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開了春,四姑娘拉扯著兒子,也常進城打聽,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大牢、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腿都跑細了,可楊爺究竟怎麽樣,哪兒哪兒也說不明白。老話說衙門口朝南開,有理沒錢莫進來!京中各大衙門看門的衙役,比裏頭當官的還驕橫,看人都斜著看,挺胸疊肚猶如門神,等閑的小民百姓都不敢過去,一張嘴,那邊必然刁聲惡氣罵你個狗血淋頭,何況是個大字不識幾個的小腳女人呢?

四姑娘碰了無數的釘子,挨了無數的罵,等端陽節剛過,抱著孩子在刑部衙門外頭跪了整整一天,暈頭漲腦心如滴血,有個年老的衙役實在看不過去,端著架子下了台階,問清楚,才歎氣說:“你啊,甭在這兒杵著啦,現而今咱們大清要行新政,刑部衙門要改稱法部,大牢裏沒有你說的那麽個人,若是有,我替你問問呢。回去吧,看你怪可憐的,告訴你句實話,若你男人沒有謀反、謀大逆的罪過,等到秋天,朝廷新政肇始,刷新吏治,無論關在哪個衙門的,可能放出一批犯人,以祝大清新政吉慶,你且回家等著。”

得了這信兒,四姑娘半信半疑,不敢信也不敢不信,抱著孩子艱難起身,朝那老衙役福了一福,邁著小腳踉踉蹌蹌而去,回頭望去,隻有刑部衙門口張牙舞爪的巨大石獅子衝她獰笑。

四姑娘就那麽盼啊,盼,一直到了年底,光緒二十八年冬。凜冽寒風刺骨,肆虐著大街小巷,天陰沉沉的,要下雪。

楊爺出獄了。

等四姑娘裹著棉襖踮腳望向胡同口,看見個衣衫襤褸醃!不堪,頭發紛亂全身油泥黑黢黢高大漢子,猛然衝過去一把抱住痛哭失聲,她的男人,就是化成灰她也認得!哭了半晌,四姑娘忽聽一陣“嗚嗚哇哇”猶如野獸般淒厲的笑聲,嚇得她渾身一震,隨即被大力推倒。眼前的丈夫撒腿亂跑,滿口毫無人語,片刻又哭又喊,像困在籠子裏的野狼般嘶啞驚怖。

四姑娘哭喊著怎麽拉也拉不住,幾個鄰居聞聲出來,幫著把楊爺摁著弄回家,大家夥兒仔細觀瞧,無不嚇得駭然變色魂飛天外!除了一身爛乎乎早已結了疤臭烘烘的傷痕,胸口被烙鐵烙出來的大塊腐臭的肉斑,楊爺嘴裏的舌頭不翼而飛,被生生割了!

這條號稱“楊神力”的高大漢子,被老佛爺禦口欽封五品官銜,俗稱“引路侯”,一路擎天保駕護著兩宮的功臣,目光呆滯既不知道餓,也不知道疼,口水鼻涕流出老長,隻會抓撓了身上密密麻麻成團的虱子往嘴裏塞,邊大嚼邊衝大家傻愣愣地咧嘴笑。

四姑娘號啕大哭,老街舊鄰臉色晦然都陪著掉淚,天空朔風嚎叫,鵝毛大雪下得正緊,好半天大家夥兒才明白:楊爺瘋了。

楊爺瘋了,給口吃的,他就吃;給個枕頭,他就倒下睡。不給飯、不給枕頭,他能整天整宿地滿世界轉悠,嘴裏嘀嘀咕咕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倆大眼直勾勾的,一會兒抬頭看看藍天,一會兒蹲在牆根兒底下,頭頂著牆想事兒。旁人問他句話,有時候他也能聽懂,隻是張牙舞爪嗚嗚呀呀說不出來,有時不知想起什麽,抱著家裏那匹裝飾華麗的老馬,咧著嘴號啕大哭,那麽高大健壯的漢子,哭得跟個孩子似的無助,引得老馬淚眼婆娑直拿腦袋拱他。老街舊鄰們見了,無不暗自抹淚。他的腿也斷了,在大牢裏沒接好,隻能一瘸一拐圾拉著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了夾棍給夾斷的。

正當大家夥兒都疑惑楊爺身陷囹圄,惹了滔天大禍,上頭怎麽忽剌巴放了他時,後來街麵上傳來消息,原來,被逐出宮外的崔副總管,到底神通廣大,根基深厚,說動了他的幹爹老佛爺的親弟弟、一起逃難時的“舅爺爺”祥公爺,在老佛爺麵前說了多少好話。老佛爺眼前李總管上了年紀,暗地裏維護起光緒皇帝來,這樣首鼠兩端,自然逃不過老佛爺的“佛眼”,一道口諭,便叫崔副總管官複原職,加之小張子成了禦膳房的掌案,這師徒倆權勢陡然赫赫揚揚,跟李總管分庭抗禮起來。崔副總管得知自己被逐出大內,李總管沒少在老佛爺跟前兒給自己上眼藥,還把楊把式抓了,說是自己一黨,要殺人滅口,更是氣得三屍神暴跳,一麵在老佛爺跟前兒兢兢業業小心謹慎,死心塌地伺候,勸得老佛爺改了主意,在不叫楊爺到處亂說話的條件下放了楊爺;一麵找了刑部、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的人,好說歹說,饒過楊爺。九門提督烏公爺知道崔副總管勢力又大了起來,逢迎巴結還來不及呢,趕緊叫人秘密割了楊爺的舌頭,給他灌了瘋藥,算是饒了楊爺一條性命。

等消息傳回去,驚得崔副總管連連跺腳,然木已成舟,他也回天無力,隻好將錯就錯,叫小張子又給楊家送了點銀子,也算一路之上,跟楊爺倆人的交情有始有終吧。

四姑娘聽外頭人說了原委,拉著瘋瘋癲癲楊爺的手,以淚洗麵。她拉巴著兒子,照顧著楊爺,靠著崔副總管、小張子給的那些銀子,艱難度日。她盼呐,盼望著兒子趕緊長大,跟他爹一樣,變成響當當的大老爺們,撐起這個殘破的家。

風雲變幻,日月如梭,年輪日影如不可逆轉的光陰,大步向前。光緒三十四年冬,老佛爺和萬歲爺,相隔一天相繼駕崩,留下了清宮最後一個千古懸案,醇親王載灃之子溥儀以“承繼穆宗,兼祧德宗”的名義入承大統,登基稱帝,改年號宣統,是為宣統皇帝。

剛剛三歲的小皇上一登基,一句歌謠就在京城內外流傳開來,說的是:不用掐,不用算,宣統不過二年半!

這條歌謠隨著牙牙學語孩童們蹦跳遊戲的口吻四散流布,不久便哄傳各省,滿朝文武王公親貴聞之驚悚變色,監國攝政王載灃下令嚴查謠言,關閉京城報館,四處捉拿造謠傳謠之人。可這謠言不查還好,一查下去,竟然鬧得舉國周知!連洋鬼子的新聞紙上也登了。此後,朝廷就在這“小小謠言”中戰戰兢兢過日子。偌大的大清帝國,竟然被童稚的歌謠嚇得如驚弓之鳥,色厲內荏原形畢露,也是當日奇談。

果不其然,到了宣統三年農曆八月十九,辛亥槍聲一響,舉國震動!看起來如泰山海嶽一樣堅不可摧、固若金湯的大清帝國頓時土崩瓦解,壽終正寢。中華民國建立。

……

民國九年的深秋,北京城秋意盎然。眼見民國了,大街上的買賣鋪戶依舊按著老禮兒,溫厚實在對待來客,說著多少輩子傳下來的吉祥話;天橋的把式場子,依舊熱鬧喧天,每逢日子口,各類打把式賣玩意兒撂地的滿滿當當,說的唱的玩的還是前清那一套;連民間各類朝山拜佛的會,也絲毫沒變,衣著鮮明敲鑼打鼓耍著老輩子傳下的玩意兒把式,去妙峰山趕會;大姑娘小媳婦穿著大紅大綠,摻雜在留著旗頭的旗裝婦女中間,一起去白雲觀、東嶽廟上香祈福,場麵熱鬧溫馨而和諧。那些前清的旗人們,除了再沒有鐵杆莊稼在家優哉遊哉,早跟漢人們一樣,融入了這座六百年天子帝都的生活。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慢到大街小巷的老少爺們,對於改朝換代,皇上退位,一絲兒也沒覺得如何,數百年流傳下的民風習俗,讓這座城市仿佛是靜止的、安詳的、溫厚的,就在街談巷議、家長裏短、生兒育女中一天天過去,慢條斯理,豁達而穩重。

右安門外,楊家小院裏,貧苦生活重壓下雙鬢早已斑白的四姑娘,係著不合身的大圍裙,正坐在小木凳上洗衣裳,四周滿滿當當大木盆裏,一盆盆泡的全是髒乎乎的衣褲、襪子甚至貼身的兜肚,沒一件裁剪合體、料子金貴的,都是老百姓們家常穿的,更多的是幹力氣活的力巴、窮漢們的破衣爛衫,油脂麻花臭烘烘,一般人被這醃!氣熏了,準得十天半月吃不下飯。

擦擦額頭的熱汗,四姑娘直起腰來歇口氣。最近的活兒不好攬,成日介打仗,不是段大帥打了王大帥,就是李大帥打了張大帥,城裏的大總統和各衙門的大官,跟戲台上的戲子一樣,走馬燈似的輪著圈換來換去,老百姓的日子可苦透嘍。

自打楊爺因庚子年那檔子事兒,被上頭折騰瘋了,本就貧苦的楊家更陷入困境。雖說有崔副總管和小張子的照應,送的那些銀子,早在這十幾年生活中,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慢慢花費盡了。養活兒子還得照顧瘋癲的楊爺,別的不說,一天三頓飯不能省。四姑娘咬著牙掙吃的,她也沒啥手藝,還好鄰居們照應,給她找了不少替窮漢、百姓洗衣服、縫窮的活計,饒是這麽著,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街坊四鄰看在眼裏,少不得東家給點米、西家送點麵。苦不堪言的日子,就這麽挺過來了。

兒子打小就懂事,五六歲就撿煤核、拉冰、拾洋火棍兒、拉小襻,凡是窮人家孩子幫大人掙小錢的活兒,一樣沒落下,全幹了一溜夠,可算給當媽的幫襯了不少忙。十多歲時,隨便跟鄰居大人認識了幾個字,便開始跟著車、腳行裏的叔叔大爺趕腳拉買賣。家裏那匹老馬早死了,車行的大把頭不忍心把兄弟楊爺一家子挨餓,跟行裏弟兄們一說,大家夥兒湊了點銀子,買了匹壯馬送給楊家。有他爹當年在行裏留下的威名和那掛大車,學了幾年,叔叔大爺們又很疼惜愛護這孩子,有點輕活、近活,都照顧他,到後來一天也能掙個一兩吊錢,給家裏買糧食,一家人的嚼裹兒,靠著娘倆,剛夠生活。

四姑娘很欣慰,自己個這輩子遇上個好男人,知疼知熱忠義厚道,生了個好兒子,孝順仁義,善良懂禮。多年前的那樁舊恨,早就叫她忘懷了,碰著有好事兒的問詢,四姑娘也隻一笑而過,從來不像其他老娘們一樣嘮叨個沒完。大清國都亡了,找誰報仇去?日子苦?現而今,誰家日子不苦?哎,看看瘋癲楊爺時好時不好,總算是個大活人,兒子又漸漸長大能支撐家了,還有啥不知足呢?

“媽!媽!我回來啦!”

四姑娘聽見喊聲,立即浮現出歡喜的笑。大門嘩啦推開,一輛大車慢慢駛進來,前頭那匹大青馬撒歡兒“噅兒噅兒”直叫,輕鬆揚蹄,好像跟四姑娘打招呼。後頭進來個黑大個兒,摘下破草帽,順手把趕車的大鞭子扔到車上,把車拉到馬號裏拴好,喂了料,脫了灰塌塌的汗衫,光了脊梁在水盆裏又擦又洗,末了舀了半瓢涼水咕嘟嘟喝下去,精精神神在院裏轉了一圈,這才從車廂拿了包東西跑過來,輕輕蹲下,跟獻寶似的:“媽,您瞧,嗬,今兒多賺了一吊多!我買的半空兒,給我爸下酒呢。”

四姑娘瞧著濃眉大眼的兒子,看了十八年了,越看越看不夠,她怎麽也想不到,小雞仔一樣的娃娃,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眼前這條黑大漢。頭發短而硬,一對抹子眉,比墨汁還黑。大環眼透著精氣神,黑黝黝的國字臉十分英武,嘴唇上還帶著淡淡的青軟胡須,連這副大高個、大身板、寬肩膀粗腰身,渾身嘎達肉,都跟他爸爸楊爺仿佛一個模子變出來的。

“又喝涼水!”四姑娘嗔怪而喜悅地回過神說,“當心喝多了鬧肚子。屋裏有給你冷的開水。快去喝點兒。”

“涼水怕啥?”兒子滿不在乎,咧嘴大笑,“聽外頭人說,傻小子睡涼炕,全憑火力壯!您瞧,我十八了,正火力壯呢,哈哈。媽,您快嚐嚐,今兒的半空炒得可香了,我打永定門裏買的,還熱乎呢。”

“胡說,年輕不小心,年老了才做病呢。傻小子,你啊,甭聽外頭人瞎咧咧。有那錢,多買點兒棒子麵,買這些玩意兒做什麽?”話雖這樣說,四姑娘捏了一個花生仁放進嘴裏,微笑品味著焦香四溢的味道。

“咦,這您就不知道吧?”兒子湊過來,“我爸上回比畫了老半天,又是叫又是嚷,我才明白,敢情他老人家是想吃半空兒了,哈哈。您說逗不逗?今兒正遇上一個賣的,人家還多饒了我一大把呢。您晌午吃了沒?”

“你啊,就慣著你爸吧。鍋裏還有半鍋粥,窩頭在爐子上呢。今兒這活不得閑,沒做別的,你快去街口叫你爸回來吃飯。”

“嘚嘞!媽,您快歇歇。我給您捶捶。”說著話他做張做智在後頭給老娘一通捏把肩膀,疼得四姑娘哭笑不得:“傻小子,你這孝心媽領了,那麽大勁兒,誰受得了!快去叫你爸。窩頭涼了就不好吃了。”

兒子蹦跳著出門了,四姑娘被兒子捏把一頓,起身用圍裙擦擦手,仰著臉笑了。

別看兒子十八了,懂事仁義,可連個名兒還沒有呢。老京城起名,小時候叫個狗剩、二丫頭、馬駒子、驢頭、鐵蛋,為的是多少輩子傳下的規矩,小孩名字醜,閻王爺瞧不上,能長壽。長到十五六歲,就得有個大名,所謂“官名”了。不過這大名,非得嫡係長輩,爺爺、爸爸能起,或者請有學問的給起個有吉祥含義的名字。然楊爺瘋癲日久,自己又是不識字的睜眼瞎,老街舊鄰們又沒學問,就這麽一直耽誤了。所以,對楊爺的兒子,有的看他個頭高,叫“大楊”的;有的叫他小名“鐵柱”的;還有的叫他“楊大個兒”,他也答應,這麽一來二去,反倒省了他的大名。

叫回來瘋瘋癲癲的楊爺,大楊一麵給老爹布菜斟酒,一麵說天壇遊樂場有好熱鬧看,一麵又說車行的大把頭說了,初冬有個遠道的活兒,去宣化府接皮貨,著實能多賺點呢。聽兒子大口嚼著窩頭滔滔不絕,楊爺“吱吱”喝著白幹,吃著半空花生仁直樂。四姑娘皺眉說:“宣化?宣化在哪兒?你自來也沒走過遠道兒,可得小心著!”

“沒事兒!媽。”大楊滿不在乎,“您想呐,都是一夥哥們弟兄一起去,又不是單我一人!人家掌櫃的給得多,這活不是自己人還湊不上呢!把頭大爺瞧咱們家過得不易,單照顧我。”

“哎,也好,隻是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你可得多加小心。”四姑娘有些不安。

“蛖!您就把心擱在肚子裏吧。對了,媽。今兒還遇到件怪事:有人要花一百兩銀子買咱家趕車的大鞭子呢!”

“啥?!”四姑娘猛地一驚!心頭一緊,看看瘋瘋傻傻的楊爺,忙問大楊,“是個什麽人買?你咋說的?”

大楊毫不在意撓撓頭:“我跟他說,這是傳家的玩意兒,不賣!他還笑呢,那人長得跟個教書先生似的,去燕京大學。說話文縐縐的,我不賣,他就不言語了。說了一句啥來著……哦,後會有期!我琢磨著我爸的這根大馬鞭子,別是件寶貝吧?”

“後會有期……”四姑娘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