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酷吏

甘雲來大理寺已經有一周。

大理寺除了他,還有一位四十左右的少卿陳度,是他的前輩,在某種程度上,也算是他的一個上級;現在他的工作也是由這位陳度來分配。

他本以為大理寺都是疑難雜案,但沒有想到交待給他的都是一些難纏的案子。

不難,就是難纏,是他最不擅長也最討厭的。

胡攪蠻纏,隻好動刑。

對付這些流氓地痞,刑罰是最好的方式。

所以,這一周,他的成績不錯,名聲也很不錯。

大家都在傳,大理寺新來的甘少卿有“酷吏之風”,而且越傳越真,加上他又姓甘,大家又在猜測他還是沾了“甘”的光。

雖說是被革職削爵的禦史,但到底是禦史,他們絕不相信甘雲是清清白白自己從推官變成大理寺少卿。

要知道那個陳度可是在大理寺正這個位置上熬了很多年,才剛剛成為少卿,甘雲憑什麽?

陳度很會做人,加上一直都在大理寺,大家的心裏便對甘雲有一種很微妙的敵視。

加上甘雲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從不應酬,大家看他的眼神就更加曖昧,上麵有人就是不一樣,誰讓自己沒有個好爹呢?

為此大理寺卿還專門和他好好的談了一個下午,但什麽都沒有談出來。

因為甘雲並沒有超出律法的尺度,也沒有靠著“甘”姓為所欲為,不和同僚親近也沒有違反律法,反而是不拉幫結派的證據。

大理寺卿不由得重新審視這個年輕人,當時丞相提出甘雲的時候,他很是反對,但現在看來,丞相好像真的很惜才。

他笑了笑,或許這就是丞相為何能位極人臣,很能容人。

甘雲滿腹心事,低頭慢慢回房,他沒有想到大理寺會如此複雜,他不想參與到任何派係鬥爭裏,隻想日夜斷案,早日複爵。

抬頭一個身影擋住了他,是陸祥,大理寺主薄,也是他唯一的朋友,從長安寄到寧州府的糕點就是他托這個朋友所為。

整個大理寺隻有陸祥知道他的脾氣和苦悶,不論他怎麽冷麵冷心都不會生氣,反而會安撫他。

甘雲一見到他,心裏壓抑的委屈便泛了上來。

“你來找我,不怕他們孤立你嗎?”

陸祥笑了笑,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他是個很爽朗的年輕人,笑起來總是很招人喜歡。

“他們怎麽看我沒有關係,我們是朋友,我當然要來找你,我當主薄都好些年了,還怕他們?”

他笑著推開門進去,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看著甘雲。

“這些日子,你倒是瘦了不少,回家看了嗎?”

甘雲搖搖頭,忽然說道。

“這三年來的五行糕……丞相幫了忙,你怎麽不給我說呀?”

陸祥有些不好意思,臉微微泛紅。

“丞相不讓我說……你知道的,我隻是個小主薄,憑我的麵子五行堂還不會專門留給我。”

他看著甘雲,有些意味深長。

“你現在是大理寺少卿了,不用丞相幫忙,你也可以買上五行糕。”

說完,他又自嘲的笑了笑。

“隻要你不犯錯。”

甘雲有些奇怪,看著他。

“我會犯什麽錯?”

陸祥壓低了聲音。

“我比你在這裏多待了幾年,雖然職位低,但知道的比你要多,小心大理寺卿。”

甘雲一愣,抬眼看著他。

陸祥又說道。

“陳度這個人嫉妒心很重,卻是個無害小人;但更危險的是大理寺卿,他非常反對你來,因為他有看重的人。你犯不犯錯,不是你說了算。”

甘雲又是一愣,看著眼前的茶,沒有說話。

陸祥盯著他看了一會說道。

“是丞相看重你,這件事有傳聞;我原本不信,但想想他幫你買了三年的糕,應該還是可信的。可你剛來就傳出‘酷吏’的名聲,這對丞相可不好。”

甘雲頭一次聽到這種話,他不禁低下頭慢慢的思考。

等他抬起頭,天色已暗,陸祥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

他長長的歎了口氣,總覺得哪裏不太對,但是有說不出哪裏不對。

走一步算一步吧,即便是大理寺,也要講律法和規矩。

第二天,甘雲照常點完卯,準備寫信給寧州府詢問那名行商調查的結果如何,忽然陳度給了他一件案子。

一人重傷昏倒在大街上,疑遭人搶劫。

京兆尹查不出來線索,隻好推到大理寺。

陳度更不想幹這種事,便給了甘雲,既然是“酷吏”,那當然要抓人來折磨才對。

甘雲很久沒有追蹤人,在大理寺憋的難受,此刻正好覺得可以放放風。

他看完卷宗,思考了一會便出去了,一直到戌時才去了傷者家裏。

傷者是王宗,舉人出身,平日裏隻是喜好讀書,一心想要上進。

甘雲來的時候,他正躺在榻上,頭臉被包的很嚴,隻露出一雙眼睛,除了斷腿之外,身上、胳膊上也有不同程度的傷。

旁邊一個老婦人正在試圖喂他吃點東西。

斷了一條腿,科舉之路也隨之結束,心情低落情有可原。

王宗抬眼看了看甘雲,讓這老婦人先行回避,再次看向甘雲的時候,眼神裏充滿了警惕和防備。

這不是一個會撒謊的人。

甘雲看了看房中的布置,除了書就是筆墨紙硯,是個好學之人,進房之前他在院子裏已經觀察過了,也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為了確認,他再次看了看王宗的眼睛,柔弱、憤恨、悲傷,唯獨沒有狠勇。

王宗的手,既不粗糙也沒有任何繭,沒有任何武功。

還有,這手上有擦傷,卻沒有青腫、挫傷,單方麵挨打。

卷宗上記錄:頭臉均有受傷,身上有青紫、內髒出血;擦傷、拳傷、摔傷、棍棒傷。

王宗被搶走的是一塊祖傳的玉佩。

甘雲還沒有開口,他先說了。

“甘大人,那些人看到了我的臉,知道我是誰……我是個讀書人,已經斷了一條腿,還有個老母親,不想再惹麻煩……如果不是被人發現,我根本不想報官,如果可以,我想撤下來。”

甘雲看了看他。

“這個不歸我管,我隻是按律法行事。卷宗上說,你是在小巷裏被發現?是在那裏遭搶?”

王宗愣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有多少人?用的什麽凶器?”

王宗抬眼看了看甘雲。

“卷宗上不都寫了嗎?我記不清了,當時太黑、我又很害怕。”

甘雲看著他。

“我是大理寺少卿,再問你一遍,你必須回答。你還手了嗎?”

王宗抿著嘴,點了點頭。

甘雲看了看他。

“怎麽還手的?”

王宗沉默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的斷腿。

“太混亂了,我隻顧跑,被抓住後,我隻能抱住頭,醒來後就是這樣了。”

“有沒有看清他們的長相?或者大致身形?”

王宗搖了搖頭。

“太快了,什麽都沒有看清。”

甘雲看著他,仔細的想著“太混亂了”這幾個字。

“你晚上出門要去做什麽?”

王宗眼睛裏的光似乎跳動了一下,低頭說道。

“去南山齋買本書。”

“什麽書?”

“一本詩集,杜甫的,昨晚上跑的時候恐怕丟在哪裏了。”

甘雲看著他。

“你什麽時候出的門?”

王宗有些不耐煩,說道。

“戌時,我沒看準確時間,隻記得更聲。”

甘雲看著書桌上的香爐,裏麵的香灰還沒有倒,旁邊還整整齊齊的放著幾根香,摸了一下還是幹燥的,冷笑道。

“戌時,現在便是戌時,你出門比這黑,還是比這亮呢?”

王宗一驚,看了看外麵。

“比這黑。”

“你經常晚上出門?”

王宗搖了搖頭。

“偶爾。”

“昨晚上坐馬車去的?”

王宗一愣,再次搖頭,微微皺眉。

“我隻能負擔得起文房四寶和書錢,其他的就不能了。”

“從你家到南山齋要半個時辰,來回一個時辰,一個人獨自走夜路應該很累吧,沒有去顧大娘那裏吃碗餛飩嗎?”

顧大娘的餛飩是夜市最有名的餛飩攤,很多人晚上出來,就是為了能吃一碗餛飩。

王宗目光一顫,若有所思,避開甘雲的眼神。

“我沒有吃夜食的習慣。”

甘雲笑了笑。

“是呀,她的餛飩雖好吃,可惜都是夜間才出攤,像我們這種過午不食的人就沒有口福了。她這人熱情的很,昨晚也招呼你了吧?”

王宗抿緊了嘴唇,點了點頭。

“誰和你在一起?”

王宗抬起眼,有些驚訝。

“什麽?”

“從你家到南山齋來回需要一個時辰,買一本詩集,就算是半柱香的時間;你遭搶的巷子是在這條路上不假,可靠近你家,你受傷是在亥時二刻左右,不覺得走的太快了嗎?”

王宗有些憤怒,昨晚上是走的快兩點,那是因為出了南山齋之後,發現了有人跟著他們的馬車。

“我斷了腿!你卻問我這些?你為什麽不去抓那些惡人?”

甘雲沒有說話,隻是冷冷看著他。

“惡人,的確有惡人,但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現在在哪裏?”

王宗沒有說話,隻是冷笑。

甘雲又問道。

“你有沒有好好看過那條巷子?那裏住了五戶人家,隻要你大喊救命,即便他們不出來,也是會聽見的。亥時二刻,他們還不會睡得那麽死。昨晚上,你到底去哪了?和誰?你們做了什麽事?”

王宗的臉漲得通紅,他瞪著甘雲,冷笑道。

“大理寺少卿也不過如此,也不過是一條狗罷了。”

甘雲一愣,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開始罵自己。

這讓他有些尷尬,更有些憤怒,同時也意識到這個王宗在保護者某個人。

某個不能露麵的人。

是這個人引發了這次傷害,或者是這個人威脅了王宗。

這反倒更加刺激甘雲,非要把這個人找出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