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死人?!”方才還咋咋呼呼的老張聞言頓時全身一震,煙袋鍋子掉落,眼珠子瞪得老大,抖手拔出兩把火銃對準前頭大呼,“在哪兒!哪兒呢!!”車隊人喊馬叫亂作一團,大家紛紛各執兵刃守護在四周,嚴陣以待。

等大楊匆匆跑過去,背著個人過來,大家看了看鬆了口氣。大楊背著的是個瘦幹巴老頭,穿著打扮卻是不俗。老張狠狠訓了大楊幾句,正氣急敗壞罵他不該在荒山野嶺亂救人呢,被旁邊劉掌櫃用黃酒救醒的瘦幹巴老頭長舒幾口氣,活了過來。劉掌櫃仔細打量了幾眼,突然臉色一變,把厭惡嘴臉換成滿臉堆笑,對老張大楊擺擺手:“別吵啦!這不是外人!”

眾人都莫名其妙劉掌櫃說變就變的臉,老張大楊跑過來一看,劉掌櫃正賠笑勸慰瘦幹巴老頭呢。大楊左看右看覺得眼熟,一拍手大叫:“啊,我認得你!你是在北京城前門外要花一百兩銀子買我鞭子的先生啊!”

那老頭一怔,登時醒悟,樂得胡子直顫說:“真、真是他鄉遇故知!可見天不亡我呐!是你啊,小兄弟。哎,上蒼保佑,不料數月前一麵之緣,卻應到今天這番劫難嘍!也該著我一時不慎,沒聽老友的箴言,才有此一難,不想遇到了小兄弟和諸位爺!鄭某在此給諸位爺行禮!”這老頭說話又斯文又好聽,大家正瞧著發笑,劉掌櫃一把托住他,喜滋滋道:“你們還瞧啥啊!不認識吧?這是咱們北京城有名的大學問家、前清翰林院鼎鼎大名的鄭學士鄭老爺!”

眾人聞言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大楊救的這老頭,竟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前清遺老、大學問家鄭學士!鄭學士雖日常過得低調,可他的名頭實在太大,連威名赫赫的東霸天黑四爺都號稱拜在鄭學士門下當學生呢,江湖上誰人不知哪個不曉?怪不得劉掌櫃前倨後恭像是撿了個大金元寶。

劉掌櫃跟吃了蜜蜂屎似的,樂得臉漲得通紅、鼻子尖透亮、兩眼冒光、紮煞兩手抱著鄭學士就不撒手嘍,滿臉上堆下的笑,足夠趴上幾十隻綠豆蠅!倆人在車廂裏寒暄,劉掌櫃仿佛變回京城皮貨鋪的買賣臉兒,那一口京腔含了蜜糖,唾沫星子橫飛全是奉承吹拍的馬屁過年話,不知道還以為他跟鄭學士多親密呢,聽得人直反胃。

大楊並沒聽說這個要買過他鞭子的鄭學士,老張影影綽綽隻知道有這麽一位爺,可人家到底是啥來頭,他也不曉得,見劉掌櫃一口一個“學士公”叫得那個甜,都捂著嘴偷笑。老張到前頭去趕車了,大楊留下伺候這輛車。鄭學士也不拿大,聽劉掌櫃叨叨了半天皮貨的買賣,穩穩當當麵色安詳還跟劉掌櫃講了當年大清宮廷冬天賞親貴大臣們帶嗉貂褂的典故和東北進貢皮貨的款式、質地、種類,倆人竟然說得津津有味。這就更叫大楊越發摸不著頭腦暗想:這姓鄭的偌大學問,懂得真不少!

劉掌櫃疑惑:“您老偌大名氣,怎麽跑到這個荒山野地來了?”鄭學士歎口氣說了原委:原來他在京待悶了,秋天跟友人出京,到五台山拜會密宗大活佛參禪賞景,本來定的是年後回京,過年留在山西瞧瞧當地年節風情,誰知友人家裏出了事兒,要趕緊回京。大活佛挽留不住,他便跟了回來,不想途中友人惦記家事,帶人兼程回了京城,留了一匹騾子和一個仆人給他,倆人都不認識路,三轉兩轉便迷了路,身上盤纏花完,困在此處,仆人拉了騾子去宣化府換錢,一走就沒了消息,又困又餓的鄭學士隻得冒雪趕路,凍餓交加昏倒在路邊,被大楊所救。

劉掌櫃自然又是一番吹捧鄭學士大難不死,滿臉歉意說:“這事兒巧了,學士公,我們這一路要到口外接貨,您若是急著回京,我派人送您回去,不介,隻好委屈您,隨我一起接了貨,咱們再一同回去。全看您的打算。”

“這倒不必著急。”鄭學士笑道,“我是閑雲野鶴,有吃有喝的,正好一路跟你們瞧瞧口外風景吧。隻是打擾了!”

劉掌櫃樂得滿臉花開,大喊:“不打擾!不打擾!那敢情好!您隻管安心,打今兒起,您吃住跟我在一塊,絕不敢虧待您!”

鄭學士指了指大楊問:“小兄弟,咱們是人生何處不相逢!今兒是你親手救的我,隻能回京再謝!敢問一句,你那鞭子還是不賣?”“哈哈哈,老先生,您就甭惦記啦。說不賣就不賣!”大楊回頭衝他笑了笑,“您咋非要買我的大鞭子呢?趕車的手裏誰沒有?”

鄭學士笑笑搖搖頭,見劉掌櫃豎著耳朵聽,便微笑說:“嗬嗬,物之不齊,物之情也!這物件從煌煌廟堂之上到了用來趕大車的分上,也是天意嘍。以後回去再說吧。劉掌櫃,方才聽貴鋪夥計們紛紛嚷嚷,說路途上有危難,此言何意?”

正動心思滿心琢磨大楊那根髒兮兮鞭子、品味鄭學士文縐縐話語的劉掌櫃一激靈,又想到二掌櫃說的那番恐怖之事,麵露驚慌,便詳細說了一遍。鄭學士半閉了眼也不說話,末了,劉掌櫃歎道:“不瞞您老,我們做買賣的商家,走南闖北遇點邪乎事兒倒不怕,可這事兒無頭無尾,咱、咱萬一碰上……”

“別怕,君子臨危而不懼,咱們雖稱不上什麽正人君子,也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劉掌櫃這麽一說,我還真想見識見識那勞什子山精水怪呢!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人還能怕鬼不成!再說,孔夫子有言……”

“哎喲,我的學士公!”劉掌櫃恨不得一個大嘴巴抽死鄭學士,可哪兒敢,雙手使勁兒搖晃嘴咧得老大,“您可別亂說哇!您是學士公,天上的星宿下凡,又有孔聖人保佑著,百邪不侵神鬼難欺,咱小老百姓可怕呢!我隻求安安生生接了貨物,順順當當回京。”

“嗬嗬嗬,你這是杞人憂天,當今這世道,人最可怕,鬼怪算什麽?也罷,我不說了,不過,劉掌櫃,你記著,咱這隊伍裏,有寶貝鎮著呢,這趟遠道,最多有驚無險。”

“那敢情好!借您吉言嘍!”劉掌櫃實在受不了鄭學士嘴裏的之乎者也,隻得葫蘆提答應,心裏並不以為然。

添了鄭學士,這一路還算安生,外頭車把式、夥計們不緊不慢趕路,劉掌櫃路途也不寂寞了,風雪也小了些,天色依舊陰沉沉的。快到前頭尖站,倆探路夥計哭喪著臉跑來喊:“掌櫃的、張爺!你、你們去瞧瞧!前頭還有什麽尖站客店啊,全叫大雪壓塌了!”

眾人趕到前頭一看,全傻了……

尖站早沒了影兒,這裏似乎從來沒有過人煙,放眼望去,四野皚皚白雪像一層厚重的棉被,覆蓋了大地,地上連根草都沒有,雪丘一座連著一座,一望無際,白茫茫一片,真幹淨。幹淨得有點駭人。眾人百思不得其解,好端端一座大客棧,怎麽仿佛從沒出現過一樣?老張心裏的疑團卻越來越濃,一種不祥湧上心頭,口氣卻不弱:“咱們趕緊查看查看,有沒有啥廢墟。我琢磨著,這裏頭必然有隱情!不是二掌櫃沒跟咱們說實話,就是……”後頭劉掌櫃催得厲害,日頭早已偏西,天上的雪粒又變成了鵝毛般雪片,紛紛揚揚鋪天蓋地。又冷又餓的車隊眾人瞧著麵前荒涼的雪地心裏直打哆嗦,忍不住跺腳哈氣嘀嘀咕咕罵罵咧咧。

老張急得團團轉,勁頭兒猛烈的煙氣在他嘴裏進進出出,辣得嗓子眼兒直癢癢。正煩亂中,卻見身體複原的鄭學士提著拐棍慢悠悠下了車,穩重安詳漠然不語走了過來。大楊正要招呼,鄭學士擺手製止,喘了幾口冷氣,跺跺腳,抬頭透過漫天風雪,仰觀蒼茫晦暗的天穹。那九霄中塊塊濃雲如墨,冉冉移動,遮蔽了星辰皓月,壓得大地喘不過氣來,天地間一片陰晦慘暗,令人不安。

鄭學士輕歎一聲,輕輕搖頭,又俯身對著麵前的雪丘不住打量,兩眼眯著目光閃爍,仿佛在尋找什麽。老張也被鄭學士這番作為搞得莫名其妙,拍拍大楊,倆人一起跟著鄭學士滿地瞧。足有兩袋煙工夫,鄭學士起身,揮了揮拐棍,指著右前方的雪丘,吩咐老張:“帶幾個人,往下挖!”老張一怔,鄭學士微微一笑:“若不想夜宿荒郊,就往下挖。我叫你停,你就停!”

老張匪夷所思,招呼了幾個年輕力壯的夥計拿著隨車帶的器械吭哧吭哧開始挖。大楊實在,扔下鞭子,也埋頭挖起來,一邊幹活一邊笑問:“鄭先生,您許是會瞧風水吧?咋能看出地下埋的啥?”鄭學士不說話,笑著拾起大楊的鞭子,輕輕撫摸。轉身對劉掌櫃喊:“劉掌櫃的,找到地方了,今兒夜裏,咱們就宿在這兒吧。”

“您老真會蒙人!”老張掐腰嗤笑一聲,“難不成,被雪壓塌的尖站就在……”話音未落,幾個挖雪的夥計們失驚張怪喊起來:“快、快看呐!雪丘下頭有塌了的房舍!”

這一喊把大家夥兒都驚呆嘍!老張一個箭步衝過來兩眼瞪得銅鈴般大小,目不轉睛盯著,果然,雪丘被挖開後,露出幾間殘垣斷壁的房舍,裏頭寬大敞軒,還有不少桌椅板凳、鍋台爐灶。細看,有些桌椅翻倒在地,桌上的蠟台和碗盞湯湯水水都結成了冰疙瘩。隨著洞口擴大,一股異常難聞的氣味兒湧了出來,熏得近前眾人氣血翻湧,忍不住大吐酸水。

聞聲而來的劉掌櫃嘴裏不住念佛,早已又驚又喜,忍不住抱拳作揖:“哎喲,我的學士公!您、您真是活神仙呐!我這兒感激不盡!”

“不必多禮,那位老張兄弟,停!不要再往裏挖了!”聽鄭學士一說,眾人趕緊住手。早一步踏進去探查的老張從裏頭喊:“嘚嘞!聽您的。好家夥,這裏桌椅板凳家什齊全,連米麵糧油也不缺呢!隻是臭烘烘的難聞。真他媽見鬼啦!咋一個人影兒也不見呢?”

又忙活了半個多時辰,大家夥兒這才發現,其實這處野地,就是尖站的前院,幾處雪丘,壓塌了正屋房舍,雪大風急,也不知什麽時候廢棄了,變得跟四周雪野一般無二。一直到天黑透了,屋外風雪怒號,車、馬上都蓋了氈子,熱氣騰騰的粥飯終於出了鍋,眾人也不拘老少大小,都圍坐在鍋台四周,借著一絲溫暖而明亮的灶火,端著飯碗大口吞咽。

大家夥兒肚裏飽暖,有了住地,自然興趣很高,劉掌櫃依舊心事重重。鄭學士隻吃了半碗粥,吩咐老張:“院子裏的雪別掃,晚上安排幾個人守夜,屋裏這堆火要燒得旺旺的,一夜不許滅,待會你和大楊兄弟跟我出去走一圈。”

“是唻!”老張跟大楊莫名其妙,心裏對這位看似“半仙”一樣的鄭學士敬仰中帶著疑惑。倆人趕緊吃完飯,正收拾呢,殘垣斷壁外忽地起了一陣怪風,呼啦啦鋪天蓋地打著旋兒帶著陰冷直衝進來,眾人冷不防被刮得東倒西歪,渾身哆嗦。那灶台裏的火焰也頓時被吹得火苗子劈劈剝剝亂竄,像個病入膏肓的病人,矮了三寸奄奄一息,桌上幽暗的油燈蠟燭也無聲地全滅了!

“嘶……嘶!!噠噠……噠噠!”外頭傳來馬匹炸了營似的吼叫撩蹄兒聲,鄭學士大喊:“不要慌!大楊拿著鞭子,叫上老張快跟我來!”說罷衝了出去,老張拔出火銃,大楊提溜鞭子緊隨其後。

衝到院裏,三人被冷風嗆得直咳嗽,鵝毛大雪飄**舞動直迷眼,遠近大地白茫茫隱約可見,漆黑的蒼穹也顯得並不幽暗。除了滿院車馬,並無一人,可煞作怪,那些平日善走遠途的壯馬此刻仿佛見了什麽怪物凶靈,揚蹄打顫亂叫不止,有幾匹竟然癱軟在地,“嘩嘩”尿了,濃重的尿臊味帶著熱氣騰騰遇雪融化,躥高蹦跳的馬匹抖成一團兒,驚恐的叫聲傳出去老遠!

老張對著遠處曠野“砰砰!”就是兩銃,槍聲在雪地裏沉悶震動,給裏外的人壯了膽兒。大楊也鬆開大鞭子,拎著鞭子警惕四處查看。風雪中,鄭學士不緊不慢邁方步四周走了一圈,叫過大楊:“你跟著我。”大楊傻呆呆跟著鄭學士又圍著大院走了一圈,鄭學士背手用腳在院子西北角輕輕一點:“大楊,拿你的鞭子,在這兒畫個圈兒。”

“哎!是唻!”一腦袋糨糊的大楊隻好從命。畫完圈,鄭學士凝神靜氣,用拐棍在圈裏畫了個字,大楊老張伸脖子一瞧,是個“臨”字,不禁更不知何意。鄭學士又慢吞吞走到東南角,示意大楊拿鞭子畫圈兒,畫完圈,也在其中畫了個字。三人跟傻子逛大街一樣,圍著這所被大雪覆蓋了的大院東一下、西一下,畫了足有九個圈,每個圈裏,鄭學士都用拐棍寫個了字。

老張舉著火銃氣得哭笑不得:這都什麽時候了,這位老先生還有閑心思寫字玩?!大楊卻慢慢看出了端倪,隻見這九個大字十分遒勁端莊,仿佛書寫在宣紙上一般,讀了讀,卻句不成句,乃是:“臨、兵、鬥、者、皆、陣、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