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開拓
如血夕陽之下,一葉扁舟在海浪中浮浮沉沉,慢慢向海岸靠近。海鳥尖銳的叫聲割破天空的霞雲,好似一曲悲歌的伴奏,增添了幾分不安,幾分不詳。
大家眼睜睜地盯著那船——慢慢靠近的船上,並沒有人。船完全是在浪潮的推動之下,在水麵上載浮載沉,緩緩向我們靠近。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間,最終船在灘邊擱淺的時候,才有膽子大的人跑過去拖拽。但即使是那幾個膽子大的人,隻往船體裏麵看了一眼,就嚇得往後退了幾步,臉色極差地盯著那船的船體。眾人見了,便一起圍上去,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船一邊的船體上有著明顯的抓痕,看上去像是人的手指留下的,船邊緣更像是被人生生用指甲摳下來幾條木削。不知道是不是我心裏作用,我總覺得那抓痕最深的地方,好像還留有血跡,那血跡似乎嵌得太深,並沒有被海水衝刷掉。船體當中蜷縮著一具人的屍體,那屍體白花花的,已經完全被泡腫,有些地方甚至開始腐爛,如果不是身上穿的衣服,基本已經辨認不出這人的麵目。屍體捆著船上的水手繩,繩子雜亂地在屍體上圍了幾圈,還穿過了船內部用於固定的鐵圈上,好像是那人在慌亂之中想把自己固定在船內。繩索已經鬆動,雖然屍體並沒有因此而被甩入海中,但顯然,這種做法並沒能救那人一命。
“怎麽會這樣的,怎麽人都成這樣了……”有人不知道是驚嚇還是傷心,開始低聲抽泣。
“報應,真是報應啊。”還有人竊竊私語,雖然他們的音量已經足夠旁邊人聽到。
很快有人叫來了村裏兩個接辦喪葬事的人,那兩人把屍體從船體內部解開。在場看熱鬧的人當中,有些已經離開,而我隻是呆呆地站在人群當中,看著他們把一具濕漉漉的已經殘破的屍體從船裏拖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死亡,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八九歲的孩子對死亡已經有一定的認識,但卻談不上恐懼或者害怕,隻是覺得一時難以接受。就在一周之前,我還看著他們劃著船離開,短短七天之內,兩個活生生的人卻隻化作這麽一具難以辨認的屍體。
我被我媽拉走回家的時候,他們已經開始把屍體往兩兄弟原來的屋子裏抬。後來村裏每戶按照意願出了點錢,把回來的那個弟弟給葬了,他墳地的旁邊,還放了哥哥的衣冠塚。其實聽說我們村很久以前是不在乎這入土為安的規矩的,不知道是哪代開始,我們這裏也開始被主流文化同化,連辦喪事的各種形式和名目也越來越多。
自從出事了以後,之前那些說要拉兩兄弟去祭海的人自然閉了嘴。兩兄弟下葬以後,幾乎所有的人都想極力把這件事忘卻。沒有人再提起兩兄弟的名字,“白龍王”的名號也成為我們村裏大人用來嚇孩子的伎倆。但是有些事情卻沒有那麽容易就這樣過去,那件事的陰影似乎一直都籠罩在村子上空,久久不願散去。
那年的夏天,很多大人都不許孩子再到海裏麵去遊泳,更不要說是深潛。那個對我們來說隻是一個大遊泳池的地方似乎一下子變得猙獰。不過暗地裏,我們總是會趁著沒大人看到的時候,到靠近河岸的地方過過癮,畢竟不能遊泳的夏天對我們來說太難熬了。
整個夏天我們幾乎都在偷偷摸摸中渡過,不過孩子總是很享受這樣瞞著大人行動所帶來的小小刺激感。其實現在想起來,當時大人們不可能真不知道,隻是我們當時一直在近岸玩水,如果遇到什麽情況站起來頭就出水了,沒什麽太大的危險,所以他們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樣的狀況一直持續到當年的農曆七月中下旬的時候。
那段時間幾乎是一年裏麵最熱的時間,我們在淺灘也早已經玩得膩了,畢竟對我們來說,夏天就意味著徒手潛十幾米到海底撈所謂“寶貝”,但如今大人管著,遊得稍遠一點就會被拎著耳朵拖上來,弄不好回去就是一頓屁股開花,所以大多數孩子沒那個膽量,雖然好奇心始終在,但皮肉受苦也很現實。
可是,問題在於,並不是所有孩子都是這樣。
我們一起玩的當中有一個叫秦生的男孩,我們都叫他阿生,平時特別能惹事,也不怕被父母棍棒伺候,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他已經被打到屁股生老繭了。所以我們多少都有點崇拜他,屬於孩子王的類型。當我們都厭倦了老在淺灘的某一塊地方玩的時候,就是他提議我們開拓新領域。
值得一提的是,我們玩的地方其實相對來說比較固定,那一片的淺灘沒什麽來往的漁船,海床一路延伸到深處也沒什麽一下子太陡峭的地方,本來我們能到稍微深一點的地方去探險,所以一直以來也沒人想出來要找新的地方,現在我們老在淺處玩膩了,阿生的提議一出,馬上得到眾人響應。
我們玩耍的淺灘一邊過去就是漁船上岸的地方,那地方當然不能去,於是我們踏著灘塗開始往另一邊走,如同拓展疆域的勇士一般,希望找到一片新的遊樂場。
海水絲絲沁涼,一群孩子五六個人歡聲笑語,打打鬧鬧就走出了好遠。那時候我們誰都沒有注意到,我們在水裏一邊半走半遊地行進,一邊已經離開了岸上人群比較聚集的村落區域,等到我們反應過來,已經身在島上的另一側,在那一側的岸上是我們沒有去過的一片紅樹林。
我們之所以沒有去過紅樹林,是因為裏麵藏有不少各式各樣的動物,對我們來說未知的危險太多,再加上紅樹林的樹根非常發達,在近海的地方紅樹的根直接插在海水裏,還會一點一點地在海**蔓延著生長,所以如果比較靠海的地方,可能那樹下麵就是海,不小心一腳踏下去會直接掉到半根錯節的樹根當中去,被纏住淹死或者幹脆摔死都有可能。當然最主要阻止我們去的原因是那樹林離村子遠了點,當中還要穿過一小片田地,既然近處有個大遊泳池,所以我們誰都沒那個耐心跑到紅樹林去。
沒有想到,在陸地上的時候沒去,在海裏倒拐到這片區域裏麵來了,我們一陣興奮,加緊往前遊過去。
可是剛剛靠近,遊在最前麵的阿生突然人一下子不見了。
我就遊在他後麵,隻見他一下子水就沒了頂,他甚至沒有撲騰幾下,直接人就不見了。我心裏一驚,直接大叫一聲:“阿生!”
在我後麵的幾天孩子聽到,也都停了下來,一時之間水中的談笑打鬧聲戛然而止,隻聽得海浪輕湧的聲響,一遍一遍拍打著紅樹**於水中的根係。
“阿生!”我又扯開嗓子大吼一聲,其他孩子也回過神來,開始一起叫阿生的名字。
那時我們並不知道,人潛在水裏是很難聽清水麵上的喊叫的。我稍有些心慌,一邊叫一邊不自覺地往前走,沒想到還沒閉嘴,腳下一下子踩空,毫無準備之下突然就沒入水中,一大口鹹澀的海水直灌到我嘴裏。可是我腦袋倒是非常清楚,那一瞬間我明白過來為什麽阿生會不見,我們走的水底一定有個突兀的陡坡,不知道的一定會踩空栽到水裏。
我到了水裏後還算冷靜,喝了一口水之後立刻閉嘴,幾乎是出於本能地就在水裏翻過了身調整好姿勢,整個人的平衡一下子就恢複了過來,可我剛想往上遊出水麵的時候,突然看到不遠處的水裏懸浮著一個東西,仔細一看,竟然就是阿生。
隻見他整個人看上去很鎮定地潛在水裏,一動不動地麵對著水裏的某一個地方,好像是發現了什麽東西,我覺得奇怪,便靠過去看看到底他在搞什麽鬼。
他見我遊過去,伸出手把我拉到身邊。不知道是不是水裏光線的關係,我覺得他的臉上閃著一種靈動的神態,他對我笑了笑,指著他前麵示意我去看。
他指的地方是紅樹**在水裏的根係,那發達的根係在水裏顯得尤其粗壯,盤根錯節地纏繞在一起,但看起來似乎並沒有怎麽特別。我一臉疑惑地回頭看他,他皺了皺眉頭,拉著我往前蹬了幾步水,再次伸出手指著水裏的一個地方,還輕拍了下我的後腦勺,意思讓我仔細看。
我眯著眼睛,往那根係中看過去,一開始並沒有發現什麽,但很快,我看到在其中兩條很粗的樹根之間,有一個相對來說較大的縫隙,從那縫隙可以直接看到裏麵被覆蓋的海床,那一部分的海床並不是像之前我們玩的沙灘,而是近乎於岩石質地,阿生示意我看的,就是那海床。
那海**的岩石在樹根的覆蓋下隻是隱隱約約,顯得晦暗無比,但是隻要仔細去看,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在那岩石當中,有一條很大的裂縫,足有大半個人長一個人寬,那茂密的根係即使在那裂縫前交錯蜿蜒,也難以掩蓋那通往深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