方向瞄了幾眼。奇怪,沒事啊?雨過天晴不就好了,說這話是知道些什麽還是故作高深?

看他們倆一邊談著一邊往另外一個方向走過去,我也興致缺缺地往回走,心裏不自覺想到了剛剛提起的白勝利。那家夥把我介紹上船之後大約一年多,家裏給處了個對象,白勝利自己也挺喜歡,但是女方覺得他工作聚少離多又不安定,說一定要轉在岸的崗位才考慮結婚。白勝利沒辦法,遞了申請,還報了補習班,說是一樣轉崗了,不如趁機考個大學,前景也好一點。雖然前些日子歸岸期間找他出來吃飯的時候,聽他吐了一肚子讀書的苦水,可現在想起來,讀書即使受點煎熬,但前途還是光明的,不會像現在這樣玩兒命似的。

但再想想要我捧著書再讀個幾年……還是算了,不是說了這事兒少見麽,之前聽學長提起來,也是轉述別人經曆,說明他們自己也沒經曆過,有些船員一輩子都不一定遇到過一次,這下還是回去能大談特談一番了。

我這樣說服著自己,也感覺平靜一點,卻完全沒有想到,前一晚經曆的風暴,隻是整件事的開始,而後的經曆,才是真正讓我後來每次回想起來,都有種恐懼感的症結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