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寶刀記(四)

杏黃綾子下頭,是一座剔紅戧金精巧的三格彩漆刀架,一看就不像中土之物,架子頂格和二格上各架著一柄寶光閃爍耀人眼目的戰刀。韓二爺目瞪口呆扔了手裏的杏黃綾子,直愣愣盯住兩把刀隻吸涼氣……這兩把刀真他媽漂亮,也太他娘怪了!

頂格那把刀沒有刀鞘,通長三尺有餘,刃長二尺七寸多,厚一寸五分,刀身冷森森幽藍如碧空春水,寒光四射,刀鐔下方篆刻四個填金隸字,可惜他不認得。刀身開雙血槽,貫穿通體直到刀尖,刀根吞口下浮雕了一條五爪金龍,猙獰可怖,刀背上還窩著一條五爪遊龍,龍爪、龍身、龍頭、龍鱗全是黃金鑄造,金光迸射耀地滿屋光影重重,逼人眼目。

刀鐔刀柄把箍上也是黃金鑄造的鏤空浮雕八寶吉祥花卉紋及海水雲龍,金光閃爍栩栩如,恍惚間雲龍張牙舞爪仿佛活了似得在天際中遨遊伸展,原來龍身上密密麻麻鑲嵌了璨如星辰的紅藍寶石,龍眼則是黃豆形狀的大東珠,刀柄上還裹著已然陳舊的明黃絲帶,把柄後頭垂著明黃絲半尺長的珊瑚穗子,整把刀莊嚴規整,豪奢大氣,工藝精美氣勢宏偉,盈盈融融籠罩在一片熠熠生輝的霞光瑞彩中,一入眼便知道是難得的寶物!

奇怪的是,刀身中間豎著箍了二指寬的一道銀光閃閃的銀箍,頗有焚琴煮鶴般煞風景之氣。

二格上是把碩長的東洋武士刀,也沒有刀鞘。大約四尺五寸長,刀身略彎,單血槽,冷氣颼颼,亮如春冰,白光閃爍中密布連綿不斷勢如波浪的暗光自然花紋,刀柄為大粒珍珠魚皮包裹,又加了一層密密的金線環繞,刀柄頭上箍著錯金銀頭,金線串繞。精銅鍍金的目貫,紫金刀鐔,金光燦燦華光四射。刀根吞口下隱約有鏨金三大片梧桐葉子,大葉上頭中間是七片小葉,左右各五片小葉,也不知什麽意思。葉子圖案下麵一行鏨金小字:長久再興堂崗琦精鍛作,元和五年三月吉日。後麵還有斑斑點點筆意縱橫仿佛朱砂寫的兩個楷書小字:五胴。

整把武士刀華美古雅,精工嚴整而靈動非凡,也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品。可這麽一把刃如春水看似足可切金斷玉的寶刀,刀刃中間也豎著箍了二指寬的一道銀箍,真是畫蛇添足。

韓二爺眼珠子快掉出來了,著魔似得盯著兩把刀足有一頓飯工夫,連呂掌櫃大聲喊叫都沒聽見,哈喇子流了一嘴,末了滿頭熱汗的呂掌櫃急得火上房,奓著膽子一拍他:“二爺?二爺!”。

“啊,嗯?!”韓二爺這才清醒過來,抹了一把嘴邊的口水,嘴裏直誇:“好,真他媽好!!呂掌櫃,我說你老小子憋著寶呢!怎麽樣?嘿嘿,這回可叫二爺我找著啦!”,說罷收了貪婪目光,坐在榻上斜楞楞瞅著兩把刀打起了主意。韓二爺不傻,古董行裏的事兒他多少知道,其中忌諱頗多,比如前清那會兒,盜墓出來的“坑”貨、寺廟道觀裏的法器、尤其是兵器刀劍,是絕不會隨意買賣的,踅摸這路貨,一個是去鼓樓西大街上的掛貨鋪子,二是去德勝門外北小市或者崇文門外的東小市。如今在堂皇富麗的鑒古齋乍一見好似瘋牛闖進雞窩裏的兩把寶刀,連見多識廣的韓二爺也被鎮住了。

刀具他不懂,可單看上頭鑲嵌五光十色的紅藍寶石、珍珠、金銀絲和呂掌櫃憋寶似得神神秘秘模樣,韓二爺心裏有數:這兩把刀不僅價值不菲異常名貴,甚至還是奇珍異寶呢。打定主意,他呲牙一笑:“呂掌櫃,你可不仗義!”

“您、您這是說哪裏的話吆,我哪敢!”

“哼,甭蒙我!方才我進琉璃廠就衝你這兒來啦,好麽!你老小子給我打鑔,給我說了這麽多,又是銅鼎又是瓶子罐子硯台,怎麽就是不說你店裏還有這麽兩把寶貝?!怎麽?怕二爺我不給錢啊還是你憋著賣給旁人!”

呂掌櫃急得滿臉熱汗,紮煞雙手作揖打躬:“您饒了我吧!二爺,您就是借我仨膽兒我也不敢在您麵前折溜子!不瞞您說,這、這東西不是小店的,是、是別人寄存在這兒的。真不賣!”

“啪!”韓二爺猛然一拍桌子翻了臉:“放屁!寄存?你當我三歲孩子呢!你這裏是銀號還是當鋪?還能寄存東西?還他媽偷著藏著不賣?!我要不是看你年紀大,早他媽一把火燒了你這黑店!說!打那兒來的?是偷得還是搶的?說清楚還罷了,說不清楚,哼哼,二爺我一個電話把你這鳥店封了,抓你下大獄!”

欲哭無淚的呂掌櫃多精明,早知道這小子看上了這兩把刀,可這兩件東西他哪敢做主賣呐,其中隱情頗深,隻得打疊起精神左一個二爺,右一個二爺,苦求不已。末了見韓二爺仰著臉不理他,一咬牙道:“得了,我的二爺,這兩把刀確實不是偷得更不是搶的,真是別人寄存的!我、我賠本賺吆喝,您剛才給了六萬,我再饒您兩千……不!三千大洋!”韓二爺叼著煙晃了晃手裏隻得支票冷笑:“甭介!二爺我不缺你那仨瓜倆棗!說,這兩件東西到底來曆如何,賣是不賣?”

“您非得要?這東西可不吉利啊!”呂掌櫃捧著銀票直哆嗦。

“不吉利?我他媽就不信啦!打我出道以來,老子殺人放火打悶棍賣白麵兒,什麽沒幹過!從來不信什麽牛鬼蛇神陰司地獄報應!邪了門了,你弄倆不賣的東西偷偷摸摸擱在這兒,蒙誰?我琢磨著,上頭那柄寶刀,搭上青銅尊送給唐幫辦正好,你要想搭,把下頭那把東洋武士刀白饒給我,咱們兩清,不然……”

呂掌櫃一聽這話,更是唬的麵如死灰,趕忙阻攔:“您大人有大量,這、這可不成!不是我矯情,也不是我貪財,這真是人家寄存在這兒的,我要是賣給您,本主兒來了我們可說不清啊!您開開恩……”

韓二爺沉了臉,慢慢站起來走到呂掌櫃身邊,突然揮手就是一個嘎嘣脆的大嘴巴,抽得呂掌櫃頭冒金星登時腫了半張臉,陰狠狠說:“給臉不要臉!敢拿別人來壓我哼哼,今兒二爺叫你見見血!”轉身到彩漆架前一伸手抄起頂格那把金光四射的寶刀,嗬,還挺沉,回身在屋裏耍了兩下,刀光閃爍映地滿屋白光盈盈,一下指定麵無人色捂著臉的呂掌櫃得意,得意洋洋說:“說,到底賣是不賣?!”

“您、您這是要豪奪啊……我、我對不住人啊……”呂掌櫃又驚又怕又委屈,淚流滿麵就是不鬆口。韓二爺冷笑一聲,揮刀對著呂掌櫃“呼”就劈了下來!呂掌櫃嚇得轉身就躲啊,韓二爺陰笑著舉刀在後頭亂揮,小順子嚇得抱頭蹲在角落吱呀亂叫,屋裏可就炸了營嘍!

這麽小的鋪子哪裏躲得開?呂掌櫃呼哧帶喘滿頭熱汗,看著韓二爺張牙舞爪的模樣心膽俱裂,知道他混,沒想到為了送禮,膽敢大白天殺人越貨啊!看看實在不妙,隻好扭胖屁股衝著門口跑,想跑出去喊人,橫是不能在這兒叫他一刀劈死吧?因此沒頭蒼蠅似得幾步竄到門口,剛往前一衝,可巧,此刻門簾一挑,進來個人,“嘭!”一聲,呂掌櫃的胖腦袋結結實實撞上了那人結實的胸膛“哎吆媽呀!”,頭疼欲裂被撞得七葷八素,一屁股癱在地下。

韓二爺一看呂掌櫃癱了,冷笑著大步竄過來,舉刀就劈,銀光一閃,殺氣騰騰,呂掌櫃捂著腦袋心說:完嘍!我命休矣!卻聽“嘭!”一聲悶響,嗯?抬頭一看,刀沒落下來就懸在頭頂,韓二爺手腕子被剛進來那人穩穩攥住了!

“嗯?”韓二爺冷哼了一聲,不顧癱在地下的呂掌櫃,冷冷打量著眼前這位:這人身高馬大,穿一身灰布大褂,腳上一雙玄色布鞋,頭戴禮貌,露出灰蒼蒼的頭發,可煞奇怪,這個天兒竟然圍著一條厚厚的毛圍巾,遮住了大半個臉,劍眉下隻露出一雙精光四射炯炯有神的虎目。

呂掌櫃這會兒好賽見了救命菩薩,抱住那人大腿就不撒開嘍,邊哭邊喊:“大爺,救、救命啊,咱這兒談著買賣要殺人呢!”

“你放什麽屁?!”韓二爺不依不饒:“誰要殺你啦?說,這兩把刀給不給我!”,“二爺哎,您這是毀我啊,我都給您說明白啦,這東西是寄存,不賣!”

“你他媽還強嘴!”說話那刀又要往下砍,可被踩才進來那人老虎鉗子似得抓住,絲毫動彈不得!韓二爺發了火,大怒:“嗬!你小子哪兒鑽出來來的?!敢擋你二爺的橫兒!誰家褲襠破了,把你小子露出來……”話音沒落,也不知那人怎麽鼓搗的,一翻腕子,“啪啪啪啪!”韓二爺自己胳膊竟對著自己俊臉抽了七八下!“哎吆我的娘!”手一鬆,寶刀落在那人手裏,腳下一禿嚕,“咣當!”屁股朝後摔了個大馬趴!

“掌櫃的請起。”那人聲音悶悶的,不慌不忙扶起了呂掌櫃,握刀拉著他進了西間。這一手不顯山漏水幹淨麻利脆的功夫,當即鎮住了呂掌櫃,地下的韓二爺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呢就被揍趴下了!渾身上下沒一處不疼,翻翻眼皮,一撐地要起來,“嘭!”那人一腳踩在他腰上,輕輕問:“這位爺,都是場麵人,談生意就是談生意,何必跟人家掌櫃的過不去?”

“你、你!你是什麽人!敢管二爺的事!”韓二爺死鴨子嘴不爛,可心裏著實嚇得不輕。他這種狐假虎威慣了的人,瞅著吆三喝四目中無人,其實膽子忒小,欺軟怕硬慣了,一旦遇上硬茬子,就現了原形。

今兒,這不就遇上了硬茬子?想大聲喊人進來立馬抓了這陌生人,自己的幾個手下也不知道跑哪兒鑽沙喝酒耍錢沒了影兒,若是立馬求嘴告饒,他可舍不下這個臉麵,隻得硬著嘴皮子又罵又鬧,過過嘴癮。

那人目光炯炯瞅著他罵了片刻,腳下一使勁兒,“哎吆吆!饒、饒命,我的腰!爺台,您饒命啊,您高抬貴手!我、我不敢了,呂掌櫃的,趕緊給求求情啊!”,韓二爺疼的哭爹叫媽這麽一咋呼,呂掌櫃也為了難,他是最看不起韓二這種下三濫臭德行,欺軟怕硬不說,還強買強賣,動刀逼迫。可若是不管,韓二要是在自己店裏死了殘了,這位不知名的豪傑一走了之,自己跑得了和尚能跑得了廟?因此隻好半勸半提醒:“這位爺!您高高手,韓二爺也是外場人,我們剛才開玩笑呢!您瞧我麵子了!”

“哼!”那位爺挪開腳,拽起韓二爺,進西間分別落座,把刀還位,他盯著兩柄刀眼神微微一顫,隨即平和了,對呂掌櫃拱手道:“掌櫃的!您這兩柄刀賣不賣?”

呂掌櫃一聽就是一咧嘴,苦笑道:“您還問呢!方才韓二爺就是想買,我拒絕了。這不是我店裏的物件,是人家寄存在這兒的!不信,韓二爺,您這位爺,你們去四周鋪子裏瞅瞅,店裏哪有擺兵刃的?咱開的是古玩鋪,不是掛貨鋪子。”

“真不賣?”那人肅然問。

“不賣!這是有人寄托在咱這兒的,裏頭含著事兒呢!這位爺,我雖然是個買賣人,可也得講信用不是?不介,我這鋪子能在這兒開幾十年?”呂掌櫃一臉正色,那人臉色柔和下來,打量了一下驚恐的韓二爺,衝呂掌櫃拱手:“既然如此,我也不勉強您,隻是古玩鋪子裏擺著兩麽把刀,瞅著就稀奇,現在外頭下雨,我是個愛典故的人,能否請掌櫃的賜教一二?哦,不白請教您。”說著話,那人從口袋裏掏出兩塊光閃閃的大洋擱在桌上。

呂掌櫃疑惑地打量他半晌,看他穿的普通,可功夫不賴,鬧不清他的來頭,見大洋是真,想著來者皆是客,盤算著生意經:今兒已然得罪了韓二爺,不如先借花獻佛,借這位爺的東道,好好安撫一下子,再順便說點典故讓他樂嗬樂嗬,說不定這場亂子就遮掩過去了,便忙招呼:“順子,拿這錢,趕緊到西街二葷鋪多叫幾個菜,再去買一壇好酒來!”

剛才躲在櫃台裏的順子哆哆嗦嗦抓起錢飛跑了,呂掌櫃親自給這人和韓二爺換了茶,韓二爺趁機想溜,被那人一把抓住:“先別走啊,韓二爺,你不想聽聽呂掌櫃說典故麽?”

韓二嚇得一哆嗦拱手道:“不敢不敢,不是!想、想聽!您說吧,我聽著。”

呂掌櫃拱手:“這位爺貴姓,怎麽稱呼?”

“免貴姓馬!你就叫我老馬吧。”老馬好像自來熟一樣,端著熱茶在西裏間抿了幾口,既不摘下禮帽,也不脫圍巾,隻是不斷注視兩柄刀,還不時隔著大玻璃窗遙望街頭的濛濛細雨,更叫呂掌櫃瞧不明白來曆。

韓二爺渾身是傷,齜牙咧嘴還不敢聲張,屁股上生了蟲子似得坐立不安,隻盼著自己的人趕緊來救駕。不多會兒,門簾響動,卻是順子抱著一壇酒,後頭跟這個挑擔子的小夥計,倆人進來鋪排碗盞,全是一色二葷鋪的常見菜:爆炒肉片、軟溜肉片、炸丸子、溜肝尖、炒腰花、爆三樣、麻豆腐、燒茄子,中間一大包是燒羊肉,外帶四碟子幹炸蝦、熏魚一類的小菜,還有一大碗熱氣騰騰香噴噴的酸辣湯。

斟滿酒杯,呂掌櫃和老張對坐,老馬見韓二爺蠍蠍螫螫不上桌,“啪!”一拍桌子,嚇得眾人一驚,說:“怎麽?還得請你啊!”,“不用請不用請!”韓二爺兔子似得跳了過來,打橫坐下,顫抖舉著一杯酒使勁兒笑道:“今兒是我的不是,衝撞了馬大爺,先敬您一杯。”

“咱倆不認識,衝撞了無所謂,倒是你剛才衝撞了呂掌櫃的,先敬他一杯吧!”老馬說話悶聲悶氣帶著威壓,韓二爺隻好耐著性子敬了呂掌櫃,擱下酒杯,呂掌櫃陪笑道:“不敢不敢,二位爺今兒能坐到一起,就是緣分!平日裏想請您二位還請不來呢!《三國演義》裏,曹孟德和劉玄德二位青梅煮酒論英雄,您二位若是不嫌棄,我就賣個老,說說這刀的來曆,可說歸說,聽歸聽,這刀我可不賣。”他抖了個機靈,滴水不漏。

老馬端著酒杯點點頭,韓二爺雞啄米似得咧嘴笑了笑,連門口的順子也豎起耳朵,窗外綿綿細雨敲打在窗戶上,呂掌櫃擰開了電燈,昏黃安詳的光芒,令屋裏暖意十足,沉思片刻,娓娓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