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未亡人的對話
收拾東西離開公司的時候,很多人都向吳嵐打了招呼,也很多人流露出惋惜之情。沒人知道他為何突然提出離職,他工作能力很好,人也踏實,再往上麵晉升也不是不可能,人事和高層勸了他很久,可吳嵐去意已決。
後來大家也就明白,大概還是因為未婚妻突然去世的打擊,在那之後吳嵐整個人像是突然老了好幾歲。他素來待人溫和,雖然刻板無趣,反過來也可以說是靠得住,公司裏喜歡他的女孩不少,原來是知道他快結婚了,也就不惦記了,知道婚結不成之後,背地裏還開過玩笑,賭吳嵐下一段戀情什麽時候開始,卻沒想到等到了他辭職。
但大家夥都知道吳嵐家裏有產業,想他回去休整休整,大概就要接班了。殊不知吳嵐辭職的事,家裏沒有任何人知道。他木然地走出公司樓,將手裏抱著的箱子丟進了垃圾桶。
他的過去已經不重要了,未來也一樣,他隻想在當下,完成唯一的心願。
找到言貞死亡的真相。
但警察並不願意幫他,吳嵐去警局要求立案。魏允並不在,接待他的警員顯然不把他的訴求當回事,在確定他拿不出證據之後,就勸他節哀,趕緊回去休息。所有人都拿他當個悲傷的傻子,吳嵐自己也這樣覺得,因為他發現自己非但對言貞的死毫無懷疑,甚至從來沒走進過言貞的世界。
那天聽完魏允的話,吳嵐回去就開始聚攏言貞的東西,可是他發現已經晚了。公寓出事後,吳嵐就再沒去過。找人重新裝了修,掛到了房屋中介,隻是還沒賣出去。裏麵剩下的東西在裝修時就都丟出去了,一件都沒留。言貞從來沒在他的住處,他父母家過過夜,所以也沒放日用品,就落下過兩件衣服和一些頭繩之類的零碎,在下葬的時候都特意找出來燒了,包括車裏的那隻玩具熊。車子便宜賣了,賣之前還做了次大清洗。
到最後吳嵐不得不承認,他原以為自己擁有很多很多關於言貞的東西,卻隻能找到言貞送給他的那些禮物,可那些不過是冷冰冰的物件而已,沒有任何意義。吳嵐去找他爸媽問,找吳桐問,看他們手裏是否還留著言貞的東西,卻發現活著的人總是更絕情,縱使父母曾經那麽喜歡言貞,也早已以“不想觸景傷情”為名,連言貞送的東西都處理掉了。
吳嵐開始是傷心,搜腸刮肚想自己還能做些什麽,後來突然意識到不對,他知道言貞不喜金銀,沒什麽值錢首飾,可銀行卡也一直沒看見過。結果問了才知道,裝修的時候清理東西找到了兩張卡,裏麵加一起就兩千多塊錢,拿著死亡證明去取出來了,順手也就揉進了裝修費裏,父母根本忘了告訴他。
言貞工作多年,到最後居然隻剩兩千多塊錢,吳嵐覺得不對勁,可說什麽都已經晚了。他除了手機裏的照片,和腦子裏的回憶之外,確確實實不再擁有任何一樣屬於言貞的東西。
無論如何,言貞已經徹底消失了。她的身體消失了,社會性消失了,再沒有什麽辦法能讓她起死回生。
如果吳嵐還有漫長的以後,他可能也會看開,會覺得拋掉一切是繼續向前的必經之路。可是他發現自己沒有時間了,公司組織體檢,結果出來後體檢中心含糊地催促他去大醫院檢查,他心裏已經有了預感,他已經頭疼了好幾個月。
醫生堅持要他把直係親屬叫來一起聽病情,吳嵐卻不願意,就一直拖著。一是不知道怎麽麵對父母,二是他還不想常住醫院。他意外地發現自己並不那麽懼怕死亡,雖然之前倒也從沒想過。他天生是個不怎麽有欲望的人,不太愛上學,卻也懶得叛逆,也就學得還不錯。其實也並不怎麽在乎是不是在自己家工作,是父母要他出去鍛煉鍛煉,他也就答應。生活沒那麽有意思,也沒那麽沒意思,吳嵐一直都這麽活著。
認識言貞,愛上言貞,就是他這一生唯一的出格,也是唯一自己從心選擇的事。
他想堅持這件事。
從公司出來,吳嵐又一次開車去了林音工作的咖啡店,林音沒在,店裏的其他店員都認識他,見了他立馬就偷著給林音發消息。吳嵐買了杯飲料就出去了,把車開遠了些,藏在了另一輛車後麵。
下午一點多盧路開著車送林音來上班了,吳嵐看見林音下車後就左顧右盼,應該是提防他。但吳嵐的位置,很難一眼看見。然後林音彎下腰,把頭從駕駛座的車窗伸進去,停頓了一下,轉身小跑著進了店。
應該是親了一下吧。吳嵐想。
言貞就從來不會這樣做,他無數次送言貞回家,去上班,分別的時刻言貞就隻是拘謹地笑著,如果他伸出手去握言貞的手,言貞就靜靜地任由他握,多久都行。吳嵐總是很享受兩個人的靜謐時刻,對他來說那就是浪漫了。
隻是頭發長了些的林音,看上去和言貞更像了。
盧路的車子發動之後,吳嵐迅速跟在了後麵,一路從車流密集的區域,開到了人跡罕至的郊區,等吳嵐反應過來,他已經跟了快一個小時。盧路的車始終穩穩開在他視線裏,最後停在了沒有什麽防護的河堤邊,吳嵐後知後覺,盧路早發現他在跟。
他在距離盧路的車子兩個車位左右停下,做了兩分鍾心理準備才下車,盧路已經靠在車身上等著他了。看他踟躇不前,盧路挑了挑嘴角,說:“怎麽?怕我把你推河裏啊?”
“你什麽時候發現的?”吳嵐走近了一點。
“離開咖啡店時就發現了,我記得你的車。”
“你是故意引我來的?”
“你應該有話想和我說吧。”盧路轉頭看向泛著層層波瀾的水麵,“我幫你找個清靜地方。”
這地方確實清靜,一條小河的下遊,四周住家不多,荒草長老高,靠近岸邊的水麵一大片慘綠的浮藻,水散發著惡臭。吳嵐不斷用手指蹭著鼻子,對盧路說:“我們車裏說吧。”
“行。”盧路轉身上了自己的車。
吳嵐喉嚨梗了一下,隻好挪步過去,遲疑著坐進了盧路的副駕駛。
想想也覺得好笑,盧路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和吳嵐坐在一輛車裏。在他十六七歲的時候曾經以為自己能夠成為吳嵐這樣的人,後來慢慢發現生命裏很多東西並不能單純依靠努力而改變。如果不是言貞,盧路應該不會認識類似吳嵐這種身份背景的人。但即便是因為言貞,盧路也不嫉妒,甚至不討厭吳嵐,他不認為自己有資格當吳嵐的對手。可現在沒有了言貞,他倆卻並排坐在這裏,相隔不過兩尺寬,卻好似身處兩個時空。
“你和言貞是一起長大的?”沉默良久,吳嵐開了口。
“算吧。”
“她從前是什麽樣子的?”
“你跟了我一路,就是想聽我講故事嗎?”盧路將椅背稍稍放下了一點,扭頭問他,“你不懷疑是我殺了她?”
“我和她在一起那麽久,沒察覺到有人騷擾她,甚至沒察覺到你的存在。我想,要麽你們就是不太熟的朋友,交往真的不多。要麽,你就是有意在保持距離,在保護她的生活。男人也不是沒有直覺的,我想你一定很喜歡她。”
盧路倚靠在座位上,看著窗外蛋清似的浮雲。是難得的藍天白雲,隨便拍一拍都像畫兒似的,隻是車玻璃太髒了,河水也太髒了,配不上。自從來了大城市,盧路就對天空沒有印象了,他很少抬頭看,對於晝夜的印象變成上班和下班,不再是太陽和月亮。
他看見藍天想起的仍然是小時候的夏天,放學路上他抬起頭,總是明媚耀眼。他曾經也有過那樣一段懷揣明亮心情的日子,哪怕很短暫。
美好總是短暫的,這或許才是盧路成長過程裏學到的第一個道理。
是言貞教給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