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見麵

國子監祭酒的事情,很快便下棺定論,如果不是李家人死得快,恐怕就要流放三千裏了。

丞相對這個結果,真是又喜又驚。

喜的是甘雲果然是一把好刀,驚的是他居然還要不依不饒的查下去,好在他現在已經不信任大理寺,沒有把明雪的身份上報。

甘雲,還是需要**啊。

丞相看了看桌上“生辰宴”的名單,讓管家按照名單去下帖子,甘雲和莫暝都在這個名單上。

地下打場。

莫暝正坐著休息,他的腳邊躺著兩個渾身是血的人,一個人還在微微喘氣,一個已經兩眼直瞪,被活活打死。

有人弓著腰端上來熱毛巾,莫暝拿著擦了擦臉,又擦了擦手。

把血擦幹淨,他還是那個溫文爾雅的莫家代掌門。

血和汗已經濕透衣衫,他也不著急回家換洗,仰頭靠在椅背上,微微閉眼。

沒有他的命令,那兩人就躺在那裏,血還在地板上蜿蜒,房間裏也有著濃重的血腥味。

黑蛇在地板上遊弋,似乎很厭惡這兩人的血味,從椅子腿盤繞,慢慢的繞到了莫暝的手上,盤了起來。

莫暝的手指微微動了動,忽然大笑起來。

他已經觀察了甘雲好幾天,越看越覺得這個人實在是很有意思。

丞相此刻應該很煩惱吧?

一種夾雜著欣喜的煩惱。

國子監祭酒的事,莫暝不但知道,而且非常清楚。

因為那輛馬車,就是他讓人截下來的,王宗的腿就是他的人打斷的,李正侄子的命也算是他害得。

一群沒用的儒生,還想挑戰當朝丞相,真是不知道“死”字如何寫。

當年這個祭酒也是丞相提拔上來的,還送了個明雪當妾,什麽買賣試題,不過是祭酒不想再讓丞相暗箱操作,聯合了幾個沒有隻會讀書空談的人,便想彈劾。

羅列了諸多罪名,還在搜集證據、找尋證人。

或許他們意誌很堅定,可惜沒有一個更堅定的肉身,隻是被輕輕一嚇,便連夜赴死。

還有更可笑的甘雲,破壞力驚人,簡直就像是一條瘋了的鬥狗,隻要站在鬥狗場,就一定要咬下去,也不想想會不會咬到主人。

莫暝笑的很開心,被丞相安排帶來的煩惱也隨之淡了。

他很想知道,當麵對麵的時候,甘雲能看出來他什麽。

生辰宴。

甘雲是個很奇特的人,丞相說不必準備禮物,隻是熟人宴會,他便真的沒有準備禮物。

看著其他賓客的禮物堆成一座小山,他有些尷尬,也有些煩悶。

在他心裏,丞相必定不喜歡這些東西,卻不得不麵對。

風吹過了過來,現在正是四月,花開的季節。

丞相家的花也在盛開,雖然是夜晚,但依然有著濃鬱的花香。

甘雲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再慢慢的吐了出來。

肺腑經過了花香的洗滌,感覺到了清爽。

剛才丞相已經單獨找他談過話了,私密的談話,讓他暫時停下李家的案子,因為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讓他去做。

李家的事現在還不能急。

甘雲信任丞相。

他看著園中的客人,這些人都是他的同僚,但他甚至有的連名字都不知道。

他忽然想到,國子監祭酒當年也是丞相的朋友,現在這群人裏麵會不會還藏著第二個祭酒大人呢?

他走進人群,知道他是丞相看中的人,但到底是新晉的“酷吏”,人們的眼神帶著幾分好奇又帶著幾分恐懼,下意識的避開。

莫暝負著雙手站在廊下,看著不遠處那個格格不入、孤獨的身影——甘雲。

隻能看到背影和一點點側臉,但已經足夠。

每一次看到甘雲,都讓莫暝有一種不吐不快的鬱悶之氣。

真的很看不慣,從頭到腳、一言一行,哪怕什麽都不做,莫暝也覺得他很礙眼。

疏離、不識相,好像天底下就他最幹淨。

尤其是此時此刻,甘雲的冷漠驕矜讓他非常出眾,一眼就可以看到。

月下看男子,丞相還真是有心了。

現在這裏聚滿了俗人,又粗魯又俗氣,整天隻想著權勢和女人,說著道貌岸然的話,心裏想著卻是青樓和賭坊。

甘雲可以不與他們為伍,因為他本身就是這種不識相的人;但莫暝卻不行,他必須要同他們打成一片,比他們更了解他們隱藏的欲望,盡管讓他惡心的想吐。

他越了解他們,他手中的籌碼就越多。

無論在莫家還是丞相那裏,他都會越來越重要。

大家都是螞蟻,偏偏甘雲要與眾不同。

似乎感應到有人正在觀察自己,甘雲轉過身來,明月給他全身鍍了一層銀,讓他發著淡淡的光。

眉清目朗、風光霽月、芝蘭玉樹、朗月入懷。

媽的。

莫暝很生氣的發現,越是討厭甘雲,就越忍不住想這些讚美之詞。

他心裏罵了一句,臉上卻在笑。

究竟是殺了甘雲更痛快,還是毀了甘雲更痛快?

他正有些出神,甘雲已經走了過來。

剛才在那群人裏,甘雲很尷尬、非常尷尬,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都是丞相的客人,他根本就不會站在那裏。

丞相那麽好的人,居然天天要和這群人周旋,一定很累。

剛想躲開,就看見了莫暝。

整個院子裏的人,隻有這個人和自己一樣疏離冷淡,丞相說會給自己介紹一位青年才俊,看來就是這位了。

因為是丞相的關係,他對莫暝心裏有點點親近,但比起親近感,他對莫暝更加好奇,因為從莫暝身上什麽也看不出來。

莫暝看著就像是所有受過良好教育的公子一樣,英俊挺拔、服飾講究而精致、總帶著讓人想去親近的微笑。

但是……

你對他感知隻能到此為止了。

他似乎沒有悲喜更無好惡,像是一個假人,但眼神卻很真。

甘雲很少對人好奇,此刻他對莫暝好奇了。

人與人之間的吸引,有時候是因為放心,有時候是因為危險。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莫暝,但甘雲覺得這個同自己年歲相仿的年輕人有一種熟悉感。

隻是這種熟悉很微妙,就像是一枚銅錢的兩麵,知道對方存在,卻永遠不能麵對麵。

看著甘雲越來越近,莫暝忍不住挺了挺胸膛,這是雄性動物碰見對手時都會下意識做的動作,他從一出生便扮演雄性動物,早已經熟悉了這些動作。

他對自己很自信,這一身很完美的服飾,既能映襯出他的光華,又能完全把他想隱藏的隱藏起來。

沐浴焚香,打坐靜心;甚至一天都沒有進食,隻是喝了些白水。

他從內到外都是幹幹淨淨,毫無痕跡。

這樣的他,不知道甘雲能看出來什麽。

人群出現了一陣**,丞相出來了,請大家入座。

莫暝看著甘雲,微微點了點頭,便入座了。

他和甘雲麵對麵,卻隔著兩排人,官和商,涇渭分明。

席間,隻有他們兩人滴酒不沾、筷箸未動,像是較勁一般。

但兩人偶爾看到對方,便相視一笑,又像是有著某種默契,打定主意不和這群俗人同食。

真有意思。

甘雲和莫暝都在心裏給對方下了這個定義。

丞相在一旁默默觀察,他希望這兩個年輕人能夠成為朋友,這樣才能保證自己接下來的路走的很平穩。

他一向喜歡年輕人,那種衝勁、熱情還有單純,讓他總覺得自己還年輕。

所以年輕人喜歡的玩意他也喜歡,年輕人不擅長的玩意他也擅長。

宴席完後,丞相又被哄著去寫字。

甘雲不懂字,他隻是觀察著這些人。

莫暝懂字,在他眼中,丞相的字也就算個工整,但他還是低眉順眼,像是什麽都不知道。

等到丞相寫完,自然是一片喝彩,莫暝旁邊有人喊道。

“丞相這字抵南山齋所有的字,見了才知道什麽是好字。”

他喝了酒,舌頭有些管不住。

“說起那地方,還真是難進,馬車進去了好難掉頭啊。但是……又忍不住不去……”

莫暝忍不住笑了一下。

“最近那邊多了個拐道,你可以停在那裏,讓別人先出去。不過,最好準備一盞燈,免得有人喝醉了撞上來。”

這句話,像是在打趣,但莫暝忽然抿緊了嘴唇。

甘雲的眼神已經順著這句話轉了過來,他去查王宗時,注意到了那條拐道,如果是等著王宗他們出來,這個拐道正好可以藏一輛馬車。

他檢查過拐道裏的車轍印子,在月亮不明的夜裏,巷子裏便什麽也看不見。

王宗被打的當晚,月亮晦暗不明。

“拐道。”

甘雲重複了一遍,看著莫暝。

莫暝心中一動,若有感觸的回望。

電光火石之間,兩人都意識到自己好像暴露了什麽,而對麵的這個人一定覺察到了。

他們是同類,不過是一枚銅錢的兩麵,本來相安無事,但——

這枚銅錢轉了起來。

“咄咄咄咄……”

似乎都能聽到銅錢在桌上打轉,正反兩麵爭鬥的聲音。

究竟會是哪一麵先倒下,讓人不禁又煩躁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