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白龍王

因為小時候我家就在離海邊不遠的地方,所以對我來說,大海就和我們家後院的大遊泳池一樣。小的時候我常常會和幾個小夥伴一起到海邊玩,堆堆沙子或者撿撿魚骨,有時候也會撿擱淺的魚。夏天的時候就會去海裏遊泳戲水,家長也不太管,最多叮囑幾句說要小心。因為從小就習慣在水裏,所以我們這些小孩水性都相當好,一般在水裏兩三分鍾都不需要換氣,潛個十幾米也不是件太難的事情。

那年我大概八九歲的樣子,快要到夏天的時候,村裏麵出了一件大事。

村裏麵的一對兄弟,祖上一直是捕魚的,有一條算是在我們村裏挺大的漁船,技術也絕對過硬,而且為人老實本分,在我們村裏出了名氣的隨和大方好人緣。他們出海稍遠的時候都會帶上村裏其他幾個年輕人,這樣可以逗留一兩晚,也可以一次多捕點魚。就在那次他們出海的時候,捕到一條鯡王皇帶魚。

鯡王皇帶魚是一種很大的魚,我們這裏也叫這種魚“白龍王”,這魚是深海魚,平時非常少見,雖然之前也聽老人說有人捕到過,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而且據說之前捕到的那魚才3、4米長而已,這次他們捕到的那魚,足足有10米多。

在近海捕到那麽大的魚,幾乎是不可能的。這事在村裏很轟動,遠近的人都來看這巨大個頭的白龍王,兩兄弟還特別叫了鎮上拍照的人來,一船六個漢子才捧起那條巨大的帶魚,對著鏡頭笑得自豪無比。

一直到前幾年我才知道,這件事後來還傳得更遠,那時日本地震,有大型深海生物在福建沿海擱淺,於是就有人拿出幾十年前的一些舊聞來說事兒,當初那件事就是他們拿出來的舊聞之一,我看到電視裏麵的人展現那張早已泛黃的照片時,隻覺心裏一顫,突然回憶到自己小時候的這個經曆,沒想到過了那麽多年,我竟然還記憶猶新,覺得曆曆在目。

不過當時我還隻是小孩子,隻知道往人堆裏麵鑽著湊熱鬧。我本來還想摸兩下,隻可惜當時人實在太多,我人瘦小,擠不過大人。那魚的確大的讓人咂舌,即使後來跑船的時候我也看到些讓我驚訝的生物,但看到那麽巨大的帶魚,卻是絕無僅有的一次。

當時好幾個人都驚歎加羨慕,兩兄弟和一起出去把這魚撈回來的人都和英雄一樣。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這魚這麽大咧,足夠村裏一百多號人吃幾天的咧。”其他人也都紛紛讚同,可誰知當場的一個老人聽到卻突然就哭了。

這本來應該是件讓人高興的事情,那老人竟然好端端的就哭了,別人覺得奇怪,便問他為什麽。他老淚縱橫,不清不楚地呢喃了半天,大概的意思就是說,你們年輕人不懂輕重,抓了白龍王,還想要牙祭,是會遭到報應的。

值得一提的是,由於鯡王帶魚是深海魚,因此隻要被捕撈出水,就會由於壓力的原因而很快死掉,所以並不存在什麽放生的問題。

當時是六十年代末期,紅色革命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可因為我們隻是一個偏遠的漁村,所以並沒有受到什麽太大的影響。這老人說的話在別的地方可能會被拉出去批鬥,但是在我們這裏,最多被幾個年輕人嘲笑幾下而已。

“我說老阿公,都什麽時代了,您還那麽迷信。”兩兄弟中的老大說道,“那是四舊,哪有什麽報應不報應。”其他幾個把白龍王捕來的幾個年輕人也附和著。最後老人歎著氣垂著頭回家去了,其他人後來又互相吹捧了一番,有些人和兩兄弟關係比較好的,還預定說要是那魚洗了作食,他們一定要來分一份,也嚐嚐龍肉的味道。

那個年代普通人家還沒有冰箱什麽的,而且已經接近夏天,所以要盡快處理那魚,不然很快就會變質腐爛。於是當天傍晚,在村裏一些其他人的幫助下,那對兄弟開始架起架子,把魚一塊塊肢解開來。

那兩兄弟還算比較大方,給所有幫忙的人都分了挺大一份魚,足夠做好幾道菜,或者拿去抹上鹽風幹儲存。當然街坊鄰裏的隻要問他們要的,也基本都分到了,聽說最後還有一些能吃卻沒人愛吃的部分,都直接扔海裏麵衝了。但當時我們家卻並沒有分到,原因很簡單,我媽不讓我拿。

那時候我爸在外麵跑船,家裏就我和我媽兩個人。魚撈回來的時候,我擠在人堆裏麵看熱鬧,我媽卻隻是遠遠地看了幾眼,就回去忙家務去了,後來還把我也拖了回去。我記得很清楚的是,當時我還和我媽吵著要去宰魚拿魚肉,我媽一直陰著臉,怎麽都不讓。我問為什麽,她說因為我爸在海上,我們要給他積點陰德,讓他能夠平安歸家。

至於我為什麽會把那點記得特別清楚,是因為後麵發生的事情。

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麽,兩個星期之後的夏至,之前當著眾人哭的那老人突然去世了。之所以說突然,是因為那老人的身體一直算是比較硬朗的,也沒見他有什麽病,在這個時候去世,難免讓人想到那時候他說的那些話,是不是暗示了什麽。據說那老人回去以後一直悶悶不樂,很快就病倒了,之後一直胡言亂語,時清醒時迷糊。他去世的那天一大清早,突然精神頭變得很好,在村裏人幾乎都沒起來的時候,就一個人駕著一條小木船出海去了。

之所以說是“幾乎”,因為他出海的時候還是給最早起的人看到了,那人還奇怪,怎麽有人這麽早就駕著這麽條經不起風浪的船出海。沒想到當天下午老人的屍體就隨著船被衝了回來,最吊詭的是,那老人仰麵躺在小船裏,眼睛圓睜,嘴巴大張,神態驚恐,四肢不知為何蜷縮著。十指呈爪狀,血肉模糊,幾可見骨

一個人的去世,哪怕隻是有丁點兒的異常,都會給周圍人的心中埋上一層陰雲。雖然當時我隻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但是我可以明顯地感到,那一年夏至的時候,一種難以言喻的緊張氣氛,在這個臨海的漁村裏,隨著鹹澀的海風,漸漸地蔓延了開來。

不清楚出於什麽原因,在那兩兄弟抓了那鯡王帶魚之後,一連幾次村裏有人出海,收成都非常差,不是捕來的魚都很小,就是遇上一些突發事件,比如前一天剛剛修補過的漁網第二天出海的時候還沒用就又破了,還有人剛出去就遇上不應該在那個時間點出現的奇怪潮水,無奈隻能回岸,結果近岸了卻又什麽事都沒有了。其實之前這樣的事情不是沒有發生過,隻是一段時間裏麵這樣的怪事接連發生,實在難讓人不聯想到捕撈白龍王的事情。雖然明麵上沒有人說,但是暗地裏卻有人開始談論,是不是那老人的話開始得到印證,接連發生的事情,真的就是白龍王來報複了。

村裏的人大都不是什麽文化人,談論的多了,就開始對別人指指點點,似乎那些人都忘了自己那會兒怎麽去湊熱鬧去分杯羹的事情,把那兩兄弟說的,似乎好像是他們倆殺了那老人一樣,還有些離譜的說要拉他們去祭海。

被那麽多人指指點點,兩兄弟很快就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可後悔已經沒有用了,最重要的是補救,他們倆也清楚那一點。

他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拿出他們風幹的魚肉,分給村裏的人。那兩兄弟是老實人,本以為這樣就可以息事寧人,沒想到有些人拿得心安理得,拿完之後卻又繼續說三道四。再加上魚肉很快就分完了,但捕魚人的黴運似乎還看不到頭。

在捕到白龍王之後,那兄弟已經一段時間沒有捕魚了,現在庫存告罄,他們又準備結伴出海,但這一次,卻沒有人敢跟他們出去。村裏原本和他們一直出去的幾個年輕人,有的說家裏人不讓,有的說身體不適,有的幹脆當他們麵說怕報應,總之,沒有人願意和他們一起出海。

可魚還是要打,日子還是要過,無奈之下,兩兄弟隻能自己駕船出海。

他們離岸的時候我和其他幾個小夥伴,躲在礁石後麵偷著看。家裏人都不讓小孩靠近他們兩個,怕是惹來黴運,但小孩子永遠都對大人不讓做的事情格外好奇,海邊長大的孩子尤其如此。

我記得他們出海的時候正值旭日東升,朝霞片片染紅了地平線,也映照在海麵上,水麵晶瑩點點,波光粼粼,煞是好看。可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卻覺得那種朝霞有一種晚霞一樣的意境,仿佛這兩人是踏著黃昏的潮水往海中航行,我看著他們的船在海平線上愈行愈遠,直到消失在視野之中,隻覺得那頗有一種壯士一去不複返的悲壯。

當天晚上,他們兩個沒有回來。

但村裏基本沒人惦記這件事,這兩兄弟出海會在海上呆一晚也不是什麽奇怪事,他們以前也常常那麽做,隻是之前他們都帶夠了人手,如今就他們兩個,雖然也有人覺得他們會不會出事了,可並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一直到到第二天傍晚,他們還是沒有返回。

應該說兩個人出航,不會行得太遠,這幾天又是風平浪靜的,即使有什麽突發事件,以他們兩個的經驗和水性,要保命回岸應該不是一件太難的事情。於是又有人開始拿白龍王說事,當然也有人比較樂觀,猜他們是有大收成,但人手不夠,所以沒能及時趕回來。

可是那種比較樂觀的想法到了第三天傍晚的時候,就再也沒人提出來了。一艘艘出海捕魚的船陸續回岸,卻不見他們兩個的船。於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覺得,這兩人恐怕凶多吉少,交代在海裏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對於他們兩個人的生死,似乎已經沒有第二種可能性。村裏的氣氛開始變得有些壓抑,平靜之下似乎隱藏著一種不安與驚恐。第七天傍晚的時候,突然有人對著海平線大叫,“你們看你們看,他們回來了!”村裏聽到叫聲的都跑出來看,很快海邊便聚集了黑壓壓一片人。我喜歡熱鬧,這樣的事情當然不會錯過,也擠在人群中對著海平線眺望。

隻見夕陽映襯之下,他們的那隻船,搖搖擺擺地漂浮在波濤之中,慢慢地向岸邊靠近。大家一邊看一邊議論著他們到底到哪裏去了,怎麽這麽長時間才回來。可是漸漸地,人群開始靜默下來,待到那船稍微靠近一點能看清楚之後,所有站在海邊的人都默然不語,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地安靜,隻聽潮水一遍又一遍拍打海岸的聲音,“嘩——嘩——嘩——”帶著一種不詳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