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吱呀呀……吱呀呀……”楊爺趕著大車疾馳如飛,兩道大車輪軋在滿是石子兒泥巴的土路上,叮叮當當篩麵一樣顛得車子上躥下跳,搖擺不定。小少爺滿不在乎,跟坐秋千似的高興咧嘴大笑,車廂裏的老太太和倆丫頭可糟了大罪,搖煤球一樣晃晃****,直犯惡心,忍不住哇哇要吐,方才在園子裏吃的東西噴了一地,連漱口水也沒有。趴在驢背上的老管家瞧著直掉淚,卻毫無辦法,還是小張子會辦事,從楊爺馬車後頭飲馬的髒水桶裏,用破瓢舀了半瓢,端過來臭烘烘的,老太太也顧不得醃!,咕嚕嚕喝了半口,吐了,這才發覺嘴裏滿是黃泥湯子,抹抹嘴,咬著牙憋氣。前頭的崔管事、劉安生不含糊,一路騎馬在前奔馳,不大會兒就回來報告前路情由,一路往西北,城鎮鄉裏全都關門閉戶,小鎮小鄉四處擁擠著逃難的人群和四處劫掠逛**的亂兵。大隊人馬拖拖拉拉一路過了青龍橋、紅山口、望兒山、西北旺,過了西北旺,前頭逃難搶掠的人群漸漸稀少,快到曠野了。

眾人為了往哪兒走議論好久,老太太提著氣喊:“聽把式的,趕緊走,先出居庸關再說!”

太陽出來了,毒辣辣烏沉沉,天邊兒一絲兒風也沒有,隻飄**幾塊半死不活的雲彩,時而遮了太陽,陰沉一片,時而露出半片慘白的日光,不大一會兒,地氣蒸騰,空氣沉悶濕熱,人人被曬得汗流浹背,衣服黏糊糊貼在身上很是膩歪難受。後頭幾輛大車顯見沒走過這麽破爛的土路,趕車的車上的人被震得七顛八倒痛苦不堪,在後頭沒車的那些兵丁、大爺們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就靠兩條腿兒,撒丫子跟著一路北來,不是跑掉了鞋就是氣喘如牛,有些個掉隊的,也沒人管,拎刀背槍的家丁平日裏連訓練都沒有,隻靠站著嚇唬人,這會兒更是疲憊不堪兩腿灌了鉛一樣,稀稀拉拉拉出一長溜兒,四處找水井、飯館。隻要開門的鋪子,沒有一家不被搶掠的,老百姓不敢反抗,隻哭哭鬧鬧推搡一處,鬧急眼了,就被一槍打死在泥地上,沒了聲息。

楊爺叼著煙袋鍋子揮鞭趕車,他見不得這慘劇,又管不了那麽些,歎息不止,不時回首看看足有二裏地長遠的逃難人群。他心裏也疑惑:這一家子人,真怪!老太太跟個凶神一樣,大少爺病弱,倆少奶奶一個又矮又醜、一個臉胖得跟月餅差不多,小少爺又沒心沒肺,真夠圍一圈人瞧半個月熱鬧的。

說來也怪,庚子年閏八月起刀兵,還沒到閏八月呢,這就刀兵大起,八國洋鬼子不依不饒到底打進了京城,可這年景著實不錯,到處莊稼地裏都是沒來得及收的高粱、玉米、麥子,青紗帳都起來了。因為戰亂,種地的農民死的死、逃的逃,一眼望不到邊兒的莊稼,成了逃難人的吃食,不少人衝進裏頭掰了玉米高粱,也不管生熟,吃了一溜兒夠,塞得嗓子眼兒滿了,還到處找水喝,看得楊爺驚心。

一路逃到八達嶺,後頭跟著的人人困馬乏,死豬一樣抱著腳脖子、小腿亂哼哼,有的叫苦連天、有的大聲哭泣、有的垂淚、有的奄奄一息,護駕的兵馬也東倒西歪倒下歇息,隻有些貼身奴仆不敢叫苦,跟著車馬慢慢走。

八達嶺,是明長城內九關之一,居庸關的前哨,大明朝那當兒,號稱天下九塞之一,是護衛京師最為重要的一處關口,地勢險要駐紮重兵,兩旁山道崎嶇,客棧、糧行、商鋪、驛站遍布,乃京西第一關口。大清入關後,因武力征伐、統一內外蒙古,撫有四海,自聖祖康熙爺開始,並不十分太重視這裏,聖祖爺有祖訓:形勝固難憑,在德不在險也。河山之固,莫如民心歸附,所謂眾誌成城者也!因此,清代曆朝天子,也不並如大明一樣歲歲花費億萬修葺內外關口,隻把其當作京師內外交通要道。

八達嶺也是一樣,已然四百多年滄桑歲月,早讓這裏關口傾頹、石基崩壞,盡管還是高大巍峨,卻沒了金戈鐵馬雄關漫道的氣勢,遠望,層層峰巒疊嶂、野樹芳草萋萋,碧綠色茵茵四溢,古柏蒼藤插天蔽日,枝繁葉茂,遮蔽了大半城關,透著陰涼舒適,跟大道兩邊的商鋪、客棧、農田一樣,毫無人煙,一處清涼世界卻如同森然鬼域。

眾人又餓又渴,楊爺挺大方,把早晨買的芝麻燒餅、焦圈兒送給了老太太、大少爺吃,其他各位爺看得眼饞還不敢吱聲。楊爺又指揮著大家夥兒把附近莊稼地裏的老玉米、高粱摘了無數,架火燒熟了吃。眾人狼吞虎咽吃了一頓,紛紛稱讚楊爺機靈。

“還真是好吃!把式,你真成!”大少爺一麵啃玉米一麵靦腆笑笑,隻是他手裏抱的楠木小匣子令老太太不時打量犯嘀咕。趁下人們忙活,大少爺慢慢溜達到路邊一塊巨大的山石旁,扶著兩個仆人,顫巍巍爬上去,手搭涼棚,往京城方向遠望,不大會兒,便垂淚不已。楊爺還納罕呢,這麽老遠,能看見京城?不料老太太領著小張子、崔管事、李總管也爬上巨石,對著東南麵色凝重。

楊爺幾步上來,崔管事卻拉著他一臉死灰,“噓!”紮煞著手,阻止楊爺說話。山巒起伏,遠近景色曠然入目,十裏芳菲天藍如碧,極目之處,果然遠遠瞧著濃煙烈火直衝九霄,打著旋兒如陰霾冥火籠罩了那座足有六百年的天子帝都!

大少爺淚如雨下,老太太麵色鐵青眉頭緊鎖,臉上堆積的脂粉劈裏啪啦直掉沫子,李總管、崔管事、小張子垂手暗泣,如喪考妣。

他們當然不知道,七月二十日這天,在八國聯軍進攻北京城的戰役中,他們遭到了開戰以來最重大的傷亡,紫禁城也在這天下午被攻陷,從世界各地來的那群自稱最民主、最文明、最自由、最高貴、最發達的洋鬼子,對著“半開化半野蠻”的大清京都和百萬人民,開始了最野蠻、最凶殘、最無恥、最荒**、最可怖的公開燒殺搶掠!

這群披著人皮的畜生在北京城的暴行,連隨後趕來就任聯軍統帥的瓦德西也“驚呆”了。這群自稱為最“文明”的洋鬼子頭幾天裏,大開殺戒,城內城外上至禦苑王府,下至小民百姓,無不被他們恣意搜刮殆盡,十室九空,凡是義和拳設置神壇之處,一律被焚毀。無辜百姓的屍體,從義和拳進京開始,直到八國洋鬼子攻入京都,就沒有清除過,腐臭汙血屍橫遍野。隨著洋鬼子大開殺戒、肆意屠戮,原先最溫馨、最和氣、最儒雅、最古樸的北京城,屍積如山、血水如河,慘不忍睹。

自然,這些慘劇,遠在近百裏之外的楊爺和逃難的這一大家子人,是看不見的。隻不過遠望了半天,冬瓜臉老太太臉色陰沉得可怕,五官扭曲得厲害,嘴唇抖了抖想說什麽,一個字沒說出口,張了張嘴,“哇!”地號啕痛哭起來。她這一哭,大石上下眾人無不號啕,連跟隨的護衛們也麵如死灰,垂首飲泣。楊爺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空曠四野裏,淒厲而悲慘的嚎哭聲擴散出去,驚起無數飛鳥烏鴉嘎嘎飛旋天際,毛骨悚然望著下頭這群逃難之人形形色色的哭相,盤旋幾圈,趕緊逃離。

隻有楊爺絍呆呆望著這群人,若有所思。太陽快落山了,前頭還是沒有人家,老太太犯愁:這麽多人,總不能夜宿荒野呐?劉安生、崔管事騎快馬往前趕了十幾裏地,回報一路上沒有人煙,前頭隻有個小荒村,人都跑淨了,房子家什都還好。老太太這才傳下話,趕緊趕路。

金烏西墜、倦鳥歸林,遠處叢山起起伏伏,在大地上猶如無數虎視眈眈的野獸死死盯著稀稀拉拉累垮了的隊伍,眼前一處村落,毫無雞犬相聞,孤零零矗立荒野,半天,除了荒草淒迷朔風離離,什麽聲響也沒有。

老太太唉聲歎氣道:“把式,咋走了這麽老遠?”轅上的小少爺早打起了瞌睡。楊爺提著氣絲毫不敢大意,他走南闖北多年,深知荒山野地不太平,賠笑道:“大媽,老話說望山跑死馬,瞧著近,走起來可遠呢!您瞧,好歹有個打尖住宿的地界,哎,逃難就是這麽不易,也不知我老娘在我舅家咋樣了。咱老百姓,苦喲!”

老太太沉默一會兒,問了問楊爺民間百姓的日子,又長籲短歎,末了,楊爺說了幾句朝廷不易,老佛爺也不易的話,卻把老太太說哭了!

眾人勸了好久,才勸住了老太太,她指著楊爺說:“孩子,你是個知道事理的!說話可我的心兒!這趟路絕不讓你白跑!把式,你今後就跟著我,有你方才一番忠孝仁義,有情有義的話,佛天菩薩都忘不了你!”

楊爺謙虛幾句,算是跟老太太熟悉嘍,她也不再避諱,掛起簾子跟楊爺聊家常,越說越熱乎,閉著眼神色悠然,攏了攏頭發,淨說些吃飯喝茶逛園子聽戲的往事,別人心裏有數,就是楊爺沒大見識,聽得津津有味,感到裉節兒上,還故意做出些沒見過世麵的驚詫模樣,逗得老太太哈哈大笑。

“哎,這都好幾天沒聽戲了,也不知道升平署怎麽樣了!洋鬼子壞呐,可別把那些砌末行頭都給燒了,日後回來,我還得聽戲呢。孩子,等哪天咱們回了京城,我請你聽戲。你呀,絕沒聽過!”老太太咧著嘴,回憶起那如夢如幻、眼花繚亂、歌舞升平的場景,這才幾日工夫,竟落到這步田地。

“喲,大媽,這我可得駁您一句。”楊爺故意逗笑,“我雖然在城外住,是個趕車的,日常裏,載了客人,也進城聽過呢!”

“哦?”老太太笑道,“你才聽過幾出戲?可別在我麵前顯擺。”

“自然不敢在您麵前賣弄!像楊老板、譚老板、小程老板、蘇老板、孟老板、王老板,都聽過呢。不過,您家大業大,自然是叫堂會,像我,隻好在戲園子外頭聽蹭兒!您別見笑,哈哈哈。”

“什麽叫聽蹭兒?”老太太頗有興致,問李總管。

“就是窮苦人買不起票,在戲院外頭蹲牆根兒聽。”李總管心念轉動,故意給老太太逗樂,問楊爺,“把式,你會唱不會?我們老祖宗最喜歡楊猴子的《鬧天宮》、李老板的《四郎探母》、小叫天的《南陽關》《失空斬》《紅鬃烈馬》,你要會哪段,趁這工夫給咱們唱一段,叫我們老祖宗散散悶。”

“小李子,你啊,算是我肚裏的蟲子。甭難為人家孩子啦,怪老實厚道的,哪禁得住你打趣兒?”老太太喜笑顏開。楊爺瞧著,知道她想聽,其實他也想唱兩句,跟著這支死氣沉沉臭規矩多如牛毛的逃難隊伍,真有點憋氣。可唱哪段呢?他想想說:“大媽,咱們是趕路麽,您既然愛聽,我應個景兒,唱一段兒,就當唱給我娘聽,您可甭笑話我!”

“好小子!就當給你娘唱!唱好了日後有賞!”老太太眉開眼笑甩甩手帕過著“老娘”癮,簡直忘了在逃難。小張子、李總管跟著起哄,小少爺拍著巴掌叫喚。隊伍終於有了點兒人氣。

“來段《伍家坡》,薛平貴吧!”楊爺憨厚笑笑,運了運氣,一抖手甩了幾下大鞭子,飛旋的鞭梢“啪啪啪”幾下脆響,像是開場,小張子一麵緊走,一麵拍打板眼兒。借著板眼兒,楊爺清清嗓子,張嘴就唱:

一馬離了西涼界(哎……)!不由人一陣陣淚灑胸懷。

青是山綠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貴好一似孤雁歸來。

那王允在朝中官居太宰,他把我貧窮人哪放在胸懷。

恨魏虎是內親將我來害,苦害我薛平貴所為何來?

柳林下拴戰馬武家坡外,見了那眾大嫂細問開懷。

……

殘陽夕照,嘹亮寬厚古樸婉轉的唱詞散珠碎玉顆顆圓潤,拋入血紅暮色,在空中久久回**不息,時而鮮活有力,時而圓醇低沉,時而高亢直爽,真個是清醇渾厚、蒼茫淡遠、聲情並茂,活脫脫一個譚老板。那越來越近空無人煙的小山村裏,仿佛都有了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