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寶刀記(三)

外頭下雨了,細蒙蒙的雨絲敲打在玻璃窗上,鑒古齋裏安謐如常,紫檀雲榻炕桌上的官窯瓷被撤走,擺了幾件精美的盒子,韓二爺瞪大了眼珠托著腮,仔細打量桌上的幾件古董,時不常抬眼瞥瞥滿臉堆笑的呂掌櫃。

頭一件紫檀匣子杏黃軟綢裏裹著一尊二尺來高的青銅尊,方口橢圓腹,卷龍紋的青銅雙耳穩穩扣住尊身,古樸優美,綠色蒼潤入骨,一片片或黑或朱斑痕跡駁陸離,篆的是靈動華美的雲雷獸麵紋。韓二爺左看右看,根本瞧不出好壞真假,還不願露出不懂的樣子,嘬著牙花子問:“這個多沉?值幾個錢?”

一句話漏了怯,呂掌櫃隻好忍著笑解說:“二爺,您要貴的好的,這件東西叫青銅獸麵雙龍耳尊,正格三代的物件,也就是您!換外人來,看一眼就得五十塊!”

“三代?”韓二爺眨眨眼:“你可別蒙我,咱們老北京就是元明清三代帝都小八百年。這物件是元的?”

“哪兒啊!商代的,離著現今三千多年呢!您瞅瞅這鏽,多綠多漂亮。我可跟您說,”呂掌櫃壓低了聲音:“這物件,看著像熟坑,其實是二十多年前的生坑,打陝西鹹陽出土的,前頭老掌櫃當時就花了一萬多銀子買來,先是嶽大掌櫃要,出到二萬大洋沒賣,後來聽說上海的盧大掌櫃相中了,要販到歐羅巴洲去,出了四萬,咱這兒老掌櫃的一猶豫,盧掌櫃正往外鼓搗洛陽出土的一堂青銅器,就沒顧上,壓在了庫房裏。您可甭覺得我說大話,走遍這條街,您再能找出一件這麽大的商尊,我白送您!”

韓二爺嗤笑一聲,拿起了架子:“吹吧你就。這麽個玩意,我瞧著各家鋪子裏都不少,有什麽好的,能值四萬大洋?”

“我的二爺,您瞅這兒,正經的黑漆古!蒙誰我也不敢蒙您呐。您瞅,這裏頭還有幾十個的銘文呢!”說著話呂掌櫃一指,尊身上果然有點點斑斑的字,可惜二爺肚裏墨水太少,一個也認不出。

“嘶……”韓二爺沉吟道:“這東西瞧著有年頭,不知道毛主任和唐幫辦懂不懂,鄭局長是不愛這個,那一個是啥?”

華麗的博古紋龜背錦長條盒裏,擱著一件二尺多高的瓶子,素麵玉白,小口豐肩,曲線柔和器型靈秀,胎體透白,那白不是牙白、黃白、素白,而是光潤潤沁入胎體的甜白,如寶石光混合了脂玉一樣,潤澤瑩透,仿佛在胎體上掛了一層濃鬱而柔亮的凝脂,恬靜自然,雖是素胎,細細看去,上頭隱約淺淺細線刻花,牡丹纏枝盛開華麗,非常高雅大方,古樸中不失清雅。就連韓二爺這種“棒槌”,眼都瞧直了。

“二爺,您瞧,這可是咱們這兒的鎮店之寶。”呂掌櫃眨眨眼解說:“這是大明的,叫永樂甜白暗花纏枝牡丹紋梅瓶!您瞧這釉、這漿、這花。正經六百多年的玩意!原先說宣德青花、成化鬥彩,甭提,這是它們的祖宗呢。不是您來,我都不敢拿出來。正格端王府裏出來的玩意,頭些年有個華北政務委員想弄去送給日本人,出到八千都沒給他!”

“哦!這瓶子瞧著夠味。”韓二爺假模假式點頭稱讚,疑惑問:“隻有這麽一件嘛?咱們送也不能送一隻吧?”

“哎吆我的爺!您以為這是啥?這是大明永樂甜白,禦窯廠燒幾窯才出這麽一件!您去紫禁城瞅瞅,明清六百多年,剩下有幾件?傳世的隻有宮裏、王府能見著,也就咱這兒的老公公們神通廣大,不介,多少人見都沒見過。十幾年前,行裏串貨有幾位大掌櫃瞧過,看了都驚掉了下巴磕兒呢。”

韓二爺點了根煙緩緩吐出個煙圈,咧嘴一笑:“你這話說的,好嘛,整個琉璃廠就你們家東西貴重?那一盒是啥?”

“一對雍正年間禦製的琺琅彩大碗,也是稀罕的物件。”

“碗就算了!”韓二爺撇嘴:“要送也是送金飯碗,這瓷的送過去,打壞了人家還忌諱呢。還有什麽?”呂掌櫃聽著他一句句外行話肚裏直樂,也不敢反駁,忙不迭又拿出一隻紫檀盒子和黃花梨的小匣,說:“您說的對,您再瞅瞅這方硯台。”

匣子裏是方碩大的端硯,黑漆漆古樸大方,韓二爺瞧不出什麽好,就發覺硯台底座很厚,比硯本身還厚那麽二寸多,挑剔道:“這東西黑漆馬虎的,不夠份兒。”,“您先別嫌棄嘿嘿,您拿起來掂掂。”

韓二爺看呂掌櫃笑的詭秘,忙伸手抄起端硯,入手就覺十分沉重,足有十幾斤!疑惑問:“這什麽石頭?夠壓手的!”“哪兒啊嘿嘿,上頭的端硯不過是明朝的,幾百大洋的價,下頭的硯座麽……”說著話呂掌櫃用小指的指甲輕輕一劃,黑漆漆的底座露出幾絲光燦燦黃橙橙的亮光,韓二爺一怔,趕緊用大拇指輕輕一搓,眼珠兒頓時閃過一絲狡猾:“金的?!”

“您聖明!九成九的足赤金,整整二百兩!這還有個說法呢,”呂掌櫃落座指點說:“這是宣統年間,外省的一個布政使給慶王和那中堂送禮,那會兒時興‘雅賄’,慶王爺細大不捐,人家給啥他要啥,不在乎什麽雅不雅,布政使送了五萬的銀票。那中堂可是個‘雅人’,會吃會喝會玩,布政使就跟咱們京裏的高人學了這麽一手,用整塊的金子鑄成底座,鑲上一方端硯,送進去既不顯山漏水,又體麵珍貴,那當兒給管事的軍機、大學士們送禮,頂時興這個,也算咱們京城裏風尚。隻可惜剛在本店預備好,大清就玩完嘍,那位布政使也沒來取,帶著搜刮來的銀子回家享福去了,舍了工錢、硯台錢不說,您算算現今一兩赤金換二百多大洋,這物件得值多少?”

“嗯!不錯,二爺我覺得這金子座的端硯好!直來直去,本來嘛,送這路玩意,就得讓上頭的大人們瞧著值錢,管什麽朝代有嘛用?秦始皇那會兒年頭遠,送個瓷罐子尿罐子,他們懂個啥?不如金子實惠,還帶著點‘雅氣’哈哈哈。”

“您聖明!您瞅,這是一盒古墨,東西不值錢,年頭長,您隨便賞。”呂掌櫃說著打開那個黃花梨小匣,“正經的南宋鬆煙墨,雖不如李廷圭做的,比後來的金不換、蒼龍圖、青髓麟早幾百年。老話說文房四寶,一方端硯配上這盒古墨,保管上頭見了‘上人大喜’嗬嗬。”

韓二爺聽了越發得意,沉吟片刻說:“那永樂瓶子我瞧著膈應,白哧啦的,也不吉利,你算算那隻尊,這硯台和古墨什麽價?給爺報個實價啊。”

“瞧您說的,您能來小店就是我們三生有幸,還敢多收您的?”話雖如此,呂掌櫃這個生意精,要了六萬五千大洋,外帶著包裝和送的幾塊古玉,韓二爺還價到六萬,總算滿意,剛寫了支票,忽然問:“鄭老板那兒不算,端硯古墨送毛主任也湊合,唐幫辦那兒送一尊青銅,我怎麽覺著少點啊。嗯……聽人說,甭看他一本正經軟硬不吃,委座著實看重呢!”

“二爺,這也不少吧,光這件尊就小兩萬大洋。”呂掌櫃賺了一大筆,絲毫不外露,接過支票緊緊攥著,裝出一副替他精打細算的模樣。

“你不懂啊,這些大人們有時候不在乎東西,仨人,其他兩位都是雙禮,唐幫辦那麽精細的一個人,萬一聽說這事兒,自己收了一單,恐怕人家心裏過不去。這些大人老爺在小事兒上可是精明計較呢,他們鬥氣兒不怕,萬一連累了我的前程那可不劃算嘍。”

“得!您再看看,還有什麽,我這兒還有宋版的古籍、古玉、書畫,您選幾件?”呂掌櫃不失時機推薦了幾件東西,誰知韓二爺撇著大嘴就是瞧不上。在屋裏轉了好幾圈,末了,韓二爺猛然發現西牆根紫檀長條翹頭案上用杏黃綾子蓋著的物價,來了興致,點手問呂掌櫃:“老呂,這下頭蓋的是啥玩意兒?打開,二爺我瞅瞅,說不定這東西合適呢。”

“啊?這……”呂掌櫃聞言臉色突變,鼻子嘴一陣**,霎時恢複了笑,可全叫韓二爺看在眼裏,知道其中有機巧,更要掀開看,呂掌櫃訕訕陪笑:“二爺,二爺!您、您再瞅瞅別的吧,這物件是人家存在這兒的,不賣。”

“不賣?!”韓二爺一聽就沉了臉,“啪”的一拍桌子震得呂掌櫃就是一哆嗦,冷笑道:“你甭給我打鑔!你這兒還有不賣的東西?怎麽,敢跟爺鬥心眼?想憋著賣大大價錢還是打量二爺我買不起?不知道我是幹什麽的?!打開!”

呂掌櫃又作揖又抱拳,哭笑不得,連連央求,韓二爺的脾氣他可不摸底,越是阻攔求饒,他越來勁兒,片刻韓二爺發了怒,一把推開呂掌櫃衝到翹頭案前,一挑杏黃綾子,等看清了上頭擺設的物件,韓二爺眉頭緊鎖大驚失色:“啊?!”地叫出了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