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家長裏短的小日子一天天過去,楊爺有了媳婦,渾身勁頭兒更足嘍,轉過年來,正當四姑娘懷胎,給小院一家人帶來了更大的喜悅美滿,瞎眼老娘忙著給小孫子縫衣裳、預備生產之物,楊爺也鉚足了勁兒趕車掙錢養家之際,不料,一場塌天大禍倏然降臨!

這年春天來得很遲,樹上的嫩芽久久沒出來。這一日,楊爺正回家卸了車,跟腆著幾個月身孕的肚子、忙活飯食的媳婦兒閑聊。瞎眼老娘盤腿坐在當院裏,瞎摸呼哧摸索著給未出世的孫子縫些個力所能及的鞋襪,忽聽外頭一陣喧鬧,吵吵嚷嚷由遠及近。正在一家人其樂融融,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劇烈敲門聲,還夾帶著罵人:“是這兒?好,快他媽開門!開門呐!再不開門可要動手砸啦!”

院裏老太太聽了一驚,四姑娘趕緊端著香爐出來,驚慌失措地望著丈夫。楊爺也一愣,晃著膀子大步流星,一抬手開了門,頓時湧進來一群穿官衣的衙役,持刀帶棍,前頭點頭哈腰的,正是本地的地保。楊爺雙手抱懷,仰著臉問:“喲!哥幾個辛苦!今兒唱的哪一出?”地保是個小老頭,早嚇得哆嗦成一團,小聲嘀咕:“爺們,快、快預備預備,官麵上……”為首的衙役四十來歲,是個滿臉橫肉的大胖子,手如蒲扇握緊腰刀,瞥眼上下打量了楊爺一番,皮笑肉不笑哼了聲:“你就是趕車的楊把式?”

“是我。”楊爺無所畏懼瞧著他。

“沒跑兒,就是你,給我拿下!”一聲拿下,周圍幾個彪形大漢一甩鐵鏈子就往上衝,楊爺一閃身,鐵鏈子甩空,一把揪過一個往外一撇,給那位來了個狗吃屎!剩下幾位撲過來就讓楊爺拎著領子扔在外頭,個個灰頭土臉沒了方才的囂張氣,為首的衙役瞪眼大驚:“好小子,你敢拒捕!來人,給我抓!”

衙役們早見識了滿身嘎達肉一臉正氣的楊爺著實不好惹,都遲疑不敢上前。楊爺一瞪眼,發了火:“你們憑什麽抓人?!說出個道道兒來,老子跟你走一趟,不介,可別怪我手黑!”

領頭衙役倒吸冷氣,退後幾步,臉色陰沉厲害,擺擺手製止眾人,冷笑道:“大爺們來抓你,自有抓你的道理,當著你老娘和你媳婦,你小子甭想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跑了,就抓你娘、你媳婦進大牢!”

那衙役頭從袖子裏掏摸了半天,舉出一張紙晃了晃:“這是九門提督的諭令,你可聽好了,咳咳!”裝模作樣念道:“奉九門提督諭:據報,京城右安門外,有地痞無賴楊某,乃一貧賤車夫,於庚子年間聯軍進京時,大肆搶掠商民財物,盜賣官府物件,欺詐良民。此後竟敢捏造扈從聖駕西巡,肆意謠傳種種內廷情狀,並以此招搖撞騙,妖言惑眾,蠱惑民間,汙蔑至尊,實屬罪大惡極。今訪查得實,為肅清謠言,特命巡捕營將其捉拿歸案!此命。”念完,衙役頭把臉一沉,衝楊爺喊:“怎麽著,爺們?!還拒捕嗎?我可告訴你,這是九門提督烏大人的諭令,跟咱們走一趟吧!”

“放屁!”楊爺不聽還好,聞言之下氣得暴跳如雷,大吼:“哪有這回事!老子什麽時候搶掠商民,倒賣官府物件?!拿人證、物證來!護送兩宮禦駕西巡,那是朝廷內外眾所周知!李總管、崔副總管、禦前侍衛劉安生劉大人,還有老佛爺、皇上,都是我的證人,怎麽到了這會兒,成了我捏造謠傳的?!屋裏現擺著老佛爺賞賜的頂戴官服,你們還講不講理!”

“講理?!”衙役頭齜牙哈哈笑道,“這理多少錢一斤呐?我說楊把式,你甭跟我說理,我可管不著李總管、崔副總管,我算個啥東西,老佛爺、萬歲爺認識我是誰嗎?我隻管拿人,你呢,犯了大罪,有公文在此,你就得跟我們走!知道你有點功夫,可別亂耍,不然,可別叫我抓你一家子!”

義憤填膺的楊爺臉漲得通紅,胸脯起伏越來越高,心知跟這幫人說不清楚,輕蔑盯了眾人一眼,回身跟老娘、媳婦囑咐道:“娘、媳婦,你們別怕,這定然是天大的誤會,不知道哪個小人告了兒子的狀!我這就去九門提督衙門,跟他們掰扯清楚!你們在家好好聽信兒,說不定半天我就回來啦。”說完,楊爺擦幹淨上身,穿了衣服,大步跟著衙役往外走,四姑娘忍不住撲過來涕淚交流,死死抱著楊爺胳膊哭道:“當家的!上了堂你可好好說話,千萬別動氣!我、我和咱娘等你回來!”

楊爺忍不住眼圈發紅,看看周圍衙役虎視眈眈惡狠狠的目光,一咬牙一跺腳,扭頭走了。剩下四姑娘癱軟在門檻上捂著臉放聲大哭,不多時,又來了一群穿著官衣不知哪個衙門的人,進門亂抄亂砸,翻箱倒櫃把上頭賞賜楊爺的官服衣帽頂戴連帶楊爺積攢的銀子全部抄走,臨了連句話也沒留下。癱在牆角裏瑟瑟發抖的婆媳二人被如狼似虎如同土匪抄家的人嚇得失魂落魄。

天黑了,院裏屋內一片狼藉,一個好端端的家,就這麽毀了,青燈孤影,就剩孤苦無依的娘倆。死寂空**的胡同裏,突然傳出一陣淒厲的哭嚎聲:“天呐!老天爺啊,你怎麽不睜開眼看看呐!!大清國還有王法嗎!我那忠厚仁義的兒啊!啊嗬嗬嗬嗬……”哭嚎聲緊一陣慢一陣,聽得街坊四鄰心悸膽顫,整整一宿沒消停。

自打楊爺跟著官差去了步軍統領衙門,整七天,沒有半點消息,瞎眼老娘又急又痛又恨又怒,一病不起,癱在炕上直迷糊。家裏被抄得亂七八糟,四姑娘孤身一人,又是小腳,沒什麽大見識,可這些年窮苦日子,令這位瘦弱的女子十分堅韌,她一麵請大夫給婆婆治病,一麵央告了鄰居進城打探消息,一麵自己咬牙收拾了被抄的家,忙得腳不沾地。請來的大夫給老太太診了脈,歎息不止:“這是急痛怒火雙雙攻心,有道是藥石能醫病,卻救不了命,心病還得心藥醫。我先開幾服,吃一吃,若是十天內能降溫安眠,也還有六分治得,若不然,就給老人家預備後事吧。”四姑娘含淚千恩萬謝,見婆婆數日之內仿佛老了十幾歲,頭發全白,衰老不堪,支離委頓,知道是疼兒子疼的,隻好買了藥來,殷勤服侍。

不幾天,老太太病算是安穩了,可楊爺半點消息沒有。鄰居大哥大叔們傳來的半真半假的消息,不是楊爺被下了刑部天牢,就是以“造謠蠱惑、大不敬”問了死罪,全是京城裏老少爺們瞎咧咧的小道謠傳,接二連三全叫娘倆心驚肉跳痛不欲生。

這天,婆媳倆正依偎一處忐忑不安等信兒,外頭來了個頂漂亮的小夥兒來送來一包銀子和口信,原來是小張子!

他歎息流淚坐了小板凳上,想了半天,把銀子塞給四姑娘,說:“大嬸,要說我不知道楊大叔被抓的內情,那是我沒良心!我摸著胸口想想當日楊大叔救我、救咱們逃難的一行人馬,那是擎天保駕的功勞!誰要說楊大叔編造謠言,誰就得遭報應,下地獄!”小張子誠摯的眼神淚光閃爍:“可、可我做不了主呐,您也許知道,這次不是咱們宮裏來人動手,是九門提督步軍統領衙門幹的。您聽我一句,千萬甭想不開,拿著這銀子有親投親,趕緊遠走高飛吧。”

小張子這話透著大難來臨,嚇得四姑娘一哆嗦,猛然睜大了眼:“您、您是說,上頭要殺我們當家的?!”

“哎……”小張子失落搖搖頭,“那、那可說不定嘍。”

“要殺,也得有個說法!我就不信,我們小民百姓無緣無故地就犯了死罪!我不走,就是殺頭,我也得給我們當家的祭法場,戴孝!”四姑娘氣呼呼挺直了身子,一臉正色。

小張子長歎一聲,皺眉勸了半天,才撿著能說的,給四姑娘說了楊爺被抓的原委:兩宮回鑾後,老佛爺本要對跟著一起西行吃苦的隨從大肆封賞,內務府跟軍機都合計好了,不料中間卻出了岔子。

原來臨逃難前,慈禧太後悍然下令崔副總管將珍妃扔進寧壽宮水井,西逃之時在壓龍嶺就鬧出一場變故,打那以後,老佛爺做下心病,回了大內後夜夜噩夢連連,鬧得她心神不寧。皇室薩滿師父說是珍妃鬼魅作祟,光緒爺常來請安,也對此頗有言辭,逼得老佛爺不得不暗中打撈珍妃屍體,以貴妃禮儀成殮,緊跟著將責任一股腦兒推給崔副總管,他被當成替罪羊,攆出大內。楊爺本來就跟崔副總管說得來,這就吃了瓜落兒。

二呢,李總管在西巡前後,跟崔副總管大為不合。趁這機會,聯合幾個親信,沒少在老佛爺跟前落井下石,可崔副總管再不是東西,畢竟是老佛爺一手提拔,用來製衡李總管的人,又是老佛爺弟弟的幹兒子,不看僧麵看佛麵,老佛爺在珍妃一事上,對崔副總管心裏有愧,攆出去就罷了。李總管又氣又急,知道正麵說不成,隻好另想法兒。也不知誰多事兒,把市麵上謠傳楊爺擎天護駕的這段事兒捅到上頭,老佛爺看了密奏,一張冬瓜臉陰沉得可怕。大清國至尊,竟然被謠傳得如此不堪,什麽吃窩頭、喝馬尿、坐在車裏又哭又叫種種如喪家之犬的醜態被小道兒消息傳得滿天飛,著實丟盡了她的老臉!本來庚子之後天家威嚴、皇室尊位就隨著逃難一事凋零殆盡,這種醜事再捅出來,還了得?老佛爺頓時火氣上湧,殺心大起。李總管趁機火上澆油,挑唆了不少壞話,慈禧太後被說中心事,便把臉一翻,密令九門提督抓了楊爺,要殺人滅口……

四姑娘聞言涕淚橫流,號啕痛哭,緊緊跪在小張子麵前請他救楊爺一命。小張子想了想隻好先答應:“大嬸,您甭這樣,我看著揪心!這麽著,我去試試,隻能保證楊大叔在大牢裏不受罪,可要說放人,您打死我也辦不成。再有,若是您有什麽信兒,我出來不方便,叫人趕緊跟您傳話。您看成不?”

四姑娘無法,連忙打疊了楊爺家常換洗衣服請他送進大牢。春意盎然,燕飛風起,四姑娘撫摸顯懷的肚子,緊緊咬著下唇,出了血,她沒覺得一點兒疼,欲哭無淚、欲叫無力,滿腔愁、痛、苦、辣填滿胸懷,直愣愣瞪著敞開的街門,半晌,淚如雨下,不能自已。

時間過得飛快,當年臘月,四九城狂風怒號,滴水成冰,四姑娘臨盆之際,楊爺依然生死不明,隻有一個瞎眼的婆婆和鄰居的兩位大媽,在一旁幫著燒水接生。子時二刻,京城內外最黑暗、最幽寂,空無一人的大街小巷和新建的巡警閣子這種洋玩意幽暗燈光閃爍時刻,一個男嬰帶著響亮的哭聲哇哇墜地,嘹亮的童音與窗外呼嘯而過的北風內外相映,仿佛要撕破這沉悶冰冷刺骨的黑夜,向詭異的天穹發出冤屈的呐喊。

抱了孫子,兩眼失明的老太太異常高興,抱著如小獸般的孫子親了又親,摸了又摸,滿是皺紋的臉上全然一副心滿意足,白發也增添幾絲光澤,操勞了一輩子,她終於有了孫輩啦,楊家又續上香火了!

有個快嘴的大媽說:“哎,這要是他爹在家,指不定多歡喜呢!”說完便拭淚。四姑娘縮在被窩裏不敢哭,月子裏忌諱。老太太卻奇怪地對著炕上紅盈盈的大蠟燭笑了,悄聲哄著哇哇大哭的孫子,半晌才說:“我那小子,做了半輩子厚道人,老天爺不能不開眼,您就等著吧,他必然還活著呢。”

簡陋而溫暖的小屋裏,眾人圍在熱氣騰騰的開水壺邊,半是歡喜半是憂愁。隻有爐子上“嘶嘶”冒氣的水壺,添了幾許生氣。不到一個月,春節剛過,老太太一命歸天,終於也沒等到兒子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