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寶刀記(五)

話說清末庚子年,老佛爺因為廢立皇位之事,跟洋鬼子嗆嗆上了,各國洋人不許廢除光緒爺的皇位,惹得老佛爺動了大怒,加之當年義和拳百姓被洋人欺壓,一股怒火迸發,幾下裏衝突起來,釀成了八國聯軍入侵中華,在老北京燒殺劫掠,幹盡了壞事。

洋鬼子一打進來,大清是兵敗如山倒,兩宮大駕倉惶西逃,扔下了京師百萬軍民受盡苦難,城裏頭死的人堆積如山,海了去嘍!沒來的及逃跑的各王府、親貴、富商大賈們也遭了難嘍,被攻破京城的各國洋鬼子衝進家門,搶掠一空,曆代留存的古董珍寶流入民間。可那當兒口,京城被占,東西不值錢,糧食值錢,鬥米如金,加上不少王公親貴一窩蜂逃到鄉下去避難,家裏的東西更是顧不上,因此大街小巷到處是被洋人搶掠後瞧不上眼扔掉的烏七八糟的東西,什麽銅、瓷、古玉的碎片殘塊,書籍字畫的畫軸破紙,一堆堆垃圾似得扔的滿大街都是,沒人撿也沒人要,夏季的熱風一吹,夾雜著血腥和惡臭。

老人們都說:那年頭保住性命最要緊,連皇家西苑三海裏的物件都叫洋鬼子連砸帶搶,弄得烏煙瘴氣,拉出來幾百筐破洞爛瓷,誰還有閑心鼓搗這些東西!不過也別說,不到半年,在西安府的朝廷派了慶王爺、李中堂跟洋鬼子和談之後,原先藏得嚴嚴實實的京城老少爺們,還有大大小小做各種“生意”的爺們,就都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了頭。甭管啥年月,老百姓得吃飯呐,其中最熱火的行當,就是打小鼓的。

十來歲的小馮就是那年跟著他舅舅入的行。小馮是個孤兒,父母早早去世,他媽臨終前,把孩子托給了他舅舅金五爺,流了幾滴辭別淚,才合上了雙眼。金五爺長歎幾聲,看著這個破爛堆似得家,異常罕見的從褡褳裏掏出幾吊錢,從棺材鋪買了個“狗碰頭”的木匣子,裝殮了妹妹,連靈堂也沒擺,就發送了。

打那以後,小馮就跟著舅舅過活。

金五爺並不很富裕,日子過得去。他是小鼓行裏有名的“大拿”,沒學問,略識幾個字,卻膽大心硬,嘴甜腿勤手狠,很會“串門子”,收的東西既多又好,比夾包袱串大宅門的古董行不差。踅摸著好貨,他自己看不懂,便帶著跑到琉璃廠,很聰明的連問好幾家,等價錢合適了,或是在古玩鋪出手,或是送到地安門外西大街的掛貨鋪子去,不僅能多賺幾個錢,還能仗著自己一張巧嘴,回來跟弟兄們吹噓吹噓,一舉兩得,因此小生意做的非常紅火。在西城幾十條胡同街口,一提氣金五爺,沒有不知道的。

隻是金五爺雖然能賺,可家裏人忒多,他媳婦五奶奶是個大腳,一口氣給他生了五個大兒子,仨閨女,一家老少住在三間破屋裏,全家的嚼裹兒都得靠他去賺,五爺呢,又是個異常嗇刻的主兒,寧肯把賺來的錢串在肋條骨上,也從不願多花在媳婦和兒女身上,每當他自己見天在街上吃上幾碗炒肝和芝麻火燒,給家裏帶點棒子麵,瞅著一窩狼崽子似得孩子,破衣拉撒一窩蜂捧著破瓷碗唏哩呼嚕喝粥,心裏就像進了豬窩一樣犯膩歪。

小馮跟了他,可算遭了罪。老話說娘親舅大,可這位舅舅起初應了妹子照看外甥,轉臉就後了悔:自己家一大堆如狼似虎能吃的孩子,再養一個,可不鬧心麽?他媳婦兒五奶奶更不是善岔子,老話說:親姑姑,假大姨,紅眼的舅母壞在頭裏!說的就是親戚們的關係裏,舅母連虛情假意的大姨都不如。

小馮便成了她的眼中釘肉中刺,受表哥表妹們的擠兌也罷了,五奶奶見天當著小馮打雞罵狗,敲桌子砸板凳,話裏話外帶著釘子:“怎麽?嫁出去的人潑出去的水!你妹妹嘎嘣一下死了,扔下個孩子倒叫我養活?!呸!喪良心的狼羔子,我們一點光沒沾上,反倒倒貼了不少東西給她,你們金家怎麽生出這麽個玩意!”

每到此時,金五爺臉色陰沉瞅著濃眉大眼的外甥,歎息不已,五奶奶說多了,五爺必得斥責道:“一個孩子家!多不了幾口嚼裹兒,你叨叨什麽!”

“我叨叨?”五奶奶掐著腰扭動胖屁股扯開了嗓門:“你倒是吃了燈草灰,專放輕巧屁!舅舅養活外甥?天底下哪有這個理兒!你叫大家夥兒說說!我自己個兒八個孩子還養活不了呢!你以為你是什麽財主呢?吃石頭拉硬屎,你有那個粑粑腸子嗎!”

被媳婦兒罵一通兒,舅舅不言語,隻好領著小馮出來遛彎。盡管小馮在舅舅家吃的最少、穿的最破、幹的活最累、受的欺負最多,也最懂事知禮,可就這麽委委屈屈過了幾年。哥哥弟弟姐姐妹妹有的成家,有的去學徒,有的嫁人,五爺心裏也算計:不能叫這孩子老在家吃閑飯呐。這天,把剛撿了一筐煤渣子的小馮叫進了屋。

“孩兒啊,你也不小了,十來歲個頭長得又高,瞅著十三四一樣。不能老在家幹這些個。這些年,我和你舅母養活你們兄弟姐妹不容易呐。”五爺抽著京八寸,吐了個煙圈。

“舅舅,我、我也不知道幹啥好,您等我長大了,一定孝敬您和舅母。”小馮低頭囁喏,盯著髒兮兮的破鞋上露出的腳趾頭。

“這話我愛聽,孩兒,你是個聰明伶俐的,我瞅你不賴!這些日子街麵上嚷嚷開了,慶王爺和李中堂正跟洋人談判呢,市麵上也安靜了不少,你啊,就跟著我打小鼓,四處踅摸東西。能賺幾個算幾個,舅舅把全身本領教給你,等你出了師,早晚自己過日子。”

“成,我聽您的!”小馮點點頭。

於是第二天開始,小馮就起早跟著舅舅學做小鼓生意。市麵上盡自安靜了不少,可一上街,街頭巷尾不少的死人堆還沒清理幹淨呢,紅眼烏鴉“嘎嘎”飛舞盤旋落下,大群瘋狗圍著屍堆,一個在上一個在下,吧唧吧唧吃得格外香甜,腥臭的爛肉味兒能熏人一跟頭!原本六部九卿沒跑出去的老爺大人們,被荷槍實彈的洋人推搡監督著,幹的全是苦力的活計。一隊隊人高馬大紅眉毛藍眼珠兒的洋鬼子趾高氣昂得意洋洋在這座古都裏橫衝直撞,皮靴踏起的灰塵,揚的漫天都是,犄角旮旯露出一張張諂媚、膽怯、驚恐、慌亂的老北京臉孔,形形色色。

十來歲的小馮吃不飽穿不暖,身子骨長得卻高,受盡苦難,可很是厚道。他跟在舅舅後頭,眨眼望著大街上買賣鋪戶門口,都掛著花花綠綠眼花繚亂的旗子,很是納悶,跟舅舅串了幾條胡同,沒收著什麽,舅舅卻在不少亂七八糟的垃圾堆裏,又翻又找,弄得暴土揚塵,踅摸出不少東西:倆破瓶子,一個黃銅鞋拔子,三塊包頭巾,幾卷沾滿汙漬沒裱的畫……金五爺呼嚕一把大臉,笑道:“嗬!真有好東西,外甥,你瞅,這些玩意兒現在一文不值,等市麵再平靜平靜,怎麽也能換幾吊錢!這畫我瞅著是前朝的,嗯……”,金五爺裝模作樣指點,其實上頭的字他根本不認識。

“咦?這是啥?”五爺往下一瞅,乖乖!是一隻滿繡金彩嵌著綠玉金珠的繡花鞋!“好家夥!這回可抄上了!”他一伸手把鞋提溜出來,哪知剛拽出來,一股刺鼻的惡臭,瞪眼一瞧,我的媽媽!鞋裏還有隻血漬呼啦的斷腳呢!顯然是洋鬼子從哪家大家閨秀腿上生生砍下來的!

金五爺忍不住一陣惡心,隨手扔了繡鞋,“哇!”一口吐了一地,邊吐邊罵:“操他娘洋人十八輩的祖宗!真他媽是一幫子畜生下的雜種!”小馮也嚇了一大跳,趕緊來扶著五爺,等五爺日爹草娘罵了個夠,想走又實在舍不得,用打小鼓的鼓槌,從繡鞋上扒拉下幾塊綠玉金珠,這才拽著小馮往回走。

爺倆走到一處剛開門的糧食鋪,買了幾斤雜合麵,兩斤棒子麵,一問白麵價錢,金五爺倒吸了口冷氣:“啥?五錢銀子一斤麵?我說掌櫃的,你這是搶錢啊!”

“甭說那個,爺們。我也不想賣這價啊。您不瞅瞅如今是啥年月?”掌櫃的歎息道。爺倆往家走,小馮背著糧食,金五爺攥著自己的家夥什說:“外甥,看見了吧,生在這個年月,難呐!幸虧舅舅還有這點子手藝,不介咱一家子都得喝西北風!”

“舅舅,您手裏這鼓怎麽才這麽大點?您給說說,咱這行都有啥規矩?”小馮忙問,“這話問的好哇,孩兒,你記著,在咱們京城,三百六十行,幹什麽吆喝什麽!咱可不是那些沒名號的鄉下腦殼,瞅見了沒?咱這行不用吆喝,這鼓,就是咱們的叫賣聲。”

原來,北京城打小鼓的,從清初就有,據說大明朝時候肇始,隻是這行裏有學問的少,在三百六十行裏算是個“小小不然”靠後的,不像古董、金銀、玉器、書畫那些有學問有見識的掌櫃,能從久遠的曆史和尊貴的人物中,找到自己本門的鼎鼎有名祖師爺和悠遠光輝的行業典故,說出來滔滔不絕,令人羨慕。打小鼓的行當,既找不到曆代帝王名人做祖師,也沒啥特別大的傳奇典故,連他們自己也鬧不清楚來源何年何月,所以在買賣行裏,打鼓行屬於“下街”的,比“五子行”稍微高那麽一點。

還別說,那年月連下三門的混混們,都拜春秋時的盜蹠為祖師,唱戲的都拜唐明皇,連人家要飯的花子行,拜的都是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雖然人家身份下賤,可人家祖師爺的“萬兒”衝(名聲大)呐。

打鼓的就不成了,沒祖師爺名號,幹的又是走街串巷雞零狗碎的買賣,門裏沒出過什麽人物,就成了諸多行當裏“小小不然”的。比如單看穿戴用具,就能明白。

打鼓的分兩種,一種是“打軟鼓”,短衣小帽,不能穿長衫,大多都擔著個扁擔,前後挑倆籮筐,手裏的鼓,有茶杯口大小,鼓幫薄,以寬藤條做鼓槌,敲起來“啪啪”作響,可是響而不脆,聲音疲軟,傳的不遠。收的東西也大多以廢銅爛鐵、舊衣舊鞋、破爛零碎居多。有時候新入行的或到陌生地盤做這行,也得吆喝。先是“啪啪、啪啪”幾聲鼓響,再張嘴喊道:“有舊衣舊鞋的賣!有廢銅破鐵的賣!爛紙書本的賣!”,京城裏有些平民住戶,家裏的破爛零碎和用不著的東西多,聽見這聲,便招手叫過打鼓的,仨瓜倆棗就把東西賣了,如果價格不合適,打軟鼓的也可以用東西換。

打軟鼓收的東西多為舊貨破爛,本錢也不大,有點散碎銀子,不怕勞累辛苦,入了行就能幹。收來的東西,歸歸類便到天橋擺地攤,或是崇文門外東小市、宣武門外西小市,加點錢就賣了。這種生意買的賣的意思不大,打鼓的也不需要識文斷字有學問有見識,做的多是小胡同小門小戶的生意,無非是辛苦賺幾個嚼裹兒錢。

金五爺幹的這種不同,他是主做打硬鼓的買賣。打硬鼓的跟打軟鼓的,在行裏涇渭分明,絕然不同。他們走街串巷做買賣,穿半截長衫,過膝蓋即可,絕不穿短衣,更不能挑擔子擔籮筐。穿著打扮,瞅著跟斯文人差不多,胳肢窩裏,常夾著個粗布小包袱,裏頭包著些放大鏡,小秤杆等物,肩膀上背個“褡褳”,用來裝東西。

如果說打軟鼓的跟收破爛的差不多,那麽打硬鼓的,就跟古董行裏的“夾包袱”商人很像了。隻不過兩個行當還有不同。打硬鼓的得用家什:手裏的鼓比打軟鼓的還小,鼓幫厚,鼓槌用頭上裹著皮條的細藤條敲打,聲音發出清脆的“梆梆”聲,一敲打,半條胡同都聽得清。這種人,絕不會隨便在平民小胡同走動,大多在敗落的王公府邸大宅門和富商大賈住的宅門附近出現,也不會收什麽破銅爛鐵爛紙書本子,因為他們屬於打鼓行的“上等人”。

他們收東西,有時也得吆喝,“梆梆”幾下硬鼓聲傳來,亮開嗓子喊:“有潮銀子來賣!有舊首飾來賣!有硬木家什、字畫寶石來賣!”。如果哪位大宅門裏揭不開鍋或急等錢用,本家又是敗家子狗屁不通,準得開門招呼,把家裏金的、銀的、寶石珍珠瑪瑙,三塊不值兩塊的賣給打硬鼓的。

打硬鼓的不僅得有相當的資金,還得有學問有見識,懂禮節通人情世故,更得會察言觀色、趁火打劫、見縫插針,講究腿勤、眼勤、嘴勤、心狠。不介,人家本主祖上傳下來的珍奇玩物古董,怎麽能輕易落到打硬鼓的手裏呢?

打軟鼓的做的生意不賺錢,靠的是吃苦能幹,仨瓜倆棗的生意成不成無所謂。打硬鼓的可就狠多嘍!他們會“抱團兒”對付賣東西的本家。假比說,有個大宅門想賣東西,又拿著架子拉不下臉去琉璃廠、當鋪,更瞧不起打硬鼓的,兩下裏一說,本家不樂意賣,或者打算叫別的打硬鼓的瞅瞅。

老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得!這就算叫打硬鼓的惦記上了。已經過了眼的這位打硬鼓的爺,必然會跑到自己同行的雲集、交流休息的茶館,行裏人稱:“攢口”。進了“攢口”,便把誰家誰府裏要賣東西,給了什麽價透個底,眾人聞言立時明白。打這天起,不少打硬鼓的便紛紛在賣東西的大宅門附近出現,本家叫進來一問,管保出的價,一個比一個低!最後聽得本家氣死,隻好把東西賣給第一個才算完。

這種規矩,行裏叫“繃著”,意思是行裏做好了“套”,先壓壓本家的心氣。一旦叫他們得逞了,不論多精明的本家,也得被坑。

自然,這行跟古董行一樣,也有表麵上的行規,說的是“五不買”,一是各種佛像神像不能買,無論是鍍金、鎏金、泥金、黃銅、白銀的,尤其是佛像“裝藏”的,更不能收。因為佛像神像都是有年頭,又開了光的,萬一收了,處置不當,或是融化、或是刮金,必然“造孽”褻瀆了神佛,怕招來災禍。這是一不買。

另外,就是和尚老道的東西以及他們用的法器不買,出家人是化外之人,不是念佛就是拜神,慈悲為懷普渡眾生,本就帶點“仙佛氣兒”,有些修煉有年的,更是不可小覷,萬一收了他們的物件,也怕招災惹禍。這是二不買。

再有,病人的東西不買。假比說人家家裏躺著病人,正熬藥呢,不論這家主人賣什麽,都不能收,這是忌諱,怕老少爺們背後說趁人之危,幹缺德事,發不義之財。這是三不買。

四不買,是鰥寡孤獨殘的東西不買。因為打鼓的這行,尤其是打硬鼓的,本來幹的就是坑蒙拐詐的事,背後老百姓都叫:“缺德喪門鼓”,遇上鰥寡孤獨殘,除非那些家大業大的,一般都不買他們的,為的是自己良心好過些,積點“陰德”。

五不買,說的是看不懂的物件,絕不隨便買。打硬鼓的雖然在打鼓行裏算是有學問見識多,其實無非是經驗和師承教育,他們又不讀書不研究,有時也全憑坑蒙詐,肚子裏那點貨,跟古董、金銀、玉器行裏的諸位行家還差著十萬八千裏呢,行家們看東西都有走眼的時候,何況他們,於是便有這條規矩,既謹慎小心,也不會損失太大。

金五爺作為行裏的“大拿”,其實沒啥大學問,就是靠著腿勤、眼勤、嘴勤、心狠才闖出了名聲。

聽著舅舅一路走一路滔滔不絕的講述,小馮心明眼亮,更加佩服,隻是對什麽“心狠、趁火打劫”,有自己的一番心思。金五爺站住腳瞅瞅他,問:“孩兒啊,怎麽樣?跟舅舅吃這碗飯,不委屈你吧?”

小馮連忙點頭:“我能吃苦,願意跟您學手藝!”,金五爺歎息道:“那就好好學,說是行規忌諱,這年月,嗐!死人身上扒下來的好衣裳,咱們該收也得收啊!不介怎麽活呢?”

“啊?死人的好衣裳也能收?”小馮驚訝。“是啊,外甥,現而今這個世道,還講什麽規矩體麵?你記著,甭管是偷的、搶的、騙的、土裏挖出來的、死人身上的,該收就得收!不然,你就得擎等著餓死!我看你小子長得有點福氣,說不定,真能收點好東西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