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被拯救的是他

後來再遇見從前的人們,似乎都隻記得盧路是個根正苗紅,成績很好的乖孩子,包括他的父母也一樣。沒有人再去回憶更久遠一點的盧路是什麽樣子,仿佛那些窘困,狼狽的曾經,就獨屬於他和言貞。

不過那個時候言貞還被叫過言真。

他是到了初二才突然開始竄個子的,高中時期猛長。小升初的那幾年他隻往橫向長,一直坐班上的前兩排,連女生的個子都比不上,同學們給他起外號叫“軲轆”,連不認識他的人都能聽著這個外號對號入座。自從有了這個外號,盧路在學校裏走來走去,在別人眼裏似乎就變成了滾來滾去,所有人一見到他就嬉笑,會想要捉弄他以達到更好笑的效果。

小學的前五年,盧路都是這樣的過的。最開始他試過求助大人,後來發現對大人而言一切不過隻是“小孩子玩笑”,而日子卻還是要他自己過的。於是盧路認了命,每天低著頭,擦著邊走路,生怕礙著誰的眼。可即便是這樣,還是有人追著他戲弄,就像一場固定遊戲。

五年級的一節體育課,自由活動時間他一個人靜靜待在角落的黑影裏,突然一顆籃球朝他飛來,從他身邊滾過。他們的小學特別破,所謂操場就是一小片水泥地而已,兩個生鏽的籃球架就是唯一的娛樂,男生們幾乎全聚集在那裏。有個男生朝他喊:“軲轆,把球扔回來。”

盧路就撿了球,努力扔了回去,但力氣太小,沒丟到男生手裏。男生哄笑起來,彎腰撈起籃球,再一次朝他丟過去。這一次是故意的了,所以籃球狠狠的,瞄準他的臉飛了過來。他下意識想躲,左腳絆右腳,摔了個重重的屁墩。籃球擦著頭皮飛了過去,盧路還是沒出息地哭了出來。

他一哭,連看熱鬧的女生都笑了,一群男生圍過來笑話他,在盧路看來就像一堆巨大的怪獸圍著他,要將他啃噬幹淨。他根本站不起來,隻能狼狽地往後蹭。

就在這時,一個女孩不知從哪裏衝了過來,抬手就往幾個男生後脖領裏塞東西,速度很快。直到她站到盧路麵前,將手裏剩餘的毛毛蟲甩到麵前那些男生身上,男生們才意識到掉進自己衣服裏的是什麽,紛紛揪著領子,蹦跳扭動起來,場麵一時間非常好笑。

“還不快起來。”女生轉回頭對盧路說了一句,立馬就跑掉了。

盧路這才連滾帶爬起來,暫時不論目的地跑出了人群,躲到了樓後麵草叢裏。他環抱著膝蓋,回想剛剛那個女生逆光站在他麵前的樣子,回頭俯視他時臉龐鑲著的光邊。盧路之前對那個女生沒印象,他想不通一個女生怎麽會為了他而站出來。

可那個畫麵在之後的整個下午都在他腦海裏不停回放,根本無法控製。直到放學路上,他看見下午出糗的幾個男生將那個女生堵在了胡同裏。

“你不是膽子大,不怕蟲子嗎!我這次讓你玩個夠!”說著男生們打開塑料袋,把裏麵一大團,足有幾十隻毛毛蟲倒在了女生的頭上。

那一瞬間遠遠看著的盧路整顆心髒像要炸開一樣疼,他第一次勇敢地抬起頭,衝了上去。

“你們不要這樣!”

他撲到女生跟前,伸手想要撥掉女生身上的蟲子,兩個男生立刻就把他架開了,一邊笑話他想“英雄救美”,一邊揍他。

“你們到底想怎麽樣!”

就在這時女生突然大聲喊了一句,鏗鏘有力,字正腔圓,甚至可以說是鎮定的。

男生們停住動作,齊齊看向她,她的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挑釁,隻有一點點的疲憊,仿佛眼前的一切都與她無關,她隻是厭煩。她淡淡地說:“到底怎麽樣,你們才能放過我們,以後不再找我們麻煩?”

她說的是“我們”。盧路側躺在地上,雙手抱著頭,卻努力昂起下巴去看女生的臉。

因為在這所學校,從來沒有人將他劃為“我們”。

那年夏天他們這裏的毛毛蟲成災,他們叫毛毛蟲,但實際上好像是有專門學名的入侵物種。身上有長長的白毛,樹上,牆上,到處都是,搞得女生都不敢靠近樹。女生敢抓徒手抓毛毛蟲的,男生們還沒見過,為首的男生就是想讓這個女生懂得怕,咧了咧嘴,嬉皮笑臉著說:“你隻要吃條活的毛毛蟲,我保證,從今往後,沒人再敢欺負你倆。”

這根本就是天方夜譚,盧路滿心想的都是怎麽打圓場,怎麽突出重圍。他期盼著有大人路過,能救他們。

“你說的,說話算話。”

然而就在他左顧右盼之時,女生卻在牆上撿起一條毛毛蟲直接就放進了嘴裏,飛快咬斷,褐色的汁水立刻從齒間流了出來。

盧路整個人都傻了,他犯惡心,可惡心的感覺卻隻堵在喉嚨口,令他難以呼吸。

反倒是那幾個男生,臉上滿是驚悚,不約而同地散開,紛紛發出了或驚訝或作嘔的罵聲,為首的男生罵了句“瘋子”,就帶著其他人跑走了。

“呸!呸!”看見他們走了,女生也不急,低頭吐了幾口,拿出自己的水瓶漱了漱口,神情仍舊跟沒事人似的。

“謝、謝謝你……”

盧路起身,撣了撣衣服上的土,站在女生背後,怯怯地開口。

女生卻像沒聽到,從他身邊目不轉睛地經過,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了。盧路心裏也明白人家是要回家,他倆家的方向也並不相同,可他還是不自覺跟在了女生後麵,始終維持著一米多的距離,不斷地走啊走啊。

那天特別熱,每個人都通紅著臉,滿頭大汗,可是天卻特別藍,雲彩一團一團,像棉花一樣。那年盧路11歲,看外表說剛上小學都有人信,可走在前麵的女生看上去已經像個大孩子,比他要高一大截。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走過了臥著巨大黑狗的胡同,走過了名字模糊的小橋,走過了分隔田地與池塘的長長堤壩,走過了所有可能認出他們的人。女生終於停下腳步,回頭問他:“你跟著我幹什麽?”

“我想問你叫什麽名字?”

“剛剛直接問不就好了,為什麽要跟這麽久?”

盧路無言以對。

“我叫言真。語言的言,就是說真話的意思。”女生的校服也蹭髒了,可她的臉卻很白,看著她的臉,盧路完全想不起剛才她咬死蟲子的樣子了,“我知道你叫什麽,不是外號,是真名。”

“你怎麽知道?”

“因為我一直在想,你為什麽不反抗。”

盧路的臉一下就漲紅了,他說不上來,他也不清楚自己是覺得打不過別人,還是不願意打人,又或者他從心底裏也覺得自己不夠好。那時候他畢竟還太小,很多事情根本想不明白,但他卻實實在在體會到了何為羞愧。

那之後,盧路在言真麵前,總是莫名其妙會有一種羞愧感。

“夕陽。”不知不覺間,盧路和言真走到了並肩,言真突然轉頭,指了指遠方。雲層鑲嵌了一圈好看的粉紅色,天空仿佛變得灼熱起來。

“你喜歡夕陽?”

言真搖了搖頭:“再好看,天總是要黑的。”

不等盧路反應過來,言真突然朝前奔跑起來,跑開一段距離後飛快轉身,倒退著對他揮手:“我要快點回家了,你也快回去吧。明天見,盧路。”

說完言真旋回身去,很快就轉彎不見了。

除了老師上課點名提問,和父母日常對話之外,盧路好像已經很久沒聽過別人認真喊他的名字了。他甚至覺得,是不是從來沒有同齡人正視過他呢。他站在那裏,望著已經沒有了言真的空**街道,居然忍不住紅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