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一行人進了荒村才知道,真是到了絕地。村子不大,也就五六十戶人家,遠不附城,近沒鄰村,各家各戶茅院草舍,有幾處院子房倒屋塌,也不知多久沒人住了。到處是瘋長的野草,野樹老藤盤繞如巨蟒,在地麵上起伏不定,穿透了土牆竹籬。村裏幾條路也坑坑窪窪高低不平,到處是拉拉秧和枝蔓,村前村後,幾塊巨大醜陋的山岩左右側立,黑壓壓遮住了不少日光,剩下大部分院落,都在陰沉沉潮濕的空氣裏,繼續衰敗。

眾人實在走不動了,好容易先給老太太、大小少爺、大小少奶奶找了個石頭垛壘起來的破院子,裏頭仿佛是個祠堂,年久失修,正屋也已然坍塌,東側幾間破屋還算完整,也是荒草遍地。崔管事、劉安生領著夥計們,收拾幹淨,院裏到處塵土飛揚,弄了剛剛下車的老太太幾人一頭一臉的土。楊爺懂事,喊道:“管事的,有水沒有?幹掃不成呐。”

“後頭有個井,不過……不能用。”楊爺一麵撒開馬,叫它吃草,一麵抹抹滿臉土灰,咳嗽兩聲:“哪有不能用的井?打點水上來就得,吃的水四周找找,有溪水沒有?”

老太太也累了,扶著丫頭直叫渴,小少爺跟皮猴子似的到處踅摸蟋蟀,大少爺無精打采抱著楠木匣子和赤金水煙袋跟著老太太寸步不離。崔管事叫過李總管,倆人小聲嘀咕了一會兒,李總管一怔,眼圈一轉,叫過小張子吩咐:“你小子記著,今晚你在老祖宗門外守夜,可警醒著帶勁兒,這裏,可能不怎麽太平。”

“啊?”小張子看看一頭霧水正用水桶找水的楊爺,要問,被崔管事拍了腦袋:“甭多問,警醒著點兒沒錯!”

崔管事悄悄拉過楊爺進了後院,殘垣斷壁遍地碎石殘瓦,地下瘋長的野草夾雜了紅黃紫赤的不知名野花肆無忌憚舒展身軀,幾株醜陋老樹盤踞在旁,青綠葉片仿佛遮蓋了一口井,井台上的轆轤腐朽不堪,連繩子也死蛇般垂落,搖把上被濃重濕氣熏得遍體綠毛,還長出幾朵異常顯眼漂亮的蘑菇,五彩斑斕新鮮欲滴。楊爺樂了,問崔管事:“這不是有水井嗎?你還說沒水?你……”

崔管事“噓”了聲,拉著他走上井台,問:“您老見多識廣,聞聞,這是什麽味兒?”還用聞?一股帶著甜腥腥氣味的濃重腐臭登時衝了楊爺一個跟頭,比大糞坑裏的大糞味道還怪,楊爺忍不住捂嘴作嘔,探頭往下看看。這口井深不見底,黑洞洞陰森森直往上冒涼氣,黑暗中,濕滑井壁上滴滴答答流動著什麽,猛然擊起幾絲漣漪,隱隱約約一個倒影,在井底朝上盯著楊爺!

楊爺一震,趕緊跳下井台,也變了顏色,問:“管事,這下頭是……屍首?”一向勇武的崔管事臉色煞白,嘴唇有點抖動:“不是,方才我們過來打水,夥計就嚇壞了,可點燃火把照了半天,裏頭沒什麽東西,可這水,您瞧!”楊爺這才看見,旁邊一口破水桶裏綠汪汪半桶水,顏色鮮豔跟顏料似的,聞聞卻沒啥臭氣。怪了!楊爺思量,這味兒有點像京城郊外亂葬崗子上的屍臭,令人作嘔。倆人往前走了幾步,楊爺這才發覺,後院東西廂房塌了,正屋還在,屋簷上頭幾尺高的荒草隨風搖擺,山牆都快塌了,裏頭黑洞洞的。崔管事小聲說:“您瞧,裏麵是個啥?”

楊爺背著手提溜大鞭子剛要進,崔管事拉住他,帶點詭秘:“您可別進,先看看。”這番鬼鬼祟祟的樣子,叫楊爺更有點心驚。揉揉眼,往裏細瞧,屋裏破陋的地方被射進幾絲慘淡的夕陽,地下也是碎石淩亂,積塵老高,角落裏蛛網層層疊疊,中間是個碩大的物件,帶棱帶角,半人多高,一人多長。楊爺目光掃了幾次,猛然驚呼一聲:“啊!”原來,是口碩大的黑漆棺材!身高馬大的崔管事緊緊拉著楊爺胳膊,手掌冰涼,吸著涼氣,饒是見多識廣的楊爺,也被嚇住了。堂屋裏放棺材,這他娘是什麽講究?

楊爺對京城曆代傳下來神神鬼鬼的事兒,門清兒,自小沒少聽老娘念叨。長大成人,趕大車道聽途說的奇聞逸事多了去嘍,因而見此地水井有異,早留了心,再看屋裏這口棺材,更提心吊膽,嘬了牙花子一挺身走了進來,嚇得崔管事一哆嗦:“哎!我說把式老哥,您、您可別亂進去!您這是要幹啥?”

楊爺陰著臉,眼風掃了一下,周圍破爛堆累,屋裏很幹燥,他像找什麽東西似的躡足潛蹤趴在地下看了半天,臉快貼到地麵兒上了,輕輕抬頭,又在角落裏踅摸了很久,眨眨眼,疑惑地跺跺腳,又出屋在院裏挖寶似的踅摸了一圈,邁步進屋繞著這口碩大棺材走了兩圈,沉思不語。人高馬大的崔管事似乎很忌諱棺材,苦著臉侍立在外,看楊爺發癔症一般折騰半天,才小聲問:“把式老哥,您瞧出什麽來啦?難道這裏……”

“噓!”楊爺附耳在棺材蓋上,靜靜聽了會兒,起來疑惑地看看院裏,歎了口氣說:“管事的,我看,這裏住不得。”“啊?住不得!”崔管事一怔,差點哭了,“您瞧這天兒,咱們一行人馬苦巴巴人困馬乏,再不歇歇,別人撐得住,老祖宗和大少爺、小少爺受不了哇。您看出點什麽門道兒?”

楊爺背著手出了屋,點了袋煙,咕嚕嚕抽了兩口,似乎猶豫了一下,環顧四周野樹荒村,氣氛森然,頭上一輪紅日早已西沉,釋放著自己最後的光芒,半邊已然掩在突兀的峰巒之下,殷紅一片的光給山邊鍍了一層玫瑰紫,又熱又悶,枝葉上的蟬鳴也猛然擴大,點頭莫名其妙地說:“管事的,要住也可以,我怕老太太不安寧,這麽著,咱們換個房子吧。”

話音未落,小張子挎刀匆匆跑進來,打千兒道:“師父,把式大叔!你們還在這兒磨嘰什麽?老太太剛休息了,叫師父布置護衛呢,把式大叔,您也快去看看,您的馬不知怎麽驚了。”

“啊?”楊爺意外,這馬雖然不是名種,可也是自己百裏挑一的腳力,跟自己走南闖北慣了,怎麽會驚呢?待要走,拉著崔管事折回來,說:“咱們得防備著點,管事、小張子,你倆過來。”

楊爺親自運神力,用倆石頭磨盤將井口蓋上,又叫小張子用破門板把後院正屋門擋住,楊爺端詳了端詳,正好夠用,便橫著堵在堂屋門口,還怕不結實,親自拾了幾塊大石頭,別在門板外頭,盯著堂屋沉思會兒,才領著眾人出後院,立在門口肅然道:“留幾個人帶上刀劍在這兒守著,任何人不得進入,晚上一定不能睡,聽見有異常動靜趕緊叫人!”

崔管事張張嘴,看看徒弟小張子,爺倆兒從未見過一向和氣的楊爺如此正顏厲色,心知楊爺看出點門道,當著眾人也不好問,又是為了老太太安全的分內差事,便派了四個年輕夥計,各執刀劍,在此守護。誰知等他們一走,這幫早已累得七葷八素的夥計哪還顧得上守衛,這荒村野地,連個鬼影都沒有,這麽鄭重其事的,嚇唬耗子呢?便紛紛或靠或倚,肚裏沒食兒,腿酸腳軟,早迷迷糊糊找周公下棋去嘍。

太陽終於挺身散發最後一道光亮沉入西邊廣袤的大地,四野漸漸暗了下來,蒼涼而沉默的黑暗帶著詭異微笑張開了臂膀。井口的石頭磨盤、堂屋門後的門板,都堵得嚴嚴實實,看著挺堅固,“啪!”井口轆轤上五色斑斕豔麗的蘑菇突然爆了,灑出一片甜膩誘人的馨香。仔細聽,堂屋裏卻吱吱呀呀有陣老鼠啃木頭的聲響,慢吞吞傳了出來……

夜色如墨,這正是仲夏七月底最深沉的子夜時分,小荒村裏一絲風也沒有,雖然周遭巨大的野山怪石遍布,老樹蟒藤四處蔓延將幾乎一個村遮掩起來,潮濕悶熱的地氣還是被白天的太陽曬化了,夜晚蒸騰上來,熏得村裏橫七豎八倒在地下的兵丁、夥計、大爺們揮汗如雨,有些個受不了,早脫了濕膩膩的衣服、鞋子,打了赤膊,涼快涼快。許多大爺躺在破草席子、被單甚至光身躺在土路上,唉聲歎氣長籲短歎,不遠處打赤膊兵丁身上那股酸臭難聞的氣味兒和臭腳丫子味兒,隨地氣蒸騰上來,熏得他們一陣陣惡心難受,有的甩腔怒罵幾句、有的吐著唾沫直嘔、有的索性也脫了臭烘烘的外褂,也不顧身份打了赤膊。更多的人則忍不住想起京城裏那如仙境般的度夏日子,看看如今要飯花子一樣的打扮,更加怒罵洋鬼子畜生不如,叫他們生不如死。

哎,真是落架的鳳凰不如雞!

天上穹隆似無邊黑幕,往日常見的星星也哆哆嗦嗦縮在烏雲後頭,要下雨了嗎?地氣升騰得厲害,越發潮濕悶熱,四處遠近,聽不到一絲兒蟲鳴鳥啼,連不遠處那處取水的小池塘,不僅沒有蚊蟲飛舞的嗡嗡聲,連此時最該有的蛙鳴也半點皆無,街麵土路上篝火雖多,然而篝火外麵照不到的地方,陷入更深的死寂。

遠處小張子踏步過來,楊爺沒看他,抬頭瞧瞧月亮透過漫天奇形怪狀的雲朵露出了半個蒼白詭秘的臉,撒下一片銀灰幽暗的紗幕,前後左右一幢幢倒塌傾頹的破屋空院像被刷了層怪異的油漆,黑壓壓的陰影下一切都是影影綽綽若隱若現。篝火旁那些五顏六色的人臉帶著說不出的喪氣和詭詐,而四周毫無人氣、被拆了門板的院落露出黑洞洞大嘴,仿佛裏頭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在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隨時會吞噬周圍一切的活物。

“大叔?楊大叔?”小張子笑吟吟蹲下衝愣神的楊爺揮揮手,“您老這是怎麽了?累了?”說著一屁股坐在地下。倆人擺弄了一會兒小張子腰間挎著的寶刀,小張子見楊爺悶悶不樂,以為他擔心京城裏的洋鬼子殺戮百姓。“洋鬼子算個鳥!”楊爺氣呼呼似乎有點煩躁,起身仰頭四周望望漆黑寧靜的夜,這夜,也太寧靜了。

“那井裏有雙眼,堂屋裏……”楊爺猛盯小張子,緩緩說,“裏頭有雙腳印。”小張子猛然打了個冷戰,汗毛直豎,失驚打怪問:“莫非井底下有死人?不過,那腳印是咋回事?是不是趕路的人跑進堂屋裏要盜棺材?!”

“哼!”楊爺冷笑,“盜棺材?不是瞧著老太太年紀大,咱們人困馬乏的,這裏就不該住!”幽幽盯著小張子繼續說道,“你小子見過兩腳綁在一起,晚上在堂屋裏圍著口棺材蹦來蹦去跳著走的盜匪嗎?”小張子一愣,猛然想起了什麽抖成一團,片刻他驚醒過來,挎著刀一個箭步直竄向眾人住的院子。

要壞事!

前院裏很安靜,眾人都沉沉睡了。快步走到後院門口,小張子不知咋了,無端打了個冷戰!人呢?他明明記得,下半晌臨走時出於楊爺的嚴肅要求,師父和自己在這兒布置了四個年輕夥計,各帶刀劍守衛,隻要有動靜就叫人來。可如今再看,地下擺了四把刀劍,四個人卻蹤影皆無!小張子有點心虛,摸著怦怦直跳的胸口,邁步要進後院,生怕看見什麽可怖的玩意兒,張了張嘴,想喊,又不敢驚動,急得手足無措。“哧啦啦……哧啦啦!”院裏突然傳出陣奇怪的聲音,小張子驚得心口一跳,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裏跳出來!他大氣不敢出,握緊腰刀柄借著半昏的月色,伸脖子往後院裏頭瞧。

咦?院裏直挺挺站著三個人,正背對著他不知手裏忙活什麽呢。看穿戴,正是他帶來的夥計!

“啪!”小張子輕輕抽了自己一嘴巴,疼,他知道,自己不是在做夢,看三個人僵直的身體扭來扭去,不像出事兒了,滿心疑惑中,小張子也沒再多想,邁步進了後院,走到三個人背後,一伸手拍了拍一個人的肩膀,埋怨道:“你們這幫小子!怎麽出了門就不聽話啦?崔管事不是叫你們……”話音未落,小張子頓覺脖子一涼,腦袋瓜子“嗡!”一聲突然炸響,刹那間驚悚得五官挪移魂飛天外!

因為,就在他拍那人肩膀的時候,眼光隨意一掃,正掃到後院堂屋,下半晌堵在門口的大門板不翼而飛!那口碩大的黑漆棺材,棺蓋大開!這會兒汗毛直豎的他才發覺,眼前背對著他的三人,正雙腳平行蹦跳著震得大辮子一顫一顫,就是不回頭!暗夜裏四周死寂一片,一牆之隔外頭還有點火光,而後院裏則險象環生凶險萬端。小張子方才跟楊爺吹牛的膽兒早飛到爪哇國去嘍,他轉身想跑,腿肚子哆嗦轉筋,灌了鉛一樣挪不動,想拔刀,可手上一點勁兒沒有,小張子慢慢撤回手。

一隻手慢慢摸上了他的肩膀。“別回頭!”小張子腦仁兒炸響,一激靈剛要順勢回頭看,院外傳來一聲斷喝,當即吼懵了他。是楊爺!沒等小張子開口,電光火石間就聽後頭陰風大起,那隻抓他肩膀的手慢慢用力,頎長的指甲快摳進他衣服。小張子拍在前麵夥計身上的手,“砰!”被慢慢轉回頭的夥計抓住了!顧前顧不了後的小張子哭了,瞅著哢哢轉過半張臉的夥計,臉色青黑,一口獠牙,殘缺不全的嘴唇上還叼著塊黑乎乎人肉似的玩意,嘴裏咀嚼有聲,訥訥發聲:“真……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