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心裏的白月光
如果盧路從來沒有深入了解過言真的苦難，就隻是維持在“知道”的程度。如果他沒有試圖拯救言真。他們的快樂也許會更長久一些。
不過，痛苦或許真的比快樂更銘心刻骨。
初中開學之後盧路就買了輛嶄新的單車，刷漆很酷，就是搭配他的外表有點好笑。初中離言真家更近一些，盧路開始每天順路接送言真上下學，因為言真沒有富裕的錢買自行車，她媽媽有時候連飯錢都不給她。而言真離開的爸爸，再也沒有出現過，隻是按期打生活費過來，可那些錢都被媽媽買成了昂貴的羊絨衫、大衣、皮包和多到吃不掉，隻能過期的各種食物。
盧路不明白一個媽媽為何會如此苛待女兒，可言真卻已經習以為常。她似乎把盧路家當成避風港，越待越晚，經常晚上十點多鍾才走，盧路每每都會送她到門口。
每次盧路都能看到言真打開門時，屋子裏始終亮著燈，盧路一開始還想著也許言真的媽媽還是會擔心女兒的。直到某天他剛要走，發現言真的水瓶落在了車筐裏，他隻好上前敲門，是言真的媽媽開的。那是他第一次看清言真媽媽的樣子，因為之前從沒有人來給言真開家長會，他還能從麵前蒼老的女人臉上看出年輕時的美貌，但更多的是瘋癲。
言真的媽媽頭發盤得很高，但底下已經散了，一縷一縷左右翹著，黏在臉上。深夜裏她仍然畫著濃妝，口紅卻完全暈開，讓嘴看起來像剛剛喝完辣椒油。她整個人浮腫，麵色發青，最關鍵的是眼神，她的眼神充滿執拗和憤怒，就像路邊隻要和它對眼神，就會追上來咬你的流浪狗。盧路站在她麵前，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直吞唾沫。
“就是你天天纏著我女兒啊？怎麽？想讓她離開我啊？”言真的媽媽開口，意外是懶洋洋地音調，和麵部表情格格不入，她伸出手指一下一下狠狠戳著盧路的胸口，“一個連個子都不長的男人，沒出息。你啊，一看就是個沒出息的男人。她跟我一樣，看男人的眼光不行……”
“媽！”
言真衝過去，抱住了媽媽戳指盧路的胳膊。結果卻被媽媽反手一巴掌狠狠甩在臉上，聲音之大把盧路都嚇懵了。
“你現在就替他說話，你拿我當什麽啊，你跟你爸一樣，都不拿我當回事，是不是？啊？是不是？”言真媽媽揪著言真的衣領一步步緊逼，言真的脖子似乎被扼住，她緊咬著嘴唇，一句話都不說，臉漲得通紅，卻沒有示弱。
就在言真媽媽抬手又要打時，盧路用力推了她一把，拉住言真的胳膊就跑出了門。盧路騎上車子，一回頭言真已經熟練坐上後座，他們兩個什麽都沒說，就朝著遠處奮力逃亡了。
他們在夜色裏無聲地騎了很久很久，最後停在了河邊，把車子隨意倒在草叢裏，兩個人在窄窄的堤壩上坐了下來。盧路欲言又止了好一會兒，不知道該不該問，卻又覺得自己該做點什麽讓言真開心。就在這時他看見腳下有一朵開得很完美的野花，他小心翼翼把花摘下來，舉到了言真麵前。
言真從他手裏捏過花，在手指間打著轉，目不轉睛地看著。盧路眼睜睜看著她的眼睛越來越亮，最後落下淚來。
認識那麽久，言真第一次在盧路麵前放鬆了控製情緒的開關，任由自己崩潰了。
言真哭了很久很久，邊哭邊訴說自己的生活。從她記事起，生活就一團糟，父母隔三差五地吵，爸爸經常出去幾天才回家，這幾天裏媽媽就不吃不喝坐在門前等，有一次如果不是爸爸及時回來了，她可能真的要餓死了。
然而爸爸也並沒有因此就多看顧她，對她的憐憫不過是多買點零食放在家裏。她從很小就必須學著自己照顧自己，先保證自己活下去，再努力活得像個人。如果不是她抽空收拾，她的家會連豬圈都不如，別的小孩子早已睡覺的時間，她卻在撿屋裏的垃圾。
可到最後爸爸還是走了，言真知道爸爸早已有了新的家，還有了新的孩子，而她隻是一件無關痛癢的失敗品。爸爸走後，言真覺得媽媽徹底瘋了，把她看作爸爸的替代品，生怕她也會背叛。無論她做什麽，媽媽都不滿意，都覺得她在演戲。媽媽還企圖花掉家裏每一分錢，甚至阻止她去上學，言真不得不試圖把存折藏起來，可存折又不是她的名字，她一個小孩子哪裏有決定權。找不到存折，媽媽就去掛失，然後把所有現金都取出來，放在房子裏。
言真每天回家都心驚膽戰，因為媽媽會質問她去了哪裏，回家的時間晚一點都要有解釋，可問題是解釋了也不相信。所以即便是知道媽媽在等，言真還是會去盧路家，她害怕回家，害怕有一天回去了就再也出不來，害怕有一天媽媽會把她綁在家裏，兩個人一起等死。
到如今言真甚至不確定自己就算考上了高中，有沒有錢讀，如果她去找爸爸要學費，被媽媽知道可能會打死她。她必須得賺錢才行，不然她的未來沒有一丁點希望。可是即使有了錢，她就真的能逃離嗎？那畢竟是她的媽媽。一個媽媽想找到女兒，總會有各種各樣的方法，全世界都會幫忙的。
“這世上沒有人愛她，她總這樣說，她知道我也不愛她。”言真抱著膝蓋，抽噎著，“可她畢竟是我的媽媽，我是她唯一能依靠的人了，她偶爾清醒的時候也會想要對我好，也會和我說對不起，可是她控製不住自己。我有的時候覺得她也很可憐，是不是被自己愛的人背叛，都會瘋掉呢？”
盧路一時詞窮，實則是思維混亂，這一切都超出了他的認知。他生在普通的家庭，雖然不算嬌貴，但父母也很上心，對他的未來寄予希望。他難以理解不愛兒女的家長，也還不太了解情愛。
不過盧路明白一點，那就是言真的媽媽做得不對，他希望言真能擺脫這一切。
可是他能做什麽呢？他的力量那麽弱小。
另外盧路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那天他煮餃子的時候言真是故意不幫忙的，其實言真本來就會做飯。他不太清楚言真為何寧願喝片湯也要看他煮，不過這個疑惑也隻是一閃而過。
“今天對不起啊……”言真抹了抹臉，慢慢整理好心情，對著一臉苦大仇深地盧路笑了笑，“嚇到你了吧！你以後不要來我家了，不然她會針對你的。”
“你打算怎麽辦呢？”
“我還能怎麽辦，過一天算一天唄！”
“要不然……你去和警察說說？”
言真愣了愣：“說什麽？說我媽虐待我嗎？可我還沒有成年，沒有媽媽，又沒有錢，我要怎麽生活呢？爸爸不會要我的，我可能就要被送到孤兒院去，這樣真的好嗎？”
盧路無言以對。
“而且我偏不要如她的意，她總覺得我會像她一樣，沒有人愛，也無法愛人，一輩子孤孤單單地活著。她說這就是我的命，她看得出來。我不信，所以我不要去孤兒院，她就是在孤兒院長大的，我不要和她一樣。再說了，誰會站在我這邊呢，因為她是媽媽，如果我對她不好，所有人都會指責我，我不想被人瞧不起。”
說這話的時候言真臉上的淚已經全幹了，反而露出了比平時更堅毅的表情，她狹長的眼睛裏發出的光，清冷得令盧路屏住呼吸。
“我要做給她看，做給所有人看，我能改變命運，我能從淤泥裏開出花來。我將來一定會擁有幸福的家，愛我的人永遠不會背叛我。”
“一定會的！”漆黑的河麵突然亮起了一層波光，盧路抬起頭，有些振奮地跳了起來，指著天空說，“你看，月亮出來了。”
剛剛還陰雲密布的天空，突然出現了一輪碩大的圓月，那些雲層似乎難以抵抗它的光芒，肉眼可見地散去。月亮照亮了河堤，照亮了兩個人身旁的方寸天地，也照亮了盧路的心。他突然覺得一切都還有希望，畢竟他們很快就長大了。
可惜言真看著月亮，隻是輕輕地說了句：“月亮再美，太陽一出來，就沒人看得到它了。”
“可是，就算看不到，它也還是在那裏啊。”
聽到他這句話，言真的表情微微凝滯了一下，之後卻緩緩綻放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天晚上言真還是回家了，而盧路回家後也被父母念了很久，問他究竟發生了什麽，怎麽耽誤了這麽久。但盧路什麽都沒說，他閉上眼睛就是河上的月亮，從他家的窗口卻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