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鄭學士領著倆人回到殘破的正屋門口,指點道:“大楊,挖。”

“啊?”

“挖個小坑,把你的大鞭子把柄豎著埋進去。這就齊活!”

老張瞪了鄭學士一眼,蹲身跟大楊挖坑埋大鞭子柄,起身忍不住問:“我的鄭老爺,您、您這是唱的哪一出啊?我們二傻子似的折騰這麽久,又是畫圈又是埋鞭子,到底此處有啥怪異凶險?這麽折騰管用麽?您說清楚,也叫我們兄弟倆明白哇。”

鄭學士微微一笑慢條斯理說:“實話說,我也不知道這裏有啥怪異凶險,不過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咱們打好了籬笆樁子,防著野狗鑽進來就是。”

“野狗?籬笆?”老張看看四周地下的大圈套小圈,“撲哧”咧嘴冷笑道,“您的籬笆在哪兒呢?就、就地下這些亂圈子?嘿!這些圈兒要是管用,我……大楊,你拽我幹啥?”

老張一轉頭,就見大楊目瞪口呆抖手指著方才還驚亂嘶鳴的馬匹,一轉眼順順安安恢複正常,極為聽話地被蓋上雨布,擁在一處“啾啾”低眉順眼取暖呢!幾個被叫出來照顧馬匹夥計也驚呆了。院裏那陣突如其來的怪風也好像被猛然間卸了氣力,消失無存。

驚奇不已的倆人陪著鄭學士進了屋坐下,劉掌櫃蔫頭耷拉腦一把拉住鄭學士:“學士公!咱們今兒、今兒能闖過這關去吧?您老可得給我個準話啊。”

“咱們這次碰上就是緣分。說不得我鄭某人陪諸位走一趟。定數使然,既來之則安之嘛!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咱們盡人事聽天命,不一定就走不順呢!”

劉掌櫃滿臉淚痕問:“學士公!您博古通今超凡入聖!遇上這遭兒,您可得大施援手搭救搭救我們哇。哎!甭管是人是鬼是妖是魔,您是文曲星下凡,隻有靠您老啦!我、我鋪子裏的財物是小,可咱們一行幾十條人命,您不能見死不救哇!”說著涕淚交流。眾人一聽“幾十條人命”這話,頓時更為驚恐,知道事態嚴重,都瞧著鄭學士仿佛瞧見了救命菩薩。

“我早說過!”鄭學士提高了嗓音,“咱們隊伍裏有寶貝鎮著呢,無妨。我又在外頭預先做了防範,小小不然的邪祟,也進不來。你們先放心。哦,敢問諸位誰帶著銅錢呢,借我幾個用用。”此話一出,眾人先鬆了口氣,說到“寶貝”,大家都盯著大楊那根鞭子瞧,又聽鄭學士要借錢用,大家夥兒紛紛掏錢。

劉掌櫃掏出一大把大洋,鄭學士擺擺手:“不要這些大洋,有前清的製錢,給我三個。”

大家四處踅摸了很久,才找出三枚光緒通寶捧給鄭學士,鄭學士微笑道:“正好仨光緒通寶,嘚!大家夥兒少安勿躁,待我占一卦試試。”“喲!您還會算卦啊!真不賴!學士公……”劉掌櫃驚喜地剛張嘴,就被鄭學士止住。眾人也瞪起了眼圍了過來,屏氣凝神瞧這位神乎其神的學士老爺卜卦。

隻見鄭學士也不用香燭紙馬念經誦咒,莊嚴鄭重小聲默念了幾句什麽,先抓了一大把雪,仔仔細細擦幹淨了手,又接過劉掌櫃遞來的手巾,擦了半天,才把銅錢放進手裏合掌像擲骰子一樣搖了好幾下,“啪!”撒在地下。眾人張眼盯著,雖說都看不懂,還是感到新奇。等鄭學士搖撒到第六次,屋外頭寒風又起,四野隱隱傳來風雪怒號,屋裏燈光閃爍得厲害。

“咋樣?學士公,您這卦……”劉掌櫃小心問。鄭學士呆臉漠然,眉頭愈發緊皺,口中“嘖嘖”幾聲,盯著地下的銅錢幽幽道:“果然是水山蹇!”眾人聞言,都茫然無知。

“學士老爺,這怎麽講?”老張見狀明知不好,忙問。鄭學士搖搖頭,麵沉似水背誦道:“蹇,難也,險在前也。見險而能止。知矣哉!得此卦,利西南行,不利東北行。這卦,雖是下下的凶卦,卻正合咱們眼前情狀!”

“下下卦?!”劉掌櫃別的話壓根兒沒聽懂,按他在京成日介燒香拜佛,一下聽明白了“下下卦”必然是“下下簽”,登時又慌又驚,腦袋“嗡”一聲脹得老大。大楊忙說:“學士公,您老說的這些,小的們半點兒沒明白,您給解說解說。”說著便遞眼色,示意鄭學士說點好聽的,安慰眾人。不想鄭學士仿佛沒瞧見大楊焦急的眼神,張口就說:“大雨傾地雪滿天,路上行人苦又寒,拖泥帶水費盡力,事不遂心且耐煩!這是個下艮上坎的卦,意思是山高水深,前路險惡重重,生死難料。須得見險而止、量力而行,堅守中正之道,才能化險為夷。嗯,就是這個意思。”

眾人這才聽明白,唉聲歎氣哄然而起,別的話大家夥兒不太明白,可“雪滿天、路上苦寒、拖泥帶水、事不遂心”不正是現今車隊的狀況?而鄭學士那句“險惡重重,生死難料”,更是令眾人心悸震驚!有的歎息不止、有的合掌念佛、有的咧嘴要哭,還有幾個膽小的抖成一團。

“先別哭!”鄭學士擺擺手,“不過是一卦象而已,諸位不必驚亂。這八卦占卜之說,自先聖伏羲氏上觀天象,中觀山河地理,下合河圖之兆手定,再傳文王刪定,再傳孔夫子刪定,乃是上天垂象以預示後人的,其名‘易’,就是不斷變化無窮之意,凶中有吉、吉中有凶,凶吉自可隨之變易,我們既然得了此象,隻要守住心神,不驕不躁不驚不亂,正心守道,或可化險為夷。豈不知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吉到極處,轉化為凶;凶到極點,轉化為吉,這才是《易經》中所述的大道之本。這樣,今晚大家夥都警醒點,聽我的安排。”

眾人雖聽不懂這話,見鄭學士一副莊重誠敬不卑不亢之色,不像往日見得那些個江湖騙子胡說八道口吐蓮花,又聽出能“逢凶化吉”的意思,想想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奇人都能撐得住,自己也許能避過去呢!便把他老人家當成了主心骨,紛紛湊過來聽吩咐。

鄭學士分派好了守燈的、守火的、守夜的、守門的,安排停當,六神無主的劉掌櫃連連點頭,衝大家夥兒說:“都給我拿出點兒精神頭!聽咱們鄭學士的!這回若是平安接貨回京,我跟櫃上說,給諸位加一倍的錢!”這兩位爺一個曉之以理,一個動之以利,總算把屋裏眾人的心氣兒提了起來,紛紛稱是。大楊忙問:“學士老爺,您在哪兒休息?”

“你和老張守門,我在你和老崔後頭打坐。看天色,三更前後和天亮前是兩個關口。你們甭怕,我不信,有我的陣、你的鞭子,還有咱們這麽多人,那些個邪祟就能得手?不是我說大話,即便是它們真衝進來,我還留著後手呢。”

“哦!那全仗您老人家啦!”大楊信心更足,跟老張起身安排了一頓飯工夫,各自值夜的人手和替班的才算妥善,劉掌櫃和一眾夥計、車把式心事重重閉眼安寢。老張端著煙袋四處查看了兩遍,湊過來問:“學士老爺,您既然能掐會算,不能再卜一卦吉凶嗎?哎,我可擔著心呢!”

“豈不聞初筮告,再瀆則不告?如此,安穩過了這一夜,明日再由別人試試吧。老張、大楊,你倆在隊伍裏,算是藝高人膽大,切記:無論夜裏外頭發生何事,看見何種詭異,聽見何種聲音,就當不見、不聞、不想,千萬不可隨意出屋,有什麽事,我在後頭打坐。到了緊要關頭,我自然會醒過來助你二位一臂之力。”

大楊抱拳拱手:“曉得了!學士老爺。您睡您的。”鄭學士點點頭,望了望外麵風雪月色,深沉吸口氣緩緩吐出,雙膝跏趺盤坐,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不多會兒,入定去了。

雖說有了鄭學士這番布置壯了大家夥兒的膽色,在這荒山野嶺毫無人煙的地界,誰又能睡得踏實呢?眾人和衣而臥,閉了眼心裏無不胡思亂想。老張、大楊裹著大棉襖,一個抽著旱煙袋悶悶不樂警惕打量外頭鵝毛雪片被風卷得呼啦啦作響;一個托著腦袋,死盯著屋外不遠處自己那根埋在雪地裏的大鞭子。也不知過了多久,油燈、蠟燭和屋裏爐灶中的火,逐漸黯淡,看火的倆夥計忍不住蔫頭耷腦的昏昏欲睡,連擔驚受怕的劉掌櫃也蜷縮在爐灶旁睡著了。

老張回頭看看氣定神閑打坐入定的鄭學士,覺得無聊,便跟大楊閑聊起當年趕大車遇上的種種離奇恐怖奇遇怪事,聽得大楊渾身汗毛一炸,從腳底湧上來一股徹骨冰涼,差點扔了手裏的水碗,忙推了老張一把:“老哥,你可別說了!再說我也不敢聽了!”哪知道老張竟似聾了一樣充耳不聞,還在喋喋不休。

大楊有點上火,順手放下碗,回身在灶台裏塞了兩把柴火,火苗子舔舐濕柴火,卻並沒燃起來,隻冒出幽幽藍火。此刻院外陡然起了一陣陰風,吹得大雪如飛花翩舞暴蝶彌漫,霎時鋪天蓋地圍住了破院,破屋窗欞上破窗戶紙四散紛飛,冷風呼呼從四麵八方吹了進來,滿屋燭火、燈光登時閃爍莫名搖擺不定,奄奄一息。連殘損梁柱上貼的早被熏得黑乎乎的“賓至如歸”的紙條也簌簌抖動著落了地,猛然湧入的交加風雪沙沙響成一片,像是地下黑暗裏無數蛆蟲冉冉蠕動,要破土而出!驚慌不安的大楊心中大震,往外瞧,院裏風雪迷茫飄搖,吹得人根本看不清四野,使勁兒瞪眼才發覺不遠處山巒影影綽綽顯出些燭光似的亮點兒。不!不是燭光,那亮點有黃的、綠的、紫的、青的……密密麻麻不計其數,大楊直覺頭皮發麻,心知大難臨頭,趕緊喊:“大家夥兒快起來啊!出事兒啦!老張大哥!快看!”

叫了好幾聲,屋裏人並無半點聲息,老張如癡如夢,低頭還在饒舌:“看、看啥?有啥可好看的,嗬嗬,我說兄弟,你這兒膽兒也忒小了!外頭?外頭怎麽了?他們算啥,你不是從沒見過凶魔厲鬼麽?嗬嗬嗬嘿嘿……”說話間,老張倏然變了又尖又利惡毒大笑,舉著煙袋緩緩轉過頭獰笑道:“想見嗎?來!抬頭看看我的臉!!”

大楊猶如頭上轟隆隆響了個焦雷!再看地下歪坐的老張一躍而起猛然撲了過來,屋裏的燭火頓時熄滅。借了灶台裏青藍火光,老崔一臉死灰猙獰可怖,獠牙巨齒,對著大楊脖子就是一口!電光火石間來不及反應,大楊“啊!”大叫一聲也不知哪裏來的力氣,兩臂一舉正架住老張碩壯身形,腰裏一使勁兒一個擰腕反手就想把老張摔在地下。

哪知憋得他臉通紅,使出千斤之力也扭不動老張分毫!張牙舞爪口流白沫的老張像是瘋魔了一般銅澆鐵鑄落地生根,被大楊拚了命地拳打腳踢也絲毫不為所動,直直壓在大楊身上,死死掐著他脖子,血口獠牙在大楊脖子邊蹭來蹭去。精疲力竭的大楊兩眼漲出血絲,奮力往外推他,眼看老張獠牙離自己漸漸靠近,再無活命,大楊忍不住要喊人救命,卻是胸口被壓,一絲音也發不出!喘不過氣的大楊眼前一黑,漸漸沒了知覺……

“啪!”

凶險萬端千鈞一發之際,危在旦夕的大楊耳輪中猛聽一陣震爍寰宇清脆悅耳的鞭鳴,猶如九天仙音一下擊中早已停止的心窩,再看麵目猙獰的老張臉上青白灰綠不定,若明若暗一股刺鼻的細流從他腦門上淌下來。大楊再推,他高大身材像是泄了氣的豬尿泡轟然倒地,已然昏迷不醒。大楊不顧疼痛忙撲過去一瞧,原來老張頭上出了個大口子,一抹一把黏糊糊的鮮血,觸目驚心。大楊喘勻氣,給老張包了包,這才覺得渾身沒勁兒,胳膊、胸口疼得一抽一抽,頭暈得直想吐。他斜靠在地下,還在為方才那可怖場景感到心悸,屋裏依舊晦暗難明,狂風夾著雪片越發洶湧,身後睡得死過去一般的眾人卻紛紛醒了。劉掌櫃凍得直打噴嚏,揉揉眼,猛見眼前一幕,嚇得他抱頭大喊:“這、這是咋地啦!!大楊、老張!你倆……”

“你、你們……殺人了?可我剛才聽見的那聲脆響是咋回事?大楊、大楊,你小子說話啊!”劉掌櫃弓腰爬過來又哭又喊,搖晃著呆子般的大楊。屋外狂風怒號雪浪滔天,大片烏雲似晦暗昏黃的裹屍布一樣流轉飄移,遮蓋了整個天穹,隻留下九霄上那輪散發了紫紅光芒的皓月像隻巨大的怪眼,死死盯著荒山野嶺暴風雪中這處瑟瑟顫抖的破屋及裏頭的人。四外掛了冰淩雪柱的雜樹草木在刺骨陰風裏使勁搖曳身姿,暗夜裏遠望,像是無數魔怪踏雪歡呼。

大楊喘著粗氣簡單說了緣由,

“那響動是什麽?”劉掌櫃跪在地下臉色蠟黃,嘴裏嘀嘀咕咕念叨滿天神佛法號,哆嗦成一團,聽大楊說老張中邪,更是“嗵嗵”磕頭如搗蒜,忙問道。“是大楊小兄弟那根鞭子!”眾人詫異,原來是鄭學士閉著眼在說話!不知何時,一直入定打坐的鄭學士緩緩睜了眼,隻瞥了眾人一下,也顧不得頭臉上的雪花,慢慢起身,搖搖頭一臉肅然,在屋裏踱幾步才對劉掌櫃說:“哎!千算萬算,我算漏了老張這張嘴!”

鄭學士一醒過來,說老張是夜談鬼魅,被邪祟趁機入體,這會兒若不是外頭的陣法和大楊的鞭子,大家夥兒早已慘遭不測呢,趕緊叫驚慌失措的眾人紛紛預備兵器家什。抖成篩糠的劉掌櫃誰也不信,就跟在鄭學士屁股後頭嘴裏念佛不止,不時小心往外探看。鄭學士扶起大楊,往外望了一眼,定住心神,順手一指大喊:“你們看!”大家夥兒眼珠子不錯神兒都瞧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