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一行人艱難上路,走了大半天,才遠遠看見了延慶州和懷來縣的交接之地榆林堡。有了延慶州送來的馱轎和老鎮長給的糧食,老太太滋潤多了,在顫悠悠的馱轎上悠閑吸著水煙。隻可憐大少爺憂愁不樂坐在楊爺大軲轆車上被震得頭暈目眩,直犯惡心。赤金水煙袋賞了老鎮長,大少爺就抱著手裏貼身不離的楠木匣子不言語。小張子和一個老仆人在一邊伺候,也不敢亂說話。就是楊爺心裏沒事,沒話找話,跟大少爺閑聊天。

“少爺,您不嫌髒,抽我這個。”楊爺遞過旱煙杆,大少爺看了看他,接過來欣賞半天,打火抽煙。

“大少爺啊,瞧著您是讀書人,識文斷字的,您給咱念叨念叨,老鎮長說的壓龍嶺的荒村,又是吊死倆大閨女,又是黑和尚的,可咱們一行人咋會遇上棺材裏的死僵和滿村白骨,還有那麽一條大蟒蛇呢?”小張子幹笑了兩聲,趕緊隨著說:“楊大叔,您真問對了,咱們大少爺可是念了不少書。”

大少爺瞥了小張子一眼,咬著翡翠煙嘴閉眼想了想,輕歎一聲,拍了拍車轅上楊爺的背:“把式,這話說起來可是怪力亂神嘍。聖人有言:怪力亂神,子所不語。其實我想,當年孔夫子聞聽大澤之西有麒麟降世,親往觀看,卻是麒麟被無知農人打死,驚得夫子他老人家掉下馬暈倒,醒來後大哭不止,從此停筆不再書寫文字,說了句:吾道盡矣!麵上說是聖人為天下蒼生憂,不過,那麒麟乃是四靈獸之一,豈不也是怪力亂神了?”說罷搖頭一笑,很見俊雅風采,楊爺一怔,暗想:這大少爺平日悶悶不樂,笑起來還挺好看呢!

“您說的那是聖人,我雖認識幾個字,可實在想不通這事兒。大少爺,莫不是這裏頭有什麽彎彎繞?”大少爺點點頭,又點了一袋煙,顯得輕鬆多了:“哎,就是如此。你沒聽過那句話:國之將亡,必出妖孽?”

“啊?”小張子嚇得臉色驟變吐了吐舌頭。

楊爺倒不在乎,問:“您這話可透著玄喲!據我看,雖然洋鬼子打進來,咱們大清地方還是這麽老大,他們準待不住!再者說,我常聽天橋的評書,從大唐朝以後,外頭打進來的也多了,不管是大元朝還是咱們大清朝,進了咱們老中國,後來不就變成咱們這兒的人了?吃喝拉撒睡、行動坐臥走都得尊著孔聖人定的規矩。您說是啵?”

“嗬嗬嗬,”大少爺皺眉笑了,點點頭,“嗯,你這也是一個說法。不過,史書上說的可不是這話。”大少爺思索片刻便說了隋、唐、北宋、明朝滅亡前出現的種種天文、地理、生靈萬物的種種異變,不是長虹貫日就是山崩地裂、畜生口出人言、畜類化作人形跟人**生子、颶風狂吹、龍蛇混雜交戰、大澤出汙血、宮廷鬼夜哭,種種奇聞軼事,把楊爺、小張子聽得毛骨悚然,一愣一愣的,連連倒吸冷氣,也不知他打哪兒看來的。

“說是天變地異,其實是人事不修觸怒上蒼,才天怒人怨,天道輪回,運漲運消,降下禍患。不然,為何承平時並無這些怪事呢?譬如說壓龍嶺這事……”大少爺眨眨眼,有點俏皮地笑說了原委。如他沒有聽錯,壓龍嶺此地,很可能是一塊風水地,所謂風水,民間分為陰陽兩宅之說,其實廣而大之,其中又有些按九宮八卦定城池、建廟宇、修宮殿、築兵營的法門,更有那些深山大澤人煙不到的地界,自天地開辟以來,便因連接中華自昆侖祖龍所發三龍之地脈,五行之精氣,六陽之方位,藏風聚氣,後又集天地之靈氣、日月之精華,養成一種風水地。

民間所謂風水寶地,大多是後人貪圖富貴榮華福壽考命,延及子孫的一種說法。但還有一種風水地,卻是萬物生靈或陰鷙精怪最喜愛的修煉之地,如九陽成道、太玄化骨、太虛複體、太成生液、歸元還神種種神奇異常之風水地,其中又各分五精五華五彩五色七變八寶九化不同之妙處。然因此種地脈雖在山川河流大地之上,隻因其構造過分神妙,奪天地之造化、陰陽之玄機。所以上蒼為禁止萬物窺探天機、福地之靈,妄生異心,便用雲雨霧雪花樹石水等物及移氣之法,將其遮蔽,如琅嬛福地便是如此。

這種地脈,甭說一般精通堪輿善於查勘山川河流、風雲霧氣、沙石土性的風水先生,就是一般靈氣稍弱的魑魅魍魎山精水怪牛鬼蛇神也找不到此種地方潛伏修煉,因一旦丹成道合,唯恐它們為害蒼生、荼毒天下,如此一來,千百年多少人也不曉得這種地方到底在哪裏。不過有些有福運緣分的人,機緣巧合,誤入山中仙境,見仙人下棋,飲酒吃果子,出山時才得知早已滄海桑田,時過境遷,便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可知可遇而絕不可求。

然而,人乃萬物之靈長,先天神聖所造,百骨九竅俱全,精氣神三靈具備,最宜修道飛升,而道家秘笈中,確有一種人力、精怪可查可知可測的地脈,預先查勘準確,人死以後,大棺深葬,便有煉化成道之功效,若是被異種精怪所知所查,潛入其地虔心修煉,可取事半功倍之效果。這種地脈,稱為太陰煉形之地。

“太陰煉形?”楊爺張大了嘴,仔細琢磨著大少爺口中所說種種匪夷所思的詞句,又聯想到那夜的蛇怪、死僵、滿地的白骨,仿佛有點明白。

大少爺點點頭,繼續說解。太陰煉形早在五帝以後的方士裏便秘密流傳,曆代以來,都是妄圖成仙了道的方士、信徒最為看重的一種修煉法門,且不少造化的精怪也喜愛選擇這種修煉法子。按太陰煉形法門,必得有太陰煉形之地脈才能修和配法,有些見多識廣學問深厚的修道之人、風水師們須得預先走遍山川大澤、江河湖泊,觀天象、探地脈、聞風味、嚐水源,將其地的來龍去脈查勘通透,又得借助於羅盤、天機尺、璿璣儀種種門裏的法器定方位、查四圍,曆盡三查四問才能測準太陰煉形地脈。一旦測知,非得想盡辦法潛入占有其地,或是自己享用、或是重金賣給妄圖成仙的富貴豪門人家,隻要臨終前在地脈充足之處修好墳塋,死後大棺深藏。入土之後,屍身迅速皮骨消融,單留髒腑,吸取天精地華,地脈靈氣,數十年後借助於太陰地脈之氣,枯骨便能反體還原,肉血重生,成仙了道!

《道藏》《太平廣記》等古籍中記載頗多,雲:若非屍解之例,死經太陰,暫過三官者;肉脫脈散,血沉灰爛,而五髒自生,骨如玉,七魄營侍,三魂守宅者;或三十年、二十年、十年、三年,當血肉再生,複質成形,必勝於昔日未死之容者,此名煉形。凡過太陰而煉形化骨守五髒成功,則數十年後血肉還原、精氣複初,歸原合一,再成肉身,勝服九轉還丹,道成丹合,白日飛升,永列仙班。

因而不少欲求長生不老、飛升成仙的人,生前花費重金請求風水大師四處尋找這種寶地,預備好各種下葬儀式,死後埋入其地,以待飛升。可謂癡迷。不過,元明以來,則很少聽說有利用太陰煉形成仙了道的,道家內、外丹派,也對此置之不論。

然而,也有一些太陰煉形之地,或其地地氣過濃、過厚、過大;或因山精邪祟怪物之氣衝撞;或因下葬之人功法不夠;或因異種靈寶衝克,便會生出種種詭異之處,如太陰煉形之法半成半毀,下葬之人不查不知,就會變為死僵、屍魔,亦因此類地脈,最難測準,萬一失了眼看錯分毫,錯把“化陰地”“玄絕地”選中,就會生出更大變異。

此種地脈,雖常人不查不知,然那些略有道行的邪祟妖物卻能以妖眼看出,便生出種種妄想,或以殘毒手段、或變化人形,潛入其中,使出些妖法神通,占了其地,便能虔心修煉,依靠地脈靈氣,使得玄修之法,事半功倍魔性大增,天地無私,上蒼為平衡世間,也有天劫降下,若此類怪物躲得開曆次天劫,說不定便會道合丹成呢。

此次壓龍嶺劫難,很可能就是太陰煉形之地被怪物發現,裝神弄鬼做的孽。楊爺和小張子聽得目瞪口呆,思索著連連點頭。楊爺忍不住接過煙袋,點上深深吸了一口,緩了緩心神,問:“大少爺真是好大的學問!佩服佩服!我請問您,您說的那個暗中殘害村民,占了太陰之地妄圖修煉成仙的,莫不是那個大黑和尚?可堂屋棺材裏的屍首和井裏那雙眼,又是誰呢?”

“不是他還有誰?”小張子咂咂嘴兩眼冒光,讚道:“虧得是咱們大少爺學問大,不介,等閑人咋知道這些內情!”

“如今看來,那黑和尚就是蛇怪所化,或許他對壓龍嶺羅家村太陰之地覬覦已久,隻是不好出手,機緣巧合,有了老族長倆兒子勒死倆姑娘,引發它的邪心,才順水推舟使出後來的毒計。堂屋裏的屍首,可能就是老族長,蛇怪已然將其控製,而井裏的眼睛,應該就是倆姑娘屍體中的一個。當你和小張子除妖時,蛇怪嘴裏伸出的人腦袋,則是另外一個女孩。哎,也不知這些地方官昏庸糊塗如此,才讓百姓遭了這些年大難。”大少爺言下大有忿忿不平,望了望前頭老太太那頂馱轎,又把怒火化作一聲長歎,吞了下去。

榆林堡裏滿地瓦礫,蒿草老高,四角都破破爛爛,一條正街上騾馬糞便橫流,臭氣熏天,滿街的髒水,蒼蠅橫飛,卷成一個個碩大的球騷擾著進來的人們。堡門口跪著幾個衣衫整齊的人,麵對蜂擁而入逃難的人,似乎嘀咕了幾句,楊爺也沒聽清,一直把車趕到堡裏一家騾馬店外頭。

隨即跪著的幾個人小跑過來,為首的是個穿了藍布大褂白淨的中年人,小眼短須,舉手投足有板有眼,瞧著就精明幹練,頗為敏捷。前頭崔管事接上頭,也不知說了些啥,中年人麵露難色,後頭一群又累又餓的人湧上來,霎時就把他圍上了,要吃要喝要水要鋪蓋的,騾馬店外頭頓時七嘴八舌沸反盈天。還虧了李總管出來說了幾句,這中年人才訕訕而退。

楊爺先下馬要找水,正好跟那位藍布大褂中年人走了個對臉,那人毫無架子,幫著楊爺抬水飲馬,很快就熟悉了,中年人對楊爺異常恭敬,自稱“老吳”,鬧得楊爺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

“我說老哥,您可得在老祖宗麵前,給兄弟我美言幾句哦。哎,不是不想招待,”老吳一指遠處吵吵嚷嚷的大爺、夥計和兵丁們,小聲說,“縣裏本來就窮,又趕著鬧義和拳、亂兵,啥都搶了,若不是我支撐著,這懷來早沒了人影兒。事到如今,就請老兄多多美言吧!”

“吳爺,您可甭這麽說,我就是個趕大車的,一路帶著老太太、大少爺過來,人家是雇車的主,我是下人,我能說啥,嗬嗬。”

“您別叫我爺!”那人眼珠子瞪得老大,“您叫我吳老弟,我叫您大哥!”“不成不成!”倆人爭了好久,楊爺說不過中年人,隻好答應,隨口說了些道路上的驚險。老吳聽了神色淒惶連連歎氣,直說:“您是個好人呐,好人有好報。您甭心裏不安,實話說,這趟車趕得,值!日後免不了飛黃騰達呢。”一來二去,倆人聊得不錯,楊爺暗中囑咐老吳,逃難人們帶的有前路老鎮長送的糧食,好幾石呢,找幾個鐵鍋下點米麵熬點粥,給大家墊墊肚子,省得那群吃不上的老叫喊。

老吳聞言止不住高興,千恩萬謝,趕緊去布置。晚傍晌,老吳牽著頭驢來跟楊爺道別:“老兄安穩歇歇,等明兒進了城,兄弟必當有份兒心意!您別忘了給兄弟美言喲。”

“忘不了,忘不了!得虧老弟你會辦事兒,放心吧。一路好走。”端著大碗,楊爺一嘴粥含糊應道。送走了老吳,楊爺琢磨著這人真有意思,跟自己一個車把式拉關係走門路,圖啥啊?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順著大道直奔懷來縣城,不知怎地,這群逃難的人們仿佛養精蓄銳,都有了神采,大步流星跟隨車馬前行。楊爺還是趕車載了大少爺跟在老太太後頭,不僅李總管、崔管事在馬上挺胸疊肚氣勢昂揚,連跟車的小張子也神氣起來,大少爺卻不像昨日,任憑小張子如何跟楊爺插科打諢,他隻老僧入定一般抱著那隻楠木匣子不發一言。

楊爺疑惑,這群人有了老吳來迎接,大少爺咋還悶悶不樂呢?忽又想起前日為了酬謝壓龍嶺前頭那位老鎮長,拿玻璃桃送他被大少爺阻攔的事兒,想了想,半轉身問:“大少爺,您那日說楊大人送我的玻璃桃是個好物件。我咋看不出呢?”

小張子聞言,眼珠子滴裏咕嚕轉了幾圈,大少爺仿佛不以為然一擺手止住楊爺,吩咐小張子:“你去前頭瞅瞅,離懷來還有多遠?地麵上安靜不安靜?”

眼見小張子一心不情願喏喏而去,大少爺才淡淡笑了,眼中異常深沉:“那物件是個寶貝,嗯……說多了你也不懂,像咱們前日路過的鎮子,也能買下幾十個。把式,我雖不知楊豫甫怎麽把這物件弄到手的,可勸你一句,這物件今後別亂拿出來到處給人看,留著等到太平盛世了,賣了它買房子置地,好好過日子。”言下大有心緒不平,拍了拍楊爺肩膀:“等老百姓們都能有吃有喝有衣穿,我就心滿意足嘍。”

“啥?!”一聽那玻璃桃能買下幾個鎮子,楊爺寒毛直豎哆嗦起來,轉身張著大嘴問,“大少爺,您、您可甭嚇我!那麽貴重的物件,我、我當時可不知道哇,不介,咱能在人家大難之際隨便收下?這回可褶子啦,要是傳出去,不叫別人說我趁人之危要人家寶貝?”

楊爺一著急,出了一腦門子汗,倒把大少爺招笑了:“把式啊,天生萬物與人本就有說不盡的緣分!你不必推辭禮讓,那桃子本也有來曆,隻是年深日久,外人不曉得罷了。你是個實誠人,既給了你,怎知不是上天見你忠義誠樸,降下來的一段緣分呢?人與人、物與人、人與物,都在大道輪回中飄浮,即使如你我,原本天差地隔,不也就此認識了?這便是緣分吧。”大車輪咕嚕嚕碾壓在崎嶇不平道路上,楊爺心裏五味雜陳,覺得大少爺這話透著玄機,意味深長,可他沒那麽大學問,模模糊糊想不明白,想起當日跟楊大人一番奇遇,忍不住點頭歎息。

“過會兒,又得裝扮起來上台子演戲嘍。把式,他年可別忘了咱們這番際遇哦。”大少爺正了正身子,換了臉色。“裝扮起來上台子?”楊爺再聽不明白大少爺這糊裏糊塗的話,不等問,前頭已然遠遠瞅見了一座不大的城池。“稟大少爺,咱們到了懷來南城門啦!”小張子匆匆來報,大少爺隻點點頭,卻再不說話。“嗵!嗵!嗵!”猛然間三聲炮響,懷來西城門外稀稀拉拉嗚嗚呀呀響起一陣雜亂無章 嘈雜的樂聲,笙簫笛管都沒有,就是些喇叭嗩呐吹著些稀奇古怪的調子,驚得這群逃難的人馬麵麵相覷以為又遇上亂兵義和拳。

稀裏糊塗的楊爺還笑呢:“真是京城來的貴人,縣太爺還來接,嗬嗬。趕緊進城洗澡換衣服吃飽肚子是正事兒!”進了懷來,一行人馬抖擻精神,緩緩到了縣衙門外。楊爺眼尖,就見離著縣衙門幾十步遠,一群人朝服頂戴穿著簇新,後頭是些穿綢裹緞的花甲老頭子垂手肅立,為首的穿著天青寧綢五蟒四爪袍子,外罩%&補褂,頭戴素金頂的紅纓大帽子,身材中等,眉目俊雅,一雙精幹小眼兒不敢斜視。咦?這不是吳老弟嗎?!不待他問,老太太那輛馱轎正到大門口,就聽衙門外鼓樂大起,那群人以老吳為首,趕忙左右打馬蹄袖放了袖子,“撲通”跪倒伏地高呼:“恭請聖母皇太後萬福金安!”楊爺聞言頓時又傻又呆,撲棱撲棱腦袋,兩眼圓瞪做夢一樣朝四周看看,再回身瞅瞅漠然不語的大少爺,好懸沒一個跟頭從車轅上掉下來!馬車踏踏駛到門口,又聽一陣高呼:“恭請皇上聖安!”

這下可把楊爺驚醒嘍!怪不得自京城七繞八繞偷偷逃出來那麽慌張;怪不得一路之上這群人規矩章 程那麽別扭;怪不得老太太聽了自己說的那幾句話那麽感慨痛苦;怪不得荒村遇難老太太說要重賞自己;怪不得問這群人來曆,劉安生、李總管、崔管事無不遮遮掩掩吞吞吐吐;怪不得李總管這些夥計都沒胡子,殺蛇怪時問小張子要童子血,他一臉尷尬,怪不得老吳在榆林堡說自己有福……原來,這、這群人就是統禦大清國至尊至聖的慈禧老佛爺和光緒萬歲爺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