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國家大難至此,黎民塗炭之際,慈禧太後卻充耳不聞一絲兒不見,再也不是啃窩頭吃玉米棒子那會兒,終於又可以抖一抖至尊的勁頭嘍,不僅擺起了北京皇城裏的譜兒,還變本加厲敲骨吸髓。慈禧太後日常坐在行宮正殿,點查各省送上來的貢品,苛刻求索無盡無止,稍有差池便降旨大加斥責,派人遠赴南方各省坐地催督,閑下來要聽戲,看景兒,玩牌,吃冰碗子、冰鎮酸梅湯,鬧得古都西安府雞飛狗跳烏煙瘴氣。大大小小的當地官員啥事兒也不幹,成日介提心吊膽一窩蜂伺候這位至尊老佛爺。

這舒坦日子看得楊爺心裏氣悶,除了他老娘時常被宣召進行宮陪著上頭說笑閑聊,對這種場麵,楊爺是能躲就躲,一心隻巴望朝廷趕緊議和成功,自己帶著老娘回京過活。

西安府這邊有榮中堂、王中堂、鹿中堂諸位大臣主持中樞,京城那頭多虧了李中堂老成謀國,跟八國洋鬼子折衝樽俎、委曲求全。轉過年來,八國洋鬼子及中立三國,一共十一國洋人,逼著大清國簽訂了最為喪權辱國的《辛醜條約》,庚子禍首親貴大臣一百多人,全部殺頭流放;大清向各國賠款四萬萬五千萬兩白銀,分三十九年還清,本息合計九萬萬八千萬兩;天津等處京畿要地炮台軍營全部拆除,大清不得設防駐軍;將東交民巷化為使館區,各國有權隨意駐軍,大清不得幹涉……

一條條屈辱條款傳開,舉國震動,有良心的督撫將軍密奏各國欺人太甚,然而老佛爺知道洋人們饒了她這個“禍首”,也不再逼她將至尊皇權交給光緒皇帝退位養老,登時大喜過望,便以皇帝名義傳旨照準。一道道上諭自西安行轅發出,先一道嚴令各省督撫將軍,對義和拳改撫為剿,視同叛亂之民,一概剿殺!北方諸省督撫奉命唯謹,轉臉對前些日子還恭敬有加的義和拳民揮動屠刀,兵馬四處搜拿拳民,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再一道旨意,老佛爺把臉一抹翻了篇兒,將當年主戰派、支持義和拳的王公親貴一百餘人革職流放抄家殺頭,就這樣,諸位王公親貴大臣在京城及各地紛紛被殺。等義和拳民和眾位親貴大臣被當成背黑鍋替罪羊扔出去宰了,老佛爺搖身一變,再次成了“慈悲為懷、善睦鄰邦友誼”的聖母皇太後,繼續坐在至尊寶座上大權獨攬。

由此,辛醜年初,老佛爺以皇帝名義下了個“痛心疾首”的罪己詔,向天下臣民說明緣由。楊爺在宮門口伺候差事,自然知道得早,等這道明發上諭貼到西安府鼓樓公開,楊爺悄悄跑去認真看了看。人山人海的現場,一個身著九品官服的關西大漢高聲讀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去年夏間,義和拳匪構亂京畿,開釁友邦,朕奉聖母皇太後慈駕西巡,京師雲擾。迭命慶親王奕劻,大學士李鴻章 ,作為全權大臣,便宜行事,與各國使臣止兵議和。昨據奕劻等電呈各國和議十二款大綱業已照允,仍電飭該全權大臣將詳細節目悉心酌核,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既有悔禍之機,宜頒自責之詔,朝廷一切委屈難言之苦衷,不能不為爾天下臣民明諭之。

此次拳教之禍,不知者鹹疑國家朝廷縱庇匪徒,激成大變,殊不知五六月間屢詔剿拳保教,而亂民悍族,迫人於無可如何,既苦禁諭之俱窮,複憤存亡之莫保。迨至七月二十一日之變,朕與皇太後誓欲同殉社稷,上謝九廟之靈,乃當哀痛昏瞀之際,經王大臣等數人,勉強扶掖而出,於槍林彈雨中倉皇西狩。是慈躬驚險,宗社貼危,九廟成墟,衣冠填壑,皆乃義和拳匪所致,朝廷其尚護庇耶?

……我皇太後垂簾聽政,將及四十年,朕躬仰承慈誨,夙昔睦鄰保教,何等懷柔?而況天下斷無殺人放火搶掠之義民,國家豈有倚匪敗盟之政體?當此之時,首禍諸人,叫囂隳突,匪黨紛擾,患在肘腋,朕奉慈聖,既有法不及眾之憂,浸成尾大不掉之勢。此則首禍諸王大臣之罪也。而諸王大臣間有假傳聖命,捏造皇太後、朕之諭旨布告中外、敗壞盟約、賞賚拳匪、攻殺使館以至激成大亂者,定當按議和盟約,嚴加懲辦禍首,以正法紀而昭大信於中外,興言及此,流涕何追!

……

楊爺聽完絍呆呆傻在當場,驚得手腳冰涼!聯想到去年在京城見的一樁樁、一幕幕血淋淋的場麵和義正辭嚴的聖旨,那些飛揚跋扈嚎叫著“扶清滅洋、忠君愛國”的義和拳,轉眼工夫竟從義民被打成了“危害大清安危,傷害友邦情誼”的暴民,要盡行剿殺屠戮,大熱天竟嚇出一身冷汗!這、這難道就是大清國的朝廷?!翻手如雲覆手如雨,臨事用人百般極力慫恿,等大禍臨頭便把民眾、官員一股腦兒扔出來替罪,自己王八脖子一縮倒還是“聖明”?邊吸冷氣邊往回走的楊爺實在鬧不明白上頭那麽些大佬官是咋想的,隻有心裏一陣陣發緊,浩歎不止。

梁園雖好,終非故地。慈禧太後在西安府待得煩悶了,京城傳來消息,該殺的殺了,該剿的剿了,總理衙門又先緊著陪了一千萬兩銀子給各國,以海關費作抵押款,請各國先行撤兵。在京城燒殺搶掠行囊滿滿的各國洋鬼子心滿意足,把數不清的中華禮器法物、古董字畫、金銀珍寶車拉鬥量,運到天津大沽口裝船,滿載而歸。自此,我中華自元明以來積蓄的上至典章 文物、下至國寶奇珍,被各國洋人掃**遂盡,何止千百萬件流落異國他鄉!

西安這邊聽說洋鬼子撤兵,兩宮大駕可以回京,大喜過望,慈禧太後立即傳旨預備大駕返京。內外可就忙起來嘍。滿滿裝了數千車金銀財寶綾羅綢緞的老佛爺的行禮車先發,後頭王公親貴文武大臣們也滿載而歸,辛醜年八月二十四日吉時,兩宮一行在盛大奢靡的官員人群歡送儀式中起駕返京。沿途各省又擠出四百多萬兩銀子預備行宮禦道,這一行旌旗蔽日、千乘萬騎、玉輦輝煌、氣象萬千,自然與當年倉皇如喪家之犬西逃避難的場麵恍如隔世。隻是這番耗費民脂民膏的折騰樂了貪官汙吏,苦了小民百姓,鬧得各地民怨沸騰,苦不堪言。

十一月中旬,兩宮駐蹕保定行宮,朝廷突然發出諭旨,給庚子年被殺的朝廷五大臣平反昭雪,其中就有楊大人的名號。隨駕的楊爺得知此事悲喜交加,喜的是楊老哥終於沉冤得雪,悲的是一個堂堂內務府大臣戶部尚書,頂得上頭寵愛的近臣,就因為不跟老佛爺一條心,衝撞了親貴,不僅數十年勤謹伺候的功勞一筆勾銷,還落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到如今,也不知他的後代在何方。他忍不住偷偷找了個地界,燒了些香燭紙馬祭奠一遍。兩宮坐了火車到馬家堡下來,楊爺破天荒第一回跟著回鑾眾官員過了一把癮,他奇怪的是,那碩大的火車輪子前頭既沒有馬也沒有騾子,咋咕嚕咕嚕轉得飛快呢!

隨著巨大的車輪轉動和汽笛鳴叫,楊爺握著趕車的大鞭子出了身冷汗,他總覺得,大清國要有些不一樣嘍。

“到北京城嘍!”車裏的太監們小聲歡呼著,伸頭伸腦往外瞧。馬家堡盛大的迎接典禮絲毫沒有引起楊爺的興趣,連跟瞎眼老娘說也懶得說,就見那些城破時東躲西藏的高官貴人們又衣冠楚楚人五人六在人前挺胸疊肚,喜氣洋洋。仿佛這次庚子之變不是山河破碎,至尊逃亡,而是盛世裏安享太平巡遊南北!把滔天大難當喜事辦,也算大清國的一個慣例。

楊爺不僅不樂,瞧著破敗殘損、傷痕累累的北京城牆上巨大的炮彈痕跡和煙熏火燎的傷疤,心裏疼得直哆嗦。那一道道傷痕和殘垣斷壁,不僅在城牆上留下印記,也狠狠刻在了老北京人乃至於中國人的心裏,血紅一片。

前門樓子、箭樓全部毀於戰火,朝廷怕老佛爺見了傷心,不知誰出的主意,花了十幾萬兩銀子,在城樓上用彩綢彩緞搭了一座五色斑斕輝煌奪目的華麗牌坊,在一片狼藉殘破的殘垣斷壁裏格外顯眼。

兩宮回了大內,楊爺的差事在東華門也交卸了,一心辦點實事的老吳,被明升暗降派到廣東當了道台。那些路上受過楊爺恩惠的王公親貴,除了被殺被貶的,全都搖身一變再次成了“棟梁之才”,安然回府繼續著花天酒地。原本路上還笑哈哈對楊爺頗為看重的這些大爺們,卻變了臉任誰也不再拉著他的手,一口一個“楊老哥”地叫著,都輕裘肥馬豪仆跟隨而去,隻剩下楊爺呆呆立在宮門外,仿佛忽然間明白了些什麽。

“喲!楊大叔!”小張子從遠處匆匆跑來,衝楊爺笑笑,“您還在這兒杵著呢?還不快回家看看去。哦,這陣子老佛爺、萬歲爺剛回宮,裏外忙得千頭萬緒,宮裏就丟了不少珍寶擺設,老佛爺正發火呢。老佛爺前兒還跟我念叨了……”小張子神秘兮兮把楊爺拉到一邊,看看左右沒人,眉開眼笑,“老佛爺說了:楊把式大功一件,不能忘了他,等歇歇,再提拔提拔他!這回跟著我共患難的,一個也不能忘,該賞的一定要賞!我看,您是對了老佛爺的緣法,等著升官吧!”

楊爺搖搖頭:“升不升官的,無所謂,你跟你師父說一聲,就說我回家去了。”

“嘚嘞。您放心,有我師父、我在,您這件大功勞還能跑了?老佛爺金口玉言,還能說話不算呐?哈哈哈。您快回去吧,我知道您家,右安門外不是?等升官上諭下來那天,我和師父親自去賀喜!”楊爺很厭煩小張子滿嘴升官發財眉飛色舞的樣,點點頭轉身趕著大車,拉了一路上收的門包和積攢的銀子,回了右安門外的家。

老娘早被劉安生派人送了回來,楊爺家這片因住的都是平民,不起眼兒,洋鬼子來了,跑的跑,散的散,倒也沒損失啥,可百姓的日子那叫一個苦!原先棒子麵窩頭、鹹餑餑辣餅子還能對付個肚飽,這場大難,鬧得這裏混窮的老少爺們逃的逃、餓的餓,連糧食也買不起,衣衫襤褸窮苦不堪。楊爺一身華服,戴著水晶頂大帽子,趕著華麗的大車打街口一進來,頓時引起了大家夥兒的驚訝!

“喲!那不是老楊嘛,咋?當官了?瞧瞧!瞧瞧人家這身衣裳,瞧瞧那車,多體麵多精神。”

“是楊家的大小子?不定吧?我瞧著像是個官府的人呢!”

“嗬,你那雞屎眼能看得清!快看,人家戴的水晶頂子呢!早晨我才瞧見,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官,親自送了他老娘回家,還能有錯?!”

“這年月,啥也說不定啊。”一眾老街舊鄰七嘴八舌指指點點說個不停,楊爺嘴裏吆喝著馬,見了老幾位趕緊抱拳拱手,唬得那些小門小戶平日裏很熟悉的人趕緊還禮不迭。可任誰也不知道,楊爺做了啥官,這陣子到底去哪兒了。

老話說紙裏包不住火,楊爺盡自整理了這些日子收的錢,想置辦點產業,娶個媳婦,給老娘治治眼病,安安生生過日子,不料沒幾天,車行裏幸免於難的哥們弟兄也不知聽哪個賤嘴的太監說的,竟是楊爺一路送的老佛爺西逃長安!這可是小民百姓八輩子也沒遇見過的奇聞喲,哥們紛紛前來拜訪,見天纏著楊爺問東問西。風言風語一傳開,街坊四鄰瞬間就知道了楊爺這番奇遇,原來城裏風傳老佛爺禦口親呼的“引路侯”,就是楊爺啊!

好家夥!右安門外的百姓們對楊爺家喻戶曉,那話頭越傳越神:有的說楊爺是大力金剛轉世,專門來護佑老佛爺、萬歲爺聖駕安穩的;有的說楊爺是武林高手,那大鞭子的功夫在中原無敵,才被老佛爺相中嘍;有的說老佛爺真封了楊爺做“引路侯”,不幾天就要賜邸皇城裏;有的說老佛爺認楊爺做幹兒子,天天召見;有的說老佛爺賞了楊爺一座金山,專為獎勵他的忠義厚道,逼著楊爺請客吃飯……這股風越傳越凶,那些髒心爛肺、妒忌眼紅的,添油加醋說楊爺跟宮裏哪個妃子娘娘也有一腿,鋪天蓋地的謠言順著凜冽的冬風肆意散開,成了時下大家夥兒茶餘飯後最好的談資。

可宮裏說的賞賜升官,丁點影兒也不見,朝廷仿佛忘了有楊爺這麽一號人了。

上頭的忘懷,並沒有令楊爺和老娘多麽難過,他現今在忙活自己的婚事。三十大幾的人啦,老街舊鄰像他那麽大的年紀,兒子都快成親了,他這兒還單蹦兒一個呢。瞎眼老娘覺得升官發財都是假的,娶兒媳婦抱孫子,是她剛剛安頓的晚年最緊急的一件事。這不,楊爺拉著老娘去東嶽廟合了八字,又請了媒婆,忙叨了小半個月,才跟四姑娘定下。

盡管有了些積蓄,楊爺這場婚禮辦得節儉,可老禮兒一點沒少,定親、納彩、親迎。拜天地入洞房,守著大紅喜字,比楊爺矮三頭多,矮墩墩的四姑娘蓋了大紅蓋頭,盤腿坐在炕上,桌上擺的、炕上撒的都是花生、大棗、栗子,屋裏一色暗紅,讓她心裏撲通撲通直響。雖然楊爺比她大七八歲,四姑娘又父母雙亡,她還是樂哭了。

院裏擺的是炒菜麵流水席,大家夥兒扶老攜幼湊個幾大枚的份子錢,找個座位坐下就吃,反正都說楊爺護駕有功,受了賞賜,大把的錢花不完,不吃他幾頓還等什麽?知道大家夥兒這點心思,楊爺很拿出幾個錢,請了大師傅,連擺了三天,請大家夥兒吃炒菜麵,連同車行裏的哥們弟兄,一個都不少全請了來,一麵是喜宴;一麵當請客,自庚子之變以來,百業蕭條,大家夥兒哪吃過這些菜肴,酒足飯飽之後,都樂得直給楊爺作揖呢。

晚上入得洞房,新婚夫婦盡享**,百般纏綿,第二天瞎眼老娘就把家裏的雜事全交給兒媳婦去管,自己樂得清閑,也著實喜歡頭好幾年就相中的兒媳婦,就等著抱孫子呢。楊爺不能在家閑著,白天還是出去趕大車,晚上回來,跟媳婦兒商量了,把攢的銀錢拿出一些,在西郊買地蓋房子,再帶著老娘去鄉下過安生日子,日後不做“五賤行”,四姑娘問外頭傳的楊爺護送老佛爺去西安府的話是真是假,楊爺說了個明白,告誡媳婦以後在外頭千萬別瞎咧咧。趁半夜,取出大玻璃桃和煙袋鍋子,給媳婦兒說了來由,聽得四姑娘悚然震驚,嚇得直往楊爺懷裏鑽。打那以後,連楊爺那根大鞭子,在四姑娘眼裏也成了“寶物”,凝結了自家男人英勇、豪邁、忠厚的種種優秀之處,大鞭子是楊爺日常用的器具,那玻璃桃,叫四姑娘嚴嚴實實藏在一個隱秘之地,就小兩口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