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一家子親親熱熱吃了飯,大楊揮鞭趕車,去天壇看熱鬧。天壇這兒擠得人山人海,熱鬧極了,乃是個被洋人養大的姓餘的假洋鬼子大力士,飛揚跋扈挑戰京畿武林,說中國功夫全是花拳繡腿假模假式騙錢的玩意兒,比不過西洋拳法雲雲,這可惹惱了京畿武林眾高手,紛紛衝上擂台與其比武,誰知這姓餘的小子仗著身大力不虧,著實打倒了幾位高手,也頗得看台上洋人的歡呼。

四九城的老少爺們誰不氣憤,都跳著腳大罵,卻再無人敢上去迎戰,眼見金杯到手,假洋鬼子耀武揚威扯著嗓子痛斥道:“老少爺們,今天我勝了!告訴大家,為啥我勝了?因為我練的才是現代世界潮流的真功夫!你們中國武術,原先就是狗屁!除了用花架子嚇唬耗子,一點真本事沒有!上了擂台,怎麽樣啊?!露餡兒了吧,哈哈哈。現在的中國武林就是一群騙子糊弄一群傻子!現在的中國武術,連他媽狗屁都不如!”

好嘛,這小子一席大放厥詞猶如火上澆油,瞬間點燃了眾人再也按捺不住的怒火。怒罵聲響成一片,不少年輕小夥子和各門派的年輕弟子五內俱焚,烈火燒心,紛紛不顧阻攔,衝過巡警故意放開的缺口,衝上擂台就是一頓亂打。大楊一聽這話也急眼了!老話說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有什麽事兒就說什麽事啊,這假洋鬼子也太狂了!竟敢肆意謾罵老中國的武林和功夫,這還了得?!吐了兩口塗抹搓搓手,他跳下車就要往擂台躥。剛跑出一步突然不知被誰猛然拽了一把,他身子像雪片一樣忽悠一聲飛了回來!“撲通”摔了個屁股蹲兒,疼得他齜牙咧嘴。

大楊正懵呢,“啪”的一聲脆響好似空穀中陡然打了個霹靂!老少爺們借了夕陽餘暉,就見半空中陡然飛出一條金燦燦淩空金蛇,帶著凜冽的雷風電閃爆射而出,直奔假洋鬼子而去!沒等姓餘的假洋鬼子眨眼,“噗!”一聲,頭頂便被掃了一血道,頭發鮮血飛濺四散,再看這條金蛇如怪蟒出洞,金龍升空,帶著濃重煞氣瞬間散發數道明亮光暈,圍住了假洋鬼子!銳氣早絕的假洋鬼子還想躲避,哪裏躲得開?電光火石間被一圈濃重黃光團團籠罩,嗚咽慘叫聲連綿不絕,身上的運動衫早被撕裂成破抹布,血肉橫飛筋骨露體,像個大陀螺被抽得東倒西歪頭暈腦脹。

“啪啪啪……”又是幾聲脆響,假洋鬼子四周獵獵肅殺氣息更濃,手裏的金杯叮當哧啦響了幾聲,光影飛舞,凶悍暴烈。眨眼工夫,金蛇淩空鳴叫幾聲,瞬間消失沒了蹤影!大楊看傻了,場子裏上萬人被震得鴉雀無聲,“轟隆”頹然倒地的假洋鬼子當即昏死,手裏金杯當啷落地,近處的人一瞧,媽呀,一尺高的金杯,被齊刷刷截成三段!

落日餘暉下,天壇遊樂場裏猛然爆發出“好!”驚天動地的呐喊,嚇得烏鵲撲簌簌拍打翅膀嚶嚶嗡嗡飛旋在天遙觀地麵,一群群一簇簇歡喜鼓舞流著眼淚的老少爺們仰天高呼。隻是除了大楊,誰也沒留意,一個輕如鴻毛、飄如鬼魅的影子飛入人群,眨眼不見。自己那柄趕車的大鞭子,插在旁邊深厚的黃土地裏,顫動不絕……

當天,神秘高手打敗假洋鬼子的消息在四九城長了翅膀似的鋪天蓋地傳了個遍,街頭巷尾老老少少無不鼓掌叫好,茶館酒肆裏穿長衫的先生們更是把酒言歡,放言無忌,比十月十號民國的國慶節還熱鬧。

有的說是燕北三俠路見不平;有的說是京東老祖拔刀相助;有的說是醉鬼張三爺瞧不慣假洋鬼子猖狂勁兒,毅然教訓他;有的說是白雲觀的老道使了分身法,用道法控兵術狠狠揍了假洋鬼子。加上京城大報小報添油加醋一宣傳,這場打擂,簡直成了神乎其神的“江湖眾好漢力挫餘姓假洋鬼子”,跟《雍正劍俠圖》有得一比,更是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連天橋說書的也編成了段子,到處傳揚,一時間,老北京人照樣揚眉吐氣,得意非凡。

半個多月後,大家傳聞,是北城有名的老鏢師、“三十六路”子龍槍的傳人、江湖高手之一的邵大爺親自出手,痛打了姓餘的假洋鬼子,給老少爺們出了氣。大楊有心結識邵大爺,想跟著學幾手,陰差陽錯間卻被邵大爺當成了“偷藝”的“小朋友”,被教訓一頓後,邵大爺見他老實敦厚,身子骨也不錯,便叫他隔三岔五來家裏幫著幹雜活兒,暗中點撥他。跟著邵大爺幹了一陣子雜活兒,大楊漸漸褪去青澀,身上嘎達肉塊塊堆累,胸脯子堅實如鐵,身高體壯,肩寬腰細,雙目炯炯有神,兩臂一用力,足有千斤之力。這身彪悍之氣,早已超過當年的楊爺。

為了生計,大楊跟車行的哥們弟兄要去宣化府接貨。

臨走,幹淨利索、精明穩重、矮小硬挺的邵大爺泡了壺茉莉雙熏,撚著花白胡須給大楊諄諄念叨了不少口外的風土人情、山川險阻。半晌邵大爺長歎一聲:“若說倒回二十年,不,十年,我陪你走一趟,也去會會當年那些老弟兄。隻是……哎,年頭變了,這口外,說平靜嘛,也平靜,說不平靜嘛,也不平靜,你小子可要當心!”

大楊跟邵大爺依依惜別,老爺子起身在院裏繞了好幾圈,心事重重,末了看了看大楊,一瞪眼:“記著,在深山野地,要防生臉兒客!”

“是!大爺,您就瞧好吧!”大楊衝邵大爺抱抱拳,轉身離開,剛出了院,裏頭傳來邵大爺的喊聲:“小子!一定帶好你的鞭子啊!”

“嘚嘞!忘不了,您老好好在家等著,我給您捎口外煙葉!”大楊上了車,利索地一甩手裏的大鞭子“駕!”,大車輪咕嚕嚕轉動而去……

自京西北通往宣化府的大道上,裹著大棉襖,踩著爛泥的數十位車把式趕著幾十輛大車,緩緩而行,大楊在棉帽子裏,露出倆大眼珠,有點氣悶,拉下帽子,刺骨的北風割得他鼻子、耳朵生疼,一喘氣就是一股白霧噴出,跟仙氣兒似的,繞著脖子轉悠。

也不知咋回事,那天他收拾好行李,剛跟皮貨莊的劉掌櫃和其他車行哥們會合了,初冬的天氣突然驟冷,下起了大雪。起初大家夥兒都沒當回事,等出了西直門幾十裏,鵝毛般大雪跟篩麵般鋪天蓋地而下,凍得眾人抵擋不住。連劉掌櫃都抱怨起來:“媽呀,這是鬧的哪一場?還叫不叫我發財啦!啊?!”大冷天的,又是人吃馬喂,一天走不了幾十裏遠,哪天能到口外?劉老板整天噘著嘴,不是長籲短歎就是埋怨個沒完,趕車的哥們弟兄,剛出京時那點兒新奇勁兒,早在這鬼天氣和劉掌櫃的絮叨中**然無存。

大楊不太在乎,身強力壯的他,經過在邵大爺家幹的那些“活計”,體力猛增,穿著大棉襖、踩著大棉鞋,一天走百十裏地,大氣不喘,一點兒不累,精神頭足著呢!可別人受不了。劉掌櫃見他敦厚老實,能吃苦耐勞,還有眼力見兒,便叫他跟領頭的車把式老張,做助手,一起帶著大隊前進。

劉掌櫃裹著狐皮坎肩、貂皮大鬥篷,窩在車隊唯一的座車裏,跟在大楊車後頭。“噅噅”鼻子裏不斷噴白氣的馬匹跟人一樣,凍得有些發抖。“這天,嘿!真他媽冷!大楊,給我點一袋子!”身材雄壯的老張鼻音很重,有些悶悶不樂,他是這次車隊臨時把頭,按說,常在京畿口外這條路上走,對各處山川地理並不陌生,可不知是這場大雪來得突然,還是最近吃酒吃的,老張老覺乎心裏突突直跳,像是要發生點兒啥事似的。大楊頗有眼力見兒,給老張遞過早已塞滿煙絲的煙袋鍋子,倆人對火點煙。“哎,這麽多年,真沒想到,這日子口能有這個天氣!我說什麽來著?咱們這行,跟種地的差不多,靠天吃飯呐!”

“老哥,您見識多,到張家口這一道兒,到底順不順?”大楊回身看看一大溜車問。

“你小子,打嘴!”老張嗔怪瞪了他一眼,“咱們這行,走遠道的,忌諱多啊,沒見大家夥兒都不言語?”

“哦!您多擔待,我這不是第一回出遠門麽,嘿嘿。”大楊笑笑。

“你啊,且得學呢!”老張拿出老大哥樣子說,“車行裏頭有規矩,遠途不能叫‘順不順’,就跟在漁船上不能說‘翻’字一樣,要說‘通不通’。蛖,我也是瞎耽誤工夫,告訴你,這條路老哥哥我走了十幾年,通!不過……”老張賣了個關子,神秘笑笑,說起了舊年遇上的奇聞逸事,聽得眾把式、夥計登時來了精神。劉掌櫃在車廂裏懶洋洋叫他:“老張,又瞎叨叨你那些陳芝麻爛穀子!快逼上你的烏鴉嘴,都是年輕夥計,這一路道遠,甭拿你的邪乎事兒嚇唬他們啊。快走吧,再晚,趕不上住店啦,到沙城才能算一站呐!”

快到沙城地界,一行人住進了劉掌櫃把兄弟開的劉家百年老店。這位客棧的劉掌櫃比劉老板小,又是同宗,大家夥兒都叫他二掌櫃。一行人安頓好車馬,老張帶著大楊他們進了下房,在又黑又暖和的大屋裏捧著熬得膠黏的小米粥,正吃棒子麵窩頭和兩麵饅頭,外頭夥計叫:“請張把頭、大楊快到後院上房說話。”

後院上房,小夥計一挑簾,一股摻了異香的暖氣撲麵而來,熏得大楊直想打噴嚏,趕緊強忍住,偷眼瞧。屋裏一色硬木家具,左右隔間垂著厚厚棉簾,正中一張頎長的硬木雕花八仙桌,當地一個雲白銅的大火盆,紅彤彤火苗子瑩瑩冉冉。八仙桌左邊是胖墩墩的劉掌櫃舉著水煙袋滿頭熱汗,右邊的劉二掌櫃四方臉,小黑胡,一身青緞子棉袍,狐皮坎肩搭在椅背,手上的金戒指鋥亮。桌上熱氣騰騰珍肴美味杯盤羅列。

“掌櫃的,人來了。掌櫃的?”小夥計回了聲,老張、大楊進來,打千兒問安。可煞奇怪,倆掌櫃的麵沉似水相對呆坐無聲。

二掌櫃眉毛一挑,對老張大楊讓了座。倆人坐下剛吃了幾口,劉掌櫃卻唉聲歎氣道:“老張,大楊,前頭咱們去不得嘍!”說罷眼淚汪汪。倆人頓時懵了,老張夾著塊肉片莫名其妙,大楊也不知所措。

二掌櫃歎口氣,小聲說了原委:原來一年前寒冬臘月,打內蒙古來了一支商隊,二十多個人,押了一長溜蒙古特產的皮毛、藏香、氆氌、煙草進了張家口過宣化府,誰知快到沙城時,一行人失蹤了!當時住在店裏接應的夥計等了三天,這些人半點信兒也沒有。隻好找了些幫手,沿途打聽,一直找尋到宣化府,還是一個人影兒不見。等轉過年春天,進山打獵的獵戶們在附近山野中,發現了一幕慘劇!這群內蒙古客商連人帶馬全被不知名的怪物剝皮生吃沒了五髒六腑,就剩下一堆骨頭架子散落在茫茫山林!慘絕人寰的一幕,令那群見慣了殺戮鮮血的獵戶漢子失魂落魄,捂著肚子哇哇大吐,相互扶持著逃出了樹林,趕緊報了官。

心驚膽戰的衙役們找了好幾個月,哪有什麽線索?這風言風語可就傳開嘍,有的說是衝撞了山神爺,被山神爺生吃了活祭;有的說是被餓極了的山精妖怪吃了填了肚子……一時間鬧得滿城風雨,人心惶惶。沙城附近的商家們合夥請來了和尚老道跳大神的“降妖伏魔”,誰知那幾位跳大神的大白天在客棧裏被來無影去無蹤的怪物活剝了人皮,腦漿眼珠子五髒六腑不翼而飛!

打這起,附近的老少爺們是心膽俱裂,免不了添油加醋火上澆油,說得有鼻子有眼的,演繹出無數可怖的傳聞,這條路便成了來往客商談虎色變的畏途。

看看劉掌櫃一籌莫展左右為難,大楊沒了招,瞪著眼前一桌子酒菜吃不下,老張嘬著牙花子思索半天,眉毛一挑,笑道:“劉掌櫃、二掌櫃,不是老張我說大話。這些年行走各地,也見過些神神道道的奇事,小災小難多了去嘍,也會過些綠林中的朋友,也算走南闖北多年。打我入行,我師父就說:‘咱們這行,看著賤,卻是市井裏少不得的行當呢。吃苦受累,賺的就是個辛苦錢!’看您為難,我沒說的,我手下這些兄弟們,都聽我的,隻要您說去,咱帶上家夥邁開大步往前走就是!我就不信,光天化日,咱這麽多漢子,能叫幾個小鬼嚇尿嘍?還辦不了幾個惡鬼?!就是碰上了,您跑您的,我也得會會它們!”說話間“噌!”從腰裏拔出一把雪亮的短柄彎刀“啪!”拍在桌子上,頓時震驚了屋裏眾人。老張這番豪氣浩**的話,說得死氣沉沉的倆掌櫃胸中暖意頓生,連大楊也忍不住熱血沸騰。

劉掌櫃見老張如此沉穩,登時放了一半心,二掌櫃又送了兩把火銃壯膽兒。老張和大楊收拾利索,大家夥兒在客棧住了兩天,繼續上路。雖然劉掌櫃囑咐倆人別把前路凶險的事兒說出去以免擾亂人心,可夥計、把式們早聽客棧裏小夥計風言風語傳了一些,因此大家都有些嘀嘀咕咕。

眾人頂著冬風一路前行,不多會兒就出去幾十裏地。說來也怪,剛出來沒覺著,走了小半天,天上的大雪夾雜了狂風呼嘯不止,在四野蕭瑟中如龍吟虎嘯嗷嗷呼號。放眼望去,目所能及的地界,全是白壓壓一片,遠處的山巒、丘陵和山上鬆柏成了銀白色水晶世界,一眼望不到頭的冰淩掛在樹枝上搖曳透明,近處樹叢林木也被大雪壓得彎了腰身,如垂垂年邁的老者使勁兒挺直,奈何羽毛似的雪片從天飄墜,白皚皚沒頭沒腦隨風大降。風卷大雪吹得人眼睫毛都凍上了,眨眨眼,雪花瞬間在眼前打著旋兒卷成無數迷離景象。

領頭的老張抖起來嘍,腰裏左右別著兩支火銃,懷裏揣著短刀,挺胸抬頭大踏步吆喝著馬匹,心氣兒十足,連哈出口的氣都粗壯了不少:“老少爺們!兄弟們!看好腳下路,招子放亮點兒!大步走哇!”老張這精神頭兒一來,引得車把式和跟隨的夥計們也紛紛開懷大笑,在店裏聽的那些神神道道的事兒都扔在腦後去嘍,隻有劉掌櫃裹著大皮袍依偎在車裏心裏忐忑。

找了塊地隨便吃了午飯,那蒼穹上的烏雲暴雪更是撒花兒一樣鋪天蓋地順風直下,凍得眾人哈氣吹手,抹臉跺腳,繼續前行。下半晌,打正北起了幾陣暴風,卷起千丈雪塵,在蒼茫絳色烏沉沉雲層下瘋狂飛舞旋轉,把眼前世界攪和得飛雪走石渾渾噩噩,所有的道路溝渠上,都覆蓋了一層白乎乎的雪棉被,道路也越發泥濘難行,劈裏啪啦的小雪粒子打得人臉生疼,一個腳印能陷下去兩寸,鬧得大家夥兒上午那點兒高興勁全沒了影兒,唉聲歎氣咒罵連連。

老張提著氣在前頭大步流星,轉過幾道彎,剛掏出煙袋鍋子要抽一袋,前頭忽然有個眼尖的小夥計指著不遠處驚叫道:“張、張把頭!您快來看!那、那樹底下像是個死人!”

“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