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脫離

“猴子帶了老張頭,下到那船上去了。”菜頭慌慌張張地來通知我。

我一聽,立刻拖著已經氣喘籲籲的菜頭跑出去。跑到係船的地方打著燈往下看,小船甲板上沒有人,但是隱隱約約聽到船艙裏麵似乎有聲音傳出來。

我氣衝上頭,對著菜頭吼,“你,去通知船長。我下去把他們都揪上來,他娘的無法無天了!”說著就順著剛剛他們搭在旁邊的繩梯往下爬。我也學著司馬往船上跳,結果落地太重,隻聽“砰”地一聲,小船猛烈地搖了搖。我一個沒站穩,摔了一跤,磕到了頭,心道要耍帥原來也不容易。但當下也管不了許多,還沒站直就往艙裏衝。

到艙裏的時候,就看到猴子和老張頭都敞著衣服坐在地上,猴子身邊疊了兩箱啤酒,上麵一箱已經打開,他手裏麵還拿了一罐開了蓋的,而老張頭身邊的那箱威士忌也開了,他正拿著玻璃酒瓶的瓶頸,裏麵的酒已經在瓶頸之下一寸了。

他們兩個看到我,臉上非常尷尬,但猴子的反應很快,嘿嘿嘿地站起來,順手拿了旁邊箱子裏麵的一罐啤酒招呼我:“來來來海哥,那麽晚了還巡班,辛苦了辛苦了。”

他手裏的酒是好酒,我昨晚來搬東西的時候,看到那啤酒也眼饞,畢竟這種進口牌子平時根本喝不到,但當時司馬不準,我也不好說什麽,而且船上禁酒也是有規定的。我看了眼他手裏的那罐,稍稍糾結了一下,頭腦還是清醒的。

我一把拍掉他手裏的酒,“別跟我套近乎!給我滾回去!沒聽見明令禁止私自下船啊?還喝酒?你小子等著處分吧!”然後指著老張頭,“你也是!別以為你是廚師我管不了你,別以為資曆深一點就倚老賣老了!有人管得了!”

我當時也有點氣昏頭,不然其實應該有更好的解決方式。那老張頭是船上的廚師,雖然不是什麽管理階級,但是大夥都和他很客氣,一方麵廚師不開心所有人都要跟著遭殃,廚師和誰關係好說不定燒雞還給特別留個雞腿。另一方麵他一天三頓的也的確勞苦功高,不過這老張頭嗜酒的毛病是一直聽說的,雖然有時候偷偷喝點不招搖也沒誤過事,但那算是他的軟肋了。

就是因為平時都被別人敬著,這下在猴子這小輩麵前被駁了麵子,再加上喝了幾口烈酒,脾氣上來就和我叫板:“你自己不要拿著雞毛當令箭!小小水手長以為自己了不起了啊,老子上船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裏光著屁股!”說著順勢過來就要推人。

猴子一看情況不妙,加上本來就是自己理虧,想上來勸,結果老張頭沒推到我反而推到他,一下往後退了幾步,摔到操作台上,手肘不知道磕到了什麽,叫了一聲疼。而我這邊還和老張頭劍拔弩張著,誰都不肯讓一步。

可就在這個時候,艙門“砰”的一聲關了起來,船體陡然傳來尖銳而悠長的“吱——”一聲,那聲音就好像久未開啟的門,門軸都鏽在了一起,卻被強行打開,又好像什麽古宅大院年久失修的木樓梯,踩上去的聲音。

我隻覺得全身汗毛都豎了起來,而且隨著那聲音,艙內的光線突然變暗了。

我本來並沒有帶手電筒下來,但小船因為借著我們大船晚上開啟的外部燈光,所以艙內並不昏暗。可是這個時候,光線卻突然暗了,幾乎在同一時間,船體開始晃動起來。

我心裏警覺,暗叫一聲不好,也顧不上老張頭那邊,轉身看向窗外。而老張頭大概因為喝了酒,反應沒那麽快,低低“咦”了一聲,船身一晃一個踉蹌,摔在地上。

我一看之下果然不出所料,海上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起風,水勢不平起來,而我所在的小船,不知怎麽的就脫了韁,正在快速地遠離大船。

茫茫大海,海相難測,呆在這小船上無異於是等死。我下意識地就知道情況不妙,這個時候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去拉老張頭想快點撤出去,可他塊頭大,加上還掙著不要我碰,一拉之下竟然拉不動。

猴子也知道情況緊急,過來要幫忙,無奈個子小,也沒能挪動他。

我和猴子對看一眼,兩個人配合著架起老張頭往外走,但船體晃動得愈發強烈起來,我們三個人很難控製好,沒走幾步就又摔在地上。

從脫韁到摔倒,隻是十幾秒的事情。當下情況非常緊急,整艘船開始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明明是非常新的船,那聲音聽上去卻好像快要散架,我奮力站起來,這時候老張頭也清醒了,不需要人架了,三個人跌跌撞撞地往艙門的地方走去。

我跑到出口要打開艙門,一時之間竟然打不開,正在我想要不要砸窗出去時,艙門口忽地閃過一個人影,一腳踹開了門,我定睛一看,居然是司馬,他看了我們三個一眼,並沒有停留,徑直往操作台的地方跑去,我不知道他能去幹什麽,他明明是知道這船燃料耗盡,去操作台什麽都幹不了。不過我覺得他一定有他的原因,他跑開之前對我說了六個字:“救生圈,跳下去。”

我瞬間就知道他什麽意思。三個人跌跌撞撞奪門而出,我一眼就看到圍欄上的兩個救生圈,三個人以最快的速度用一邊的水手繩並連上救生圈捆在了一起,但是在跳船前還是猶豫了一瞬,因為就剛才半分鍾不到的時間,我們離大船已經有一小段距離,我們三人很清楚,在大海裏的存活概率是,大船大於小船大於救生圈。

我知道他們害怕什麽,但是出於對司馬的信任,我毫不猶豫地一腳把猴子踢了下水,自己跟著跳了下去,被我連在一起的老張頭自然也被拖下了水。

一入海我們就感到了水勢的猛烈,求生欲讓我們三人變得非常有默契,拚了命地往大船的方向遊,幾乎在瞬間三個人就協調了手腳,這個時候已經顧不上湧到嘴裏的海水是鹹澀的,也感覺不到眼睛又刺又痛,隻知道奮力往前遊。齊心協力之下,雖然做不到完全對抗海浪,時不時打過來的浪還是會讓我們瞬間倒退幾米,但是慢慢地,我們可以感覺到是離大船越來越近了,而且越接近大船,海浪的勢頭就越平緩,我們離得救也更進一步。

最終我第一個拉到大船上垂下來的繩梯,解開水手繩,爬了上去,他們兩個也先後解開繩結,拋掉救生圈,順著繩梯爬了上來。

從我下到小船上,到再次爬上大船甲板,期間隻有三十分鍾都不到的時間,對我來說卻好像過了一輩子那麽漫長。即使水性再好,即使年輕力壯,這樣一路遊過來,我也完全脫了力,幾乎是癱軟在甲板上,裹著同船人蓋上肩來的毛毯,手腳酸軟得好像不是自己的,連抖都沒力氣抖了。

而我們剛剛跳離的小船,早就已經消失在了黑暗籠罩的茫茫海麵上,就好像當初它從來沒有幽幽然地出現過一樣。

我呆呆地坐在甲板上喘氣,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環顧了一下四周,忽然想起來,看向在身邊一直守著的葛雲翼,問道,“你看見司馬沒?他回來了沒?”

葛雲翼“嗤”了一下,揶揄我道,“你看你這衰樣,還有空管別人,我跟你說,別人早就回來了,你還離船一大段距離呢,人家就上到甲板了,現在大概早就見周公去了。”

我歎息一聲,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看起來白白淨淨書生模樣,體力竟然這麽好,我很確定我跳船的時候他還在船上,那麽大的浪還能速度這麽快,做船員真可惜了,大概去奧運會都夠了。

這種事羨慕不來,我隻覺得累得不行,拖著身子回到寢室,咬牙把濕衣服換下來,一躺下就睡著了,一夜無夢地睡到大天亮。

隔天早上果然老張頭和猴子被通報處分,沒什麽人同情,因為他們倆那麽一鬧,一船物資沒有了。很多人嘴上不說,心裏恨得要死,對他們也沒好臉色。兩個人自己也非常鬱悶,酒沒喝兩口,命差點丟了,回來還要受處分。

後來我還了解到,其實那晚他們本來想賄賂菜頭,說去了船上給他私帶罐頭和酒。菜頭那家夥平時倒不是什麽正義凜然的人,也會鑽空子,但是那時候可能剛剛失了兄弟,責任感爆棚,想想這件事不太對,所以跑來通知我。我也挺慶幸當初讓他去做守船這件事。

第二天我還去問司馬他後來到底在船上幹了什麽,他又甩給我六個字,“沒幹什麽大事。”我想著沒幹大事那至少幹了什麽小事了?他隻是一笑置之,不肯往下講了。我自己想想在一艘失動力的船上可能也的確沒什麽事可幹,別人不是高深莫測,是根本就沒什麽好講。

本來我也不再糾結,可當天晚上我值完班,回到房間的時候看到床頭放著半捆繩索,我沒明白這繩子是用來幹嘛的,而能把這東西放在我床頭的應該就隻有葛雲翼了。他人不在,也沒在打牌,可能是去核查機電去了,我等了一會兒他才回來,於是問他幹嘛放繩子在我**,還是半捆,長度不夠吊貨拉船,大概隻夠上吊。

他聽了一點都沒被我的幽默感染,反而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這就是昨天係那小船上的繩子。”

我聽了心裏一驚,當下也笑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