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記憶會說謊
然而就在那時盧路遇見了言貞，當時他在接另一輛車，是言貞走到他麵前，特意歪頭看他，猶豫著叫出了他的名字。而當盧路冷不丁看向言貞的臉，頃刻間真的如遭雷擊。他是意識到眼前的女人是言貞，卻不是認出來。因為言貞的變化很大，大到如果在街上擦肩而過，他未必會注意的程度。
曾經的言貞是單眼皮，眼尾很長，有些丹鳳眼。非常非常瘦，下巴很尖，加上眼角的痣，是一種清秀脆弱的少女的漂亮。而眼前的言貞眼睛大了一圈，有清晰的雙眼皮，眼睛也圓了不少，加之胖了一些，麵容比之前飽滿健康。尤其是那天言貞穿了一件粉紅色的麻花毛衣，襯得氣色極佳，像顆飽滿的桃子。
她和盧路記憶裏的言貞完全無法重疊。可是卻意外地和林音非常相像，相像到盧路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相像到他開始懷疑命運。
和言貞重逢之後，他們也並沒有經常見麵，從來都是言貞約他，盧路去赴約。很多時候也稱不上約，就隻是言貞開車過來，短暫地說幾句話。盧路知道言貞改了名字，讀音沒變，隻是把“真”換成了“貞”，他也不知道有何用意，總之叫起來都一樣。言貞不和他聊從前的事，有幾次盧路忍不住提起，言貞的眉頭都皺得很死，煩躁地結束話題。
盧路感覺得出來，言貞想和從前割裂，他也理解。但他不明白，言貞為何還要與屬於從前的他有接觸。可他無法拒絕，隻要言貞想見他，哪怕是在上班，哪怕是和林音約好，他都會拋下一切去赴約。言貞和他講自己的生活，講與吳嵐相識的經過，講她擔心自己的學曆與經曆和吳嵐沒有共同話題，講她對吳嵐父母討好的艱難，講她有多頭疼吳桐的針對。
那個時候盧路以為言貞是真的想和吳嵐結婚，他心裏不舒服，卻也無權阻攔。最關鍵的是盧路根本不明白自己心裏的不舒服是為什麽，說他覺得分裂，麵前的言貞和他記憶裏不太一樣，可她又確實是言貞沒錯。盧路隻有一條原則，那就是一定要讓言貞幸福，即便背叛自己，他也願意。
“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在河堤上看月亮嗎？”某一天夜裏碰麵，仍是坐在言貞的車裏，那車子盧路買不起。言貞突然主動提起過去，嚇了盧路一跳。
他希望車內的黑暗能掩飾住自己心酸的外露，隻是低頭點了點。
“你說過月亮即使看不見，也依然在那裏。”言貞點燃一根煙，在麵前吹出繚繞的霧氣，盧路忽然覺得她並不快樂，“這些年，我總是想起這句話。”
“出了什麽事嗎？”
“也沒什麽。我後來再想起這句話，隻是覺得傻。在那裏又有什麽意義，如果不反射太陽的光，根本就沒人知道它在那兒，它的所有美麗都是太陽給的，太陽出來後，當然應該乖乖消失。”
言貞先是靠著自己那側的門，後來慢慢地朝盧路倒過來，靠在了他的肩上。
盧路僵著身體，一動不動。
奇異的是那一刻盧路卻覺得從前的言貞回來了，他被一種熟悉的壓迫感包裹住了，就像被丟進冷櫃，一點點結滿霜。剛剛融化的他，回憶起那種冷，害怕卻又上癮。
“你能幫我個忙嗎？”就在這時言貞撩起眼皮，寂寂地看著他，問。
絕對不對言貞的要求說“不”，是盧路一直以來的習慣。雖然中間隔了多年，但當初言貞的不告而別，並沒有給他改掉習慣的時間，隻是回歸“正軌”而已。
可現在，軌道崩塌了，盧路被困在沒有未來，也回不到過去的方寸天地。他發覺自己真正想念的是和林音在一起簡單的日子，那是他此生短暫的美夢。
不是現在這個林音，不是。夢醒了，不能再睡下去了，有些夢不過一生一次。
兀自想了很多，盧路終於決定上樓，他得把冰箱的食物吃掉一部分，不然明天林音就會懷疑他是不是出去了，和別人吃飯了。下車的時候手機不小心掉到了座椅下麵，盧路彎腰去撿，突然發現中控台的下麵，開車看不見的部位，貼著一個半根手指大小的黑色小盒子。
他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開始搜查車子的角角落落，結果在副駕駛座的下麵又找到一個更大的黑盒子，四分之一手機那麽大，還亮著一點點微弱的光，從外麵絲毫看不出。
車子沒有外部強行進入的痕跡，能接觸到的人就隻有他和林音，東西是誰安的，盧路很清楚。他想起自己和吳嵐聊天時，那通時機來剛剛好的電話，喉嚨就像被扼死一樣，難以呼吸。
就在這狀似缺氧的電光火石間，一些本應不存在的零碎畫麵從記憶深處翻飛出來，讓盧路不得不記起來。
他記得河堤的月光中，言真在說完“不會拋棄媽媽”之後，又小聲地說了句：“要是她能自己死掉就好了。”
他記得言貞曾十分認真地對他說：“想不再被欺負，想比別人過得好，要麽讓所有人都怕你，要麽就讓所有人都喜歡你。”
他記得中考時的數學大題，他大都給言貞講過，言貞是會的。他記得言貞的中考分數，數學不及格，拖低了總分。
他記得在學校裏每次抬起頭都能對上言貞的目光，那個時候他以為這是浪漫。
他記得那天晚上的電話，言貞語氣冷靜，絲毫沒提媽媽出院。
他記得……
他分明都記得。
可是盧路卻隻能和別人回憶起那些美好的，流暢的，刻骨銘心的青春裏，脆弱的，美麗的，堅強的，隱忍的言貞。記憶說穿了隻是人想記得的事，真實與虛假的界限是心甘情願。
盧路想記得的隻是“受害者”言貞，是他虧欠的言貞。
如今他終於不得不記起全部，也多虧了布置在他周圍的這些不知是跟蹤還是竊聽的裝置的提醒，讓盧路下定決心，他比任何時候都清楚自己應該記得些什麽，應該去做些什麽。
他沒有動車裏的東西，就當作沒有看到，一聲不響鎖了車，回到了家裏。
盧路打開電視，調高音量，像往常一樣坐在沙發上。他很想四下環顧，看看屋子裏是不是也有疑似“異物”，但他不能，他必須默認自己在監控下生活。
他拿起手機，迅速給魏允發了一條短消息。
——明天下午兩點來我家找我，我有事情和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