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酷吏(二)
隻要是甘雲想找的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能夠僥幸逃脫。
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甘雲挺了挺胸膛,看著王宗。
“一個舉人,應該知道‘證不言情’有什麽後果。”
王宗冷笑,閉上眼睛,決定什麽都不說。
甘雲冷哼一聲。
“找和你同行的人並不難,昨晚上顧大娘和你們打了招呼,或許你沒有下馬車,但是……”
他笑了一下,很得意看著王宗。
“顧大娘的記性好的很,做小買賣的人記性都很好,都能把所有的回頭客記住,你剛才說,你沒有吃夜食的習慣,你的朋友應該有。”
王宗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睜開眼睛。
“你說有人搶你,簡直可笑,他們搶你什麽?一本詩集?”
他看著王宗。
“你說丟了一塊祖傳玉佩,那我問你,到底是什麽好玉,吸引了至少三個人來搶你?”
他湊近王宗,用手指著王宗身上的傷。
“瞧瞧這些傷,還有昨晚上你穿的那件長袍,若是一個人所為,他先得把你從一個大概約三尺高的地方把你拽下來,然後拖著你的衣領在碎石路上走了大概二十米,再用木棍和拳頭輪番毆打你。做完這些至少要一刻鍾,你在這一刻鍾裏居然沒有叫喊?還有,那條小巷,雖然路不平,但還不至於把一個人的衣服撕成那樣。最讓人在意的是,我檢查過長袍和腰帶,根本沒有佩戴玉佩的痕跡,你的玉佩從哪來的?”
王宗怒視甘雲。
“你到底想要怎樣?”
甘雲愣了愣,他當然是想找到那個人。
“隨便你,不過我也可以告訴你,你這樣我可以彈劾你。我雖然現在是個斷了腿的舉人,但並不代表著就脫離同鄉、同窗!你也不要以為自己是個大理寺少卿,背靠丞相就可以為所欲為!”
丞相?
甘雲微微偏頭,審視著他。
這個時候,為什麽會突然提起丞相?
“證不言情”,王宗自己做了錯事,反而來要挾別人?
甘雲心裏的怒火開始熊熊燃燒,他不允許任何人用這種方法來傷害丞相。
“你信不信,我今天就能把你的同夥找出來!”
說完,甘雲冷笑一聲,推門出去。
王宗的朋友圈和他人一樣很簡單,都是些讀書人,喜歡在一處鑒賞字畫。
到底是什麽理由讓他寧願失去一條腿,“證不言情”也要保護昨晚同行的人呢?
顧大娘那邊已經給出了一張名單,當然也沒有這麽容易,甘雲冷著臉拿出大理寺的令牌,威脅顧大娘,名單上如有漏報,從今晚上開始她就不用做生意了。
上麵既有文人雅士也有達官貴人——這類人一般都是讓下人來買。
甘雲細細的看這個名單,上麵的人都和王宗的交友圈相差十萬八千裏。
他讓顧大娘回憶昨晚上,有哪位客人坐著馬車來,但馬車卻停在不遠處。
馬車上應該有兩人,但隻有一人下了車。
顧大娘苦笑,她餛飩攤生意好的很,又隻有她和一個八歲小兒子忙乎,能記得住誰是誰就不錯了,誰還會管馬車?
但看著甘雲的冷臉,她又不得不裝模作樣的仔細回憶。
實在是想不出來。
南山齋那邊也問完了話,王宗是熟客,昨晚上確實來了,天黑之後,但應該是一個人。
甘雲盯著王宗的履曆瞧了又瞧,是個很好的年輕人,曾經是國子監監生,表現優異、聰敏好學。
或許可以去國子監問問。
他立刻上馬去往國子監,一路上他都想一個問題。
就是為什麽王宗會突然提起丞相。
到了國子監,說明來意,想要見一見祭酒大人,但很不巧,祭酒今天告了假,家中有事。
甘雲問了地址,調轉馬頭去了國子監祭酒李正家。
李正四十多歲,年輕時妻兒得急病身亡,此後並未再娶,撫養侄子長大,相當於親生兒子。
前兩年納了一房妾,明雪。
甘雲對這些亂七八糟的家事並不感興趣,但總覺得這裏麵好像有點不太對勁。
他有著超乎常人的直覺,但通常不會第一時間相信這種直覺。
李正家裏愁雲慘淡,強撐著精神來招呼甘雲。
甘雲再不懂人事也知道此刻並不是個好時機,他簡單的寒暄了兩句,便無話可說。
此時貿貿然的告辭也很奇怪,於是便沉默了下來。
就是這段沉默,讓他看見了一輛清洗的非常幹淨的馬車。
不但是馬車,就連拉車的馬也清洗的幹幹淨淨。
甘雲心中一動。
舉人、國子監、國子監祭酒……的侄子。
顧大娘的名單上,的確有一個姓李的公子,昨晚上去吃了餛飩,步行。
從這裏走到顧大娘的餛飩攤嗎?
他看向李正,李正也看向他。
“大人,晚輩想借醋和酒一用。”
李正正在神思恍惚,聽他這麽說便對著旁邊站著的人點了點頭。
拿上了醋和酒,甘雲便告辭。
出了門後,又輕身掠過牆頭,一縱身便往剛才馬車的方向去了。
醋和酒能夠讓隱藏的血跡顯露,如果昨晚上是這輛馬車,上麵應該會有血跡。
馬車裏麵的軟墊已經拿走,他便在地板還有車輪上塗上醋和酒的混合物,過了一會,他看見了車輪、車轅、車裏地板上有血跡。
應該是一個流血的人被扶著上了車。
但這還不夠,更多的血應該在那塊軟墊上。
他起身,原路返回,一路去找那塊軟墊。
沒有燒東西的味道,那麽就是扔了、埋了。
正思索如何去找軟墊,忽然聞到了一股燒紙的味道。
甘雲一驚,縱身趕到前院,正好看見王宗的老母親抹著眼睛走了。
心往下一沉,果然自己是對的,但還是離完美差了一點點。
李正燒的是紙,上麵寫滿了字,除了他還有明雪也帶著人在燒。
甘雲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麽,拔劍阻止,但李正根本沒有看他。
李家的護衛攔住了甘雲。
一個個都似乎不知道他是大理寺少卿,而把他當成了打家劫舍的匪徒一般。
甘雲當然知道,這裏麵有古怪。
經過一番苦戰,他終於站到了李正麵前。
李正把最後一遝紙扔進了火盆,火光照著他的臉,完全沒有了剛才的恍惚,而是堅定。
“你一定很得意吧?不過這一次,我贏了。”
甘雲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但僅僅是為了替侄子隱瞞重傷別人的事,行為也太奇怪了。
還有王宗顯然是不想告李家的,為什麽李正還要這麽激動。
李正比他看到的還要激動。
“你要記住,邪不壓正,你做這些,難道不怕甘家的列祖列宗顏麵無存嗎?”
甘雲更加吃驚,但也更加憤怒。
甘家,甘家,是個人都可以嘲笑甘家了嗎?
他盯著李正,冷笑道。
“邪不壓正,那你跟我走,去大理寺說清楚你侄子昨晚都幹了什麽?他現在又在哪裏?”
李正笑了起來,眼淚也掉了下來。
“大理寺……”
他忽然拔出刀,對著脖子狠狠一劃,血立刻噴了出來,飛到了火盆裏發出了“滋滋”之聲。
甘雲大驚,看向旁邊的明雪。
明雪抬眼看著他,站起身說道。
“公子就在他的房間裏,不過你什麽都問不出來,因為他已經死了。”
明雪大笑起來。
“你白忙一場,什麽都問不出來;李家是家破人亡,但我相信還會有張家、王家站出來,你會遭報應的!”
她笑完,撞向了旁邊的柱子。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太突然,甘雲隻是愣在那裏,火焰跳動,直到熄滅。
第二天。
李家的屍體都被運到了大理寺、同時運來的還有王宗的屍體。
間接害了國子監祭酒,顧大娘的餛飩攤也不能再做下去了。
甘雲經過這一次,算是坐實了“酷吏”這個名聲。
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完全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陸祥推開門,走了進來。
他帶來了一個食盒,甘雲到現在還沒有吃飯。
“你不用自責,李家是咎由自取,身為國子監祭酒,他卻買賣考題,如果不是你及時發現,恐怕今年的秋闈就要鬧個大笑話了。”
他停了一下,又感歎道。
“不過大理寺卿也夠過分了,他把這個功勞算在了陳度頭上,準備請賞了。”
甘雲低著頭,悶聲問了一句。
“我沒有做錯,對不對?”
陸祥點了點頭。
“你當然沒錯。”
停了一下,又說道。
“你要不要回家住一段時間?”
甘雲搖了搖頭,回家做什麽?一定會被甘南責罵,說他逼的李家家破人亡。
甘南從來不會聽他的解釋。
陸祥不知道該說什麽,隻好打開食盒,把裏麵的飯菜拿出來。
甘雲忽然抬起頭,眼睛閃閃發亮,裏麵是壓抑的憤怒。
“這件事沒完,是誰打斷的王宗的腿?我要接著查下去。”
陸祥一愣。
“查?查什麽?”
甘雲抿了抿嘴,還是說了出來。
“明雪,我查過了,她是官奴,是賤籍,不能贖身;她怎麽當上國子監祭酒的妾室?”
陸祥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過來一會,甘雲又說道。
“他們是出了南山齋被人跟上的,這個人會不會同明雪有關。”
陸祥愣了好一會才問道。
“你要怎麽查?上報了嗎?”
甘雲搖了搖頭。
“我信不過大理寺,我要自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