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到了,楊大叔,您先在這兒稍候,我們主子這就來啦。”小張子一溜煙兒跑沒了影兒,崔管事的也不見了,就剩下倆背槍的夥計一左一右緊張地盯著他。這是哪兒啊?楊爺隻覺得過了條寬闊的河,進了座高大赤紅的城門樓子,來到這處所在,四處望望,一水兒的紅牆黃瓦,處處飛簷鬥拱、雕梁畫棟,晨霧陰霾裏,看不十分清楚,可感覺這大院子,比鄉下的打穀場還寬敞!地下鋪的全是一色整齊的大青磚,正對麵三座挨著的大紅金釘門戶,門上金釘大肉包似的金光燦燦,左右一對大獅子張牙舞爪,門簷上方懸著塊豎匾。瞧不真著,磕打磕打煙袋鍋兒,楊爺下車剛走了幾步,身邊背槍的夥計立馬兒輕喊:“站住!老實待著。甭亂看亂動。”

“怎麽?又不是進刑部大牢,你們還不叫我走動啦?!是你們把爺請來的!要知道這樣,我還不伺候呢!”

“噓,我的祖宗!”一個背槍的小夥苦著臉小聲說,“您老小點兒聲!千萬別喊!這……”楊爺不管不顧,氣呼呼四周走了一圈,忽聽剛進來的大門樓子外頭有車馬腳步聲響,瞬間呼啦啦進來好幾輛朱輪華麗的大車停在遠處,後頭還跟著背槍的侍從兵丁。嗬,那幾輛車都漂亮極了,不是紅圍子就是寶藍鑲金邊兒的呢子,還裝了玻璃窗戶,趕車的把式也是一身華服,頭戴紅纓帽,再看看自己這輛車和自己髒兮兮的穿戴,簡直跟野老鴰進了百靈群!

影影綽綽,那群華麗大車裏呼啦啦下來一堆翎頂輝煌的老頭,焦急地排好隊往這兒走。由遠及近,連正眼也不瞧楊爺,為首的一個瘦高個老頭,寶石頂子圓補服,一臉煙氣,看起來像是剛抽足了大煙,斜眼瞥了楊爺幾眼,一愣,指著他剛要說話,對麵“吱呀呀呀……”響起陣開門聲,三座金釘大門跟商量好了似的,一起洞開,打裏頭走出一大群穿著古怪的人。

為首的是個老太太,瞅著也就五十多歲,一張長了毛似的黃蠟蠟瘦冬瓜臉,吊梢眉,三角眼目光炯炯,神色嚴峻仿佛帶著氣兒,餘怒未消,梳著網了黑網子、插著銅簪子的老娘們大纂頭,穿一身半新不舊深藍布大襟褂子,淺藍半舊褲子,下頭綁著黑布綁腿帶,白布襪子黑布鞋。左手扶著方才帥氣的小張子,右手扶著個灰白發辮,滿臉皺紋,厚嘴唇噘著、半駝背,一身黑布短打扮、戴圓草帽子的沒胡子老頭,跟著倆一臉恐懼灰藍大褂、梳大辮,長得俏麗的大丫頭,一個捧著包袱;一個捧著個金晃晃水煙袋。

再往後,崔管事扶著位神色惶恐沮喪淒慘皆備,三十出頭中等身材的俊秀男子,頭戴小瓜皮帽,一身皺皺巴巴的青洋綢大褂,光腳穿雙半舊黑布鞋,左手也握了個金晃晃的水煙袋,右手捧著個小楠木匣子。身邊稍後是位穿褐色竹布大襟褂、藍布褲子青布鞋,臉如倭瓜,雞胸駝背眼帶淚痕的三十來歲女人,後麵左邊倆十七八藍布大褂的漂亮姑娘扶著,右邊是位胖墩墩臉如月餅穿一身淺灰大襟褂的女人,甩著粉紅手絹抹著鼻涕。

楊爺一看,差點樂嘍!這是唱的哪一出?這輝煌莊嚴的地界兒,突然出來這麽一群鄉下老媽子、小夥計似的人物,那位崔管事說,是他們家老太太和大少爺?哦,莫不是為了逃命換了裝束?

方才要訓他的老頭撞見這群人,猛然站住身,驚了片刻,眨了眨三角眼,連帶後頭滿臉驚愕的大人們,趕緊趨步上前,顧不得行禮,急匆匆問:“老祖宗,這是上哪兒去?”老太太斜眼瞅了瞅他們,又轉身回頭看看大少爺,冷哼了一聲,指了指遠處:“把你們車上那些零碎都給我卸下來!都什麽時候兒啦?!洪泰,我的車呢!”

“嗻!”這群翎頂輝煌的大人回身招呼下人們趕緊扯下紅圍子和車上鑲金鍍銀的飾物,扔了一地。俊秀的小張子一指楊爺:“老祖宗,您的車在那兒呢!奴才們剛雇的,是咱京裏人。”

“嗯。”老太太也不看楊爺,叫過那些大人們的車,肅然指派道,“少爺坐你舅舅那輛車,小倫跨轅,趕車的跟著,倆兒媳婦坐小澤那輛,三格、四格、小袁兒,坐小昌那輛。你,過來!”一嗓子喊過個皮猴子模樣十幾歲少年,狠狠啐了他一口,罵道:“你個不成器的東西!你給我跨轅。娟子和榮子跟我坐一輛車。”

“是!”

這老太太看起來正格兒是個能拿事兒的主兒,一碗茶的工夫便分派得條條有理絲毫不亂,其餘的老爺大人沒車坐,隻好在後麵跟著。老太太踩著板凳扶著倆丫頭進了楊爺的車廂,皮猴子少年撓撓頭,跟楊爺左右跨轅。剛放下簾子,老太太忍不住探出頭來怒聲斷喝道:“今兒是逃難,出遠門!都把簾子放下來!出頭露麵的由我說話,誰敢亂講一個字,立刻打死!都聽見了嗎!”

眾人麵麵相覷,鴉雀無聲。車把式們都放下了簾子,楊爺心裏一哆嗦:這母夜叉一樣的人物就是那位天天拜佛念經惜老憐貧的老太太?

“今兒個當班的是誰?”

人群裏出來個高大小夥兒半跪道:“奴才劉安生伺候老祖宗、大少爺!”老太太隔著簾子喊:“快,叫王老大人速速跟上,就說我的話,他年紀大了,要奮力跟上咱們。你派人和崔管事在前頭探路,李管家和洪泰在我車兩邊伺候,隨行的裏邊兒夥計都由你管著,外頭夥計叫小興、小瀾管著,誰敢亂跑亂說話,拿住就殺。”

“嗻!”

“轟隆隆……”又是一陣大炮響,是永定門方向。崔管事跑過來一捅楊爺,火上房地喊:“還愣著幹什麽?還不快走!”楊爺不滿地瞪他,跟車裏的老太太說:“大媽,您老坐穩當嘍。咱們走嘍!”說完一揚大鞭子,“啪!啪啪!”幾聲脆響,悠遠嘹亮,馬匹一較勁兒,車輪緩緩轉動,出了大紅牆,過城門樓子,匆匆而去。後頭一大溜馬車騾車緊緊跟著前頭楊爺這輛領頭車,車前是叫劉安生的小夥兒和崔管事領著幾名彪形大漢騎馬開道,一長溜車後頭,是那些或騎馬或步行踉踉蹌蹌跟著的大人們,再後頭,稀稀拉拉跟著些荷槍實彈的兵丁,瘋了似的撒腿就追。

隨著這堆人馬慌不擇路而去,後頭紅牆黃瓦間一道道高大城門又“吱呀呀”緩緩關閉,關閘落鎖,仿佛從未開啟,除了連天炮火,四周一片死寂。許多忠心護駕的旗兵、禁軍將士們,被清涼夏風吹醒,懶洋洋伸展腰身,擦槍取刀,堆砌沙袋,還預備拚死搏鬥一番。

楊爺摸摸肚子,暗中納罕:這老太太好大的排場!想起方才她登車時的天足大腳,哦,楊爺明白了,這是個旗人老太太。哎,不知道自己瞎眼老娘到底過得咋樣。楊爺一邊揮鞭趕車,一邊暗中掐算日子:十七、十八……今兒正是庚子年七月二十一清晨。

天上零零星星下雨了,跟著前頭人馬過了景山西街,貼著牆根兒急速趕路,楊爺心裏納悶:這繞來繞去的,還不趕緊走?這隊淩亂不堪的人群,偷偷摸摸避人似的專撿僻靜的地界走。剛一愣神兒,後頭槍炮聲一陣接一陣猛烈,硝煙烈火長了眼似的跟在他們屁股後頭,嚇得車上的人吱呀亂叫。細雨紛紛,周圍又是虎神營、義和拳咆哮震天的喊殺和無計其數逃難的老百姓們奔跑、擁擠,整個隊伍不斷有人掉隊、逃跑,等稀稀拉拉出了地安門,到了鼓樓,就剩下一半人了。急得趴在驢背上長相醜陋的老管家在後頭對著夥計們直罵娘,可任誰也不聽他的,到處都是殘兵敗將和逃難的人,淒慘、憤怒的叫喊聲,早把他罵娘聲淹沒了。

楊爺揮鞭,就聽車棚裏老太太大罵左邊跨轅的這位小少爺,小少爺翻了翻白眼兒,一臉不忿,可不敢還嘴,看得楊爺直樂。不大會兒,老太太問:“車把式,你家老娘多大年紀了?”

“六十開外啦。”

“身子骨還好嗎?”

“托您福,還湊合吧,就是眼睛不中用了,看不見。哎,這年月,有口嚼裹兒,能活著就不易。嗨!我說那位爺,你,你看著你那驢點兒!都撞上我車啦,瞪什麽眼?!我車裏坐著老家兒呢!真他媽不像話,逃難還帶那麽老些東西!”楊爺正跟邊上一位騎驢搶路的生氣。

“老家兒?什麽叫老家兒啊?”隔著簾子,老太太仿佛笑了。楊爺抹了把臉上雨水:“哦?老家兒,就是家裏老人的意思。我可沒占您便宜的意思,看您跟我娘歲數差不離大,隨口說的。”

半晌,裏頭才說:“這話我都多少年沒聽過嘍,是這麽個意思。”

“快趕你的車!怎麽那麽些廢話!”戰火硝煙裏,崔管事一點兒不怕,騎著馬跑來跑去,跟喝了蜜蜂屎一樣興奮,訓了楊爺兩句。“駕!看道兒啊!老少爺們看道兒!”楊爺不言語了,知道大戶人家毛病事兒多極了,還內外有別,心裏膈應。

雨越下越大,京城道路,本來就是無風三尺土,有雨一城泥,沾了雨,黃乎乎黑拉拉的臭泥巴到處都是,一踩上去,能陷進半條腿!楊爺這隊車馬也走得很辛苦,半路上陷進去不知多少次,幸好跟隨的人多,也給勁兒,推的推,拉的拉,終於出了德勝門。

楊爺心裏暢快。多少日子被關在城裏,好容易出來啦。他嘴裏咋呼著,胳膊用勁兒,甩開大鞭子“啪啪!啪啪!”就是一陣敲打,飛旋的鞭梢帶著厲風四處驅趕混亂人群,大家夥兒紛紛躲避,不一會兒便上了大道。車廂裏老太太突然問:“把式,你這鞭子玩得溜兒,聽聲音挺熟呐?”

“您過獎!大媽,不瞞您說,我趕車十幾年啦,這玩意兒還是第一次用。讓讓嗨!都讓道兒啊!”

老管家眨了眨死魚眼,不滿地瞪了楊爺一眼,問:“老祖宗,咱們直接奔西路?”

“先去園子!”一行人馬上了大道,楊爺越走越奇怪,咋奔了西南?走了小半個時辰,到了直連西山禦園的大道。

這條路很好走,地下全是黑色大理石鋪設的,高有數尺,據老人們說,是雍正年間,雍正爺大修圓明園,為了從大內去禦園來往順暢,特意下旨命雲貴總督從雲南上貢大理石鋪設而成,平時隻許宮廷用,老百姓隻能走兩邊的土路,日常由步軍統領衙門維護,到了萬歲爺大駕去圓明園,千乘萬騎、六龍禦車、鑾儀整肅,就走當中這條禦路。後來圓明園叫洋鬼子燒了,老佛爺又修了頤和園,還是走這裏。這會兒逃難,誰還管那些個,大家一窩蜂湧上禦道,放開腿腳跑唄。不到一個時辰,遠處顯出山明水秀,青山倉潤,龐大巍峨的一色離宮別苑。

過了一座描金彩繪、高聳華麗的三間四柱七架牌坊,前頭是高大的單簷歇山頂五間朱紅金釘大宮門,左右兩邊是巨大的青銅獅子穩坐在漢白玉須彌座上,外頭有一排排青磚值房和禁衛值房,外圈是一層密密的“鹿角木”,防範民人隨意踏入禁園。前頭帶路的幾位直直奔上去,在門外下馬,不少頂戴輝煌的人匆匆小跑迎出來,可把楊爺急壞了:“哎!前頭的,那裏不能隨便進呐!那是……”

“沒事兒,你就趕你的車吧!”車廂裏的老太太說。楊爺猶豫:“大媽,不是我駁您,這裏頭可不是尋常人家,是老佛爺的禁園,咱、咱逃難歸逃難,不能進,進去就得殺頭呢!”

旁邊車轅上的小少爺滿不在乎,哈哈大笑:“瞧嚇得你!真慫!有膽子嗎?我……”

“閉嘴!”老太太怒了,“趕你的車,我認識老佛爺,甭怕。萬事都有我呢!”徹底懵了的楊爺隻好從命,前頭五間大宮門早已全大開,楊爺趕著大車,直踩著雙龍透雕的丹陛石刻進了頤和園東宮門,那上頭九龍環繞的赤金大匾上明晃晃“頤和園”三個大字,晃得他眼珠子疼。楊爺就是做了八輩子夢,也沒想到自己個兒一個趕大車的力巴兒,能趕著大車進了禁衛森嚴如同天宮一樣的頤和園。

仁壽門前,老太太下車囑咐:“把式,你在這兒待著,我去去就來。可候著我啊!”一把抓過小少爺,後頭大少爺、大少奶奶跟著,一溜煙兒進去了。

不大一會兒,楊爺聽見大殿裏傳來怒罵聲,他正納悶老太太怎麽認識老佛爺呢,幾聲咳嗽,那位老太太扶著老管家,身後跟著一幫汗流浹背的侍從、老頭兒慢慢走出來。這當兒,仁壽門外,一個四十多歲的旗人一頭一臉油汗,發辮散亂哆哆嗦嗦慌不擇路跑了進來,腳下一絆,撲通來了個狗吃屎,正趴在楊爺跟前兒。楊爺瞧著他眼熟,思索著打那兒見過,對,是當日殺楊大人的刑場上!剛要拉他,誰知這人扯著嗓子急得火上房似的大哭起來:“老祖宗,快!快走!洋鬼子已然攻進東直門,俄國老毛子和日本小鬼兒大隊人馬從西直門攆過來啦!”話一出口,滿院人無不勃然變色,連方才還沉穩自如的老太太也嚇得變了顏色,略一思索,趕忙叫道:“大少爺呢?”

“兒子在。”那位看起來病懨懨的大少爺一臉清灰,湊過來。老太太一把抓過他胳膊,衝他惡狠狠“呸”了一口:“你這個孽子!這下稱你的心了吧?!還不快上你的車去!”遠遠兒傳來槍炮齊鳴,老太太身子一震,大聲喝道:“慶大爺,你留下,方才說的事兒,你瞧著辦!三格、四格和小振子跟我走。”

“嗻!”一個瘦臉老頭兒恭恭敬敬瞥了她一眼,諾諾連聲。楊爺顧不得細想,搬凳子請她和倆大丫頭上了車,跟隨的眾人淒淒慘慘戚戚,誰也沒敢哭,紛紛上車馬,一溜煙兒出了頤和園東宮門。車裏的老太太挑簾兒回首,兩眼無神,遠望後頭宮門外紛然大亂沒頭蒼蠅似的人群和淒厲的哭嚎,露出十分不舍的神情,鼻子抽了抽,兩行老淚奪眶而出,小嘴緊緊抿了抿苦苦忍著放下簾子。半袋煙工夫,後頭的哭嚎聲沒了,一行人如喪家之犬踏上不知吉凶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