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曾經真的快樂過

那之後盧路的人生改變了。言真的事跡被傳了出去,男生們看她的眼光都開始有忌憚,雖然忌憚裏也帶著嘲諷,卻真的沒人敢惹她了。而盧路自然被劃到了言真一邊,他被笑話更多,但隻剩下閑言碎語和小動作了,沒有人再敢明目張膽地欺負他。盧路對這樣的生活心滿意足,他本也沒打算和周圍這些人交朋友,隻要能相安無事就好。更何況,他現在有朋友了。

課間,午休,放學,隻要是空閑時間,盧路都會去找言真,兩個人通常不說什麽話,就在一起寫作業或是發呆。盧路自上學起成績就好,學校學的東西對他來說不是難事,而言真卻隻能說勉強,每次他注意到言真對著作業發呆,他就忍不住給言真講,說的話也就越來越多。

人和人隻要多講話,總會一天天熟悉起來。道理都明白,然而那個時候盧路卻隻能將之運用在言真一個人身上。

事實上盧路的家離學校很近,走十來分鍾就可以到家了,但他每天都會陪著言真走上半個多小時,把言真送回家,自己再折返回來。很累,每天小腿都是酸酸的,可言真都不怕累,盧路當然也不好意思承認,更何況是他自願的。有的時候盧路想歇一歇,就會提出買路邊的炸串和小零食吃,但言真好像沒有什麽零花錢,什麽都不買。即便盧路買了遞給她,她也堅決不要。

她始終很倔強,卻從不解釋什麽,所以盧路一直都不了解她的倔強。

每一次言真都會停在能看見門口,卻又還有幾步路的地方,轉身對盧路擺手,盧路就知道自己隻能走到這裏了。但每次轉身後,盧路還是會回頭,看著言真飛速跑回家。直到六年級冬天的晚上,到言真家門口時天已經有些黑了,沒有路燈,隻有周遭房子內外照出來的燈光,就在他們差不多走到每天要道別的地方時,一個中年男人提著兩隻大大的黑書包,從言真家走了出來。言真猛地頓住了腳步,男人轉頭過來,也看見了她。

盧路當時無法理解眼前發生的是什麽,他隻是茫然站在一旁,言真不動,他也不動。那個男人緊了緊肩上的書包帶子,慢慢走到了言真麵前,兩個人一高一低對視了很長時間,男人的嘴唇動了好幾次,卻什麽都沒說出來。

最後男人抬起手在言真肩膀上握了一下,從她身邊經過,頭也不回地走了。言真始終沒有扭頭去看,她直挺挺站在那裏,臉上沒有一絲波動,就像這件事與她無關。

“我走了,你也快回去吧。”她側了側頭,對盧路說完,就徑直跑回了家。

盧路隻是遲疑了一會兒,所以轉身慢了些,剛好看到言真像往常一樣拿鑰匙打開門之後,瞬間被人用一把折疊凳子砸出了門。她摔倒在地,凳子還壓著她的腿,門再一次被關了起來。

“你沒事吧!”盧路感覺自己跑出了前所未有的速度,他蹲到言真旁邊,看到言真的鎖骨上被劃出長長一道血痕。而她除了眼圈的一點點紅,仍舊看不出任何情緒。

“沒事。”

言真站起來,先撣了撣書包和衣服上的土,然後彎腰撿起了凳子,在牆邊撐開,坐了上去。注意到盧路一直盯著她的目光,言真抬起頭笑了笑,催促他:“我真沒事!你快回家吧,都這麽晚了。”

黑夜裏她的臉龐仿佛自帶弧光,笑容纖細而柔軟,卻又一閃而逝,像朵白色的茉莉花——後來,盧路在電視上看到了曇花開放的樣子。他再想起言真的笑容,總覺得像曇花一樣,本就是難以永恒的。

“那你要怎麽辦?”盧路問。

“我坐一會兒,等下就能進去了。”

盧路不相信,也不放心,他撓了撓頭,猶豫著說:“要不,你來我家待一會兒?不過,就是還要走很遠。”

“你家沒有大人在嗎?”

“我爸媽回來比較晚,而且就算他們在也沒關係,他們不管的。”

言真低頭沉默了一會兒,盧路看得出她下定決心的時刻,她站起來握著雙肩包帶子,隻簡單說了聲:“好。”

走回盧路家,兩個人都饑腸轆轆。盧路的父母都在廠子裏麵上班,爸爸還是個小領導,所以一直比較忙,夫妻倆回家時間不固定。所以冰箱裏總是有剩菜剩飯,還有包好的餃子。盧路開火煮水餃,一回頭就看見言真靠著門框看著他。那時父母哪裏肯讓他做飯,那些水餃擺在冰箱是為了給父母省時間的,他也是第一次煮。可在言真的注視下,盧路居然有點驕傲。

第一次撈出來是夾生的,又煮了一次,結果煮爛了。兩個人直接把鍋端到了桌子上,湯湯水水全吃了下去。吃了熱乎的食物,身上的寒氣驅散了,剛剛發生的事情似乎也變得不重要了,言真沒有解釋,盧路也就沒再問。

他們兩個的關係,自始至終都保持著“不用說得太清楚”的默契。

稍晚一點盧路的父母回來了,言真看上去很緊張,她抓著書包,身上有一種隨時要走的劍拔弩張。但盧路的父母很溫和,還給她拿了汽水喝,她一點點放鬆下來,難得的露出了小孩子柔軟的神情。

自那之後言真放學後和假期常常到盧路家,在盧路的補課下,她的成績也長進很多。某一天盧路看到言真在本子上寫的名字變成了“周真”,大概猜到了是怎麽一回事,言真隻是說:“你還叫我言真就好,一個名字而已。”

“好。”盧路答應下來。

那時候他們馬上就小學畢業了,到了初中之後,所有人都理所應當地叫“周真”這個名字,言真仿佛成了獨屬於盧路的秘密。他還知道一些秘密:比如言真身上的青紫和指甲痕是怎麽來的;比如言真為什麽總是很早很早就到學校,有時候甚至是門衛還在睡覺的時候;比如言真雖然對外表現得天不怕地不怕,還總有點冷淡,實際上她隻是堅強而已。

或許是因為盧路知道了太多關於言真的事,他們還是變得親密無間起來。他們考上同一所初中,假期裏一起學騎腳踏車。那時盧路還是矮,但瘦了不少,兩個人站在一起他就像個弟弟,其實他還比言真大半年。盧路媽媽的自行車還是有點大,言真騎起來就正合適,盧路每次坐上去都有點勉強,但他還是死活不認輸。有一次道路突然變下坡,他腳尖踩地沒踩實,一下就慌了,連人帶車滾了下去。

要不是言真馬上就追了上來,盧路是很想哭的,主要是嚇得不輕。但他看到言貞蹲在麵前關切的眼光,立刻把眼淚憋了回去,甩甩破皮流血的胳膊腿,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沒事,誰練騎車時不摔幾次。”

“我就沒摔過呀。”言真抱著膝蓋,抬頭看他,眨巴著眼睛說。

知道言真是故意損他,盧路卻還是氣不過,跺著腳去扶起車,就想再騎。

“好啦,逗你的。回去上藥吧,你爸媽會擔心的。”

言真這才走過去,從他手裏接過車把,臉上帶著好看的笑容,朝他挑了挑眉,問:“我載你,敢不敢坐?”

這讓盧路有點騎虎難下,他不想說“不敢”,但被女生載似乎又有點難為情。他還在猶豫,言真已經騎上車子上了坡,好像根本沒想等他,盧路隻好驚慌失措地追趕上去,跳上了後座。

車把大幅度地擺了兩下,言真尖叫起來,盧路也跟著“哎哎哎”的緊張,但車子終究還是行進得平穩起來。

盧路後知後覺言真早已學會了騎車,隻是在陪他而已。也後知後覺言真不是在尖叫,而是在笑。

他們那時候真的很快樂。他們真的快樂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