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前途未卜。”鄭學士望著遠方起伏不定的幽暗陰森的群山淡淡說,“再過一個多時辰,天也就亮了。再給大楊喝點熱黃酒,都是外傷,看著無礙。不過,老張這事兒,還真是禍從口出。”

見大家莫名其妙,鄭學士談了“大凶天象,凶魔圍困,夜不談鬼”的忌諱,老張羞愧不已,大楊搖頭歎息,說了幾句寬心話,才讓老張恢複精神。老張見大楊胸口疼痛難忍,忙請鄭學士來看,眾人圍觀,劉掌櫃竟嚇了一跳,連鄭學士也咋舌不已:大楊結實健壯的胸口中間,一塊紫黑色腫塊,活像個巨大手掌印!

這手掌印煞是奇怪:比常人手掌脹大一倍,仿佛被四隻長指甲撓得皮肉翻出來,另一個指頭若隱若現,並不明顯。幾絲帶皮血肉令人目眩,周圍黑紫往外滲血,腫得老高,上了藥恢複了一些,看來是沒有毒。輕輕一按,流出些許鮮血。疼得大楊“嘶”地一咧嘴笑道:“咋樣學士老爺?咱爺們夠分兒吧!”鄭學士十分詫異,沉吟半晌也不答話,扶大楊坐下,指著鞭子說:“你們聞聞!”眾人提鼻子一聞就是一怔:一股說不出來的腥臭直熏人。再看鞭子上汙血斑斑,像是抽破了什麽玩意兒滴滴答答落上的血。

有個夥計,大爺是做屠戶的,聞了半天擰眉說:“掌櫃的,學士公,這不是人血。可也不是豬血、羊血、牛血。”又抹了點撚撚說:“也不是鴿子血、蛇血、鹿血,不是我誇口,我大爺當年殺豬宰羊,連山裏的獐麅野鹿都宰過,我也都見識過,可這是什麽血,我還真沒瞧出來!”

給大楊包紮好胸口,眾人見不少兵刃家什和兩支火銃都落到破屋裏了,心灰氣喪,老張、大楊鼓著勁兒,這才收拾好行裝車馬,繼續前行。此時天色將明,東方地平線上,漸漸起了一陣魚鱗金似的霞光,映得覆蓋大雪的山林樹木披上了一層融融金色。天上團團綿綿的雲層漸漸黯淡,劉掌櫃跟老張嘀咕了幾句,蹭到鄭學士身邊,賠笑道:“學士公!您不是會算卦嗎,昨天那卦,靈!我這會兒才明白過味兒呢。您再給占一卦?求您了!”

鄭學士踱了幾步,肅然道:“劉掌櫃,可是你要再卜的。我昨晚說了,再瀆不告。萬一搖出個凶卦,準不準可難說。”

“成!隻要您肯再卜,就算幫了咱的大忙了!”湊過來又小聲說,“您老說點好聽的,給大家夥兒提提氣呐。”

鄭學士頂看不慣他這番做作,搖頭笑了笑,摸出那三枚小銅錢,掂了掂,把錢遞給大楊,微笑囑咐:“小兄弟,你搖吧。”見眾人期待的目光,大楊頓覺得手裏三枚小銅錢重若千鈞,壓得他心裏緊巴巴地七上八下。鄭學士點點頭示意,大楊莊重地吸了口氣,雙手合掌閉目不知祈禱了些什麽,使勁兒晃了晃,順手撒在雪地上。大楊大氣不敢喘,反複搖了六次,在眾目睽睽之下,頭上都冒了熱汗。

眾人都不懂,隻有鄭學士緊盯著一次次落下的銅錢,末了劉掌櫃小聲問:“學士公,咋樣?您先給我交個實底兒。”鄭學士瞥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緩緩對眾人說:“是個天水訟卦。”

再往下,鄭學士不說了,眾人莫名其妙無精打采,走了幾裏地,耳邊盡是大車輪碾動凍土“吱吱嘎嘎”聲。鄭學士閉了會眼,“哦!”了一聲,霍然睜眼,對早已等得急不可耐的劉掌櫃淡然說:“走吧,此卦半凶半吉,也是個凶中有吉的卦象,我看,不是大楊,別人也搖不出來的。”

“啊?半凶半吉?學士公,您快給咱念叨念叨。”劉掌櫃湊過來瞪大了眼。

“天水訟。訟者,有孚,窒惕,中吉。終凶。利見大人,不利涉大川。利見大人,尚中正也。不利涉大川,入於淵也……”鄭學士又恢複了那副名士派頭,搖頭晃腦清晰背誦著,可周圍這幾位別說懂,就是聽也沒聽過,都小學生一樣恭恭敬敬瞧著他。老張忍不住問:“學士老爺,您說的這些個,我們都不懂,您隻說前頭還有沒有艱險呢?”

“當然有!”一句話說得劉掌櫃眼皮一跳!鄭學士接著說:“這是個上乾下坎的卦。乾為剛健,坎為險陷。剛與險,健與陷,彼此反對,定生爭訟!且後頭雖有‘中吉’,卻又來了個‘終凶’,窮極難成,終有凶災。也就是說,是吉中有凶,凶中有吉。為何?因利見大人,意思是咱們會遇到剛毅的貴人相助,或許才能逃脫大難。不過,你們知道前麵有河嗎?”

“河?”劉掌櫃聽了這似是而非有凶有吉的話,肚裏實在憂心忡忡,猛聽他忽剌巴說起河,忙說:“沒,學士公!前頭都是一條大道直通宣化的,沒有啥河!這個我記得準!”

老張也點頭稱是。大楊問:“學士老爺,前頭有河好嗎?”鄭學士沉吟道:“不利涉大川……有河倒是不好,不過,正因為沒河,才會碰上更加驚心動魄的事兒!”

“啊?!您不是說半吉半凶,咱們還有貴人相助嗎?!”

鄭學士看看發急的劉掌櫃搖搖頭:“不利涉大川指的是渡過大河不利,既然無河,這沉重深淵大凶之難,豈不會移在他處?易,本就是變易之說,先聖先賢據天文地理,奪天地造化才造出‘易’來,真正是包羅萬象變化萬端,為的就是告誡後人應時順命,體天道而應人道,加上我等凡人自強不息,堅毅勤奮,隻要順時知命,雖說不上萬事亨通,必然會逢凶化吉了。一個字‘易’已然明了。隻是既然沒有大河溪水,因此前途才更麻煩。”

劉掌櫃肚裏這個氣喲!本以為讓鄭學士說幾句提氣的話,誰料這位老學究在這兒喋喋不休說什麽“凶災麻煩”,雖說他聲音不大,可周圍都是車把式,大早晨周圍又沒人煙,誰聽不見?見周圍車把式們腳步踟躕,低頭不語,更叫劉掌櫃心亂如麻,偷偷翻了個白眼,不言語了。

大楊體力恢複不少,摩挲著大鞭子卻很有興趣,跟鄭學士請教“訟卦”的意思。鄭學士樂嗬嗬跟他聊起了自古搖出訟卦的名人典故和結果,從晉朝南遷金陵直到萬曆年間三大征的古記,朝廷廟議遷都逃難或是出兵征伐,司天監都搖出過這卦,從後世來看,也果然是凶中有吉的預兆。

也虧他記性真好,把當年的年月、朝廷、人物、事跡說得清清爽爽絲毫不差,連老張、劉掌櫃都聽住了,其餘車把式隱約聽見這位神乎其神的學士老爺說古記,心裏都有些輕鬆。一行人馬走了半天,稍微墊補了點幹糧。老張越走越熟悉,到車隊前頭掐腰大喊:“兄弟們!快著點!前頭還有幾十裏就到宣化啦,我看前頭一路平坦,沒啥阻礙,都加把勁兒啊!趕到天黑前進城,咱們就算安全啦!”

眾人立即鼓足了勁兒,加快步伐。車轔轔馬蕭蕭,大楊聽了一肚子古記,正跟老張聊昨夜之事,前頭領路的車把式,似乎看見了什麽,撓撓頭回身叫老張。老張心裏一沉,拉著大楊一起跑到前頭,往前張望,那把式疑惑道:“老張哥,大楊,你們看,前頭好像人。”

“哪兒呢?!”老張一驚。劉掌櫃在後頭瑟瑟發抖喊道:“快上去幾個人瞧瞧!”

其實不用去就瞧見了,前頭不遠處,隱約出現了三個人影。乍一聽有仨人來,眾人都有些惶惶然,昨晚驚險可怖的場麵至今叫大家夥兒心有餘悸,等三人走近了,原來是仨高大雄壯的蒙古漢子。老張握緊匕首,緊盯著地麵,陽光明晃晃的,映得仨人影子頎長。不錯,是人!再看眼前三人,足有八尺多高的壯漢,穿玄色蒙古式大皮袍,領子豎得老高,遮了大半個臉,腳下大皮靴,腰裏係著寬版蒙古式大帶,卻空著沒掛蒙古刀、火鐮荷包,頭上裹著帶護耳的大皮帽子,隻露出兩隻黑溜溜的眼,有點呆呆的。當中的漢子仿佛病了,有氣無力被兩邊的大漢攙扶,一步一趔趄。

“我這兒有禮了!”老張沉著臉抱拳在胸,大聲道,“您三位爺是哪兒的?為啥攔了我們的車?”仨人微微施禮,不知是聽不懂漢話,還是傷風感冒,片刻,左邊漢子張開像是吃了沙子似的粗礪沙啞嗓子慢吞吞說:“我們……是……宣化城……蒙古皮貨……莊的,夜裏……趕路……碰見歹徒,搶……貨。我、我哥被……打傷,諸、諸位……爺,行、行好,搭載……一程,進城……有重……謝。”說完三人提線木偶般又輕輕一躬。右邊大漢指了指中間傷者說:“我們……蒙古人……的是,這是、大哥,我的……是二弟,他的……三弟。”

“歹徒?受傷了?”老崔趕緊左右張望,四野一望無際,一個人影沒有。眾夥計們肚裏暗笑:怨不得說話跟嘴抽筋一般,原來是蒙古人。那當兒,內外蒙古各部商人進京做買賣的不少,做事仗義仁厚,隻是說話確實像蹦字一樣結巴。

老張見多識廣,上前摸了摸三人胳膊,都是粗壯漢子,又靠近仨人又看又聞,生怕是什麽厲鬼變的,擺弄了半天,仨人身上除了像其他蒙古漢子一樣帶著濃重膻腥味,確實如常。想了想,說:“按說咱們都是同行兄弟們啊,聽人說這地界不太平,還真是的!昨晚我們碰上一檔子,沒想到你們也碰上了!哎!都是苦命人。這麽著,我做不了主,得回去問我們掌櫃的,你們稍等。”回頭對後頭幾個拿家夥的一使眼色:盯住他們仨!

跟劉掌櫃一說,誰知方才還戰戰兢兢的劉掌櫃眉開眼笑,很痛快地答應了,一來,今兒早上大楊剛搖了卦,鄭學士說有“利見大人”之象,這仨蒙古漢子莫不是“貴人”?再一個,這仨是本地蒙古商戶,到時候救他們一場,叫他們說合幾場生意,多賺幾個銀子,何樂而不為?

老張點點頭,請仨蒙古漢子上拉貨的大車,誰知車隊馬匹此起彼伏一陣喧囂有點亂營,有的四蹄癱軟;有的踢踢踏踏亂尥蹶子,“噅噅……啾啾”驚恐嘶鳴!老崔起初也有點慌亂,一琢磨明白了:隊伍的馬匹都是跑長途的,跟車把式、夥計們早熟悉了,別看是畜生,馬通人性呢。來的這仨蒙古人是生臉客,又長得高大威猛,顯見是嚇著了馬。仨人不無尷尬,也不言語,慢慢上了車。隊伍啟程,劉掌櫃見一路太平,就跟大楊聊了起來,時不常回頭看看拉貨車上的仨蒙古漢子,心裏忍不住樂。

走了幾裏地,“咯嘣!嘩啦!”一聲響,劉掌櫃這唯一的一輛廂車車軸斷了,車架頓時散了,車裏的劉掌櫃、大楊、鄭學士跟頭把式摔了出來,幾人起來一看,原來是昨夜在荒野客棧狂風把車軸榫打掉了幾個,隻好把散了架的車廂搬到其他車上,劉掌櫃、鄭學士和大楊,就上了那輛蒙古漢子坐的拉貨大車。老張不放心,親自跨轅。鄭學士和大楊對坐,大楊把鞭子擱在手邊,也笑嘻嘻打量仨蒙古大漢,心中暗笑:這仨人吃啥長得這麽高壯,坐著就跟矮人站著那麽老高,還穿得這麽厚!鄭學士靠在棉褥子上,靜靜想心事。還有十幾裏地就到宣化府了,劉掌櫃越發來了興致,在大車後頭對著仨蒙古漢子喋喋不休說起了生意經,說了半天,那仨蒙古漢子結結巴巴回應幾句,老張也跟著湊趣兒。可越往前走,大楊卻覺得有點不對勁兒!

蒙古人,大楊在京見識過不少,都是熱情仁義豪爽的漢子,即便陌生人湊一塊,也是大說大笑,這仨人是怎麽回事?咋說劉掌櫃上來一起坐,仨蒙古大漢也得笑容滿麵湊過來或是搭腔或是感謝或是遞煙,總不能就那麽直眉瞪眼擠在後頭不說話吧?不說話也罷了,那仨人卻似目中無人,連劉掌櫃的問話也懶得理,還坐在那兒不挪地兒,這也太失禮了!

大楊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兒,看看一臉喜色的劉掌櫃、沉默不語的鄭學士,心裏突地七上八下沒著沒落,輕輕起身往車後觀瞧,目光一閃,應著陽光,卻瞥見當中那位蒙古漢子大帽子底下,倏地劃過一絲陰森森綠光!大楊心中一震,有些燥熱。莫非那仨人是歹徒?劉掌櫃在那兒說得唾沫星子橫飛,離得又近,大楊生怕驚動了歹徒,腦子一轉,裝著解手輕輕下車,誰知手裏不知碰了啥,低頭一看,不由倒吸口冷氣!原本自己那根髒兮兮的大鞭子搭在車沿上攏在一處,誰知這會兒竟然像一條昂首吐信的靈蛇瞪著大眼,對著車後麵仨蒙古大漢緩緩昂起了蛇頭,那鞭梢扭動著分叉左右警惕呢!

車輪輕輕顛簸了一下,跳下車的大楊分明瞧見,左邊那蒙古漢子大皮袍下頭,隱隱露出一節毛茸茸灰黑色的毛發……是一條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