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楊爺被關在城裏半個來月沒出去城,內城、皇城裏頭也亂作一團,那麽些的兵丁、義和拳亂頭蒼蠅似的到處流竄,攻打東交民巷、西什庫教堂的人越來越少,殺人越貨、搶劫撿漏的越來越多,大白天的旅店、酒館、商鋪、飯館、當鋪關門閉戶,老百姓被嚇壞嘍,任誰也想不到,皇城內外還能被肆擾成如此。街麵上人心惶惶,不少人麵如死灰。

他得逃出去,離開這座鬼城豐都一樣的京城。可怎麽跑呢?在他找的隱蔽地界兒,楊爺打了個盹兒,天色拂曉,街上大亂,滿街兵丁咋咋呼呼七嘴八舌說著什麽,楊爺趕著車正踅摸吃的呢,湊過去一聽,不由得似三九天冰水澆頭!

原來,河西務失守後,陣腳大亂的官軍、義和拳全線崩潰,兵敗如山倒,丟盔棄甲抱頭鼠竄,京畿門戶洞開!八國聯軍順著運河占了通州張家灣,前鋒過了八裏橋,直奔朝陽門而來!

這一驚一嚇,楊爺更餓了,事到如今無可奈何,也得先填飽肚子啊,他這會兒就想找個賣豆汁兒、棗麵粥的小攤兒喝點順順。

那年月,京城老少爺們沒個不愛喝豆汁兒的,四九城裏遍布的豆汁兒攤,每日趕早,全是捧著大碗吸溜著綠瑩瑩豆汁,就著焦圈、鹹菜疙瘩絲兒吃早點的老少爺們,這玩意兒外地來京的人一嚐絕對得噴,又澀又酸,然而北京城裏的老少爺們就是愛它,一年年一代代傳下來的美食,就數豆汁兒最便宜,也最深入民心。可這炮火連天的,性命都不保,誰還敢出來擺攤呢?轉了幾條街,一個人影兒不見,四處殘垣斷壁、焦黑的樹杈和血汙遍地的屍首,角落裏,幾條野狗大咧咧毫不避人,舒展尾巴大口撕咬著幾具爛成一團的屍體,汙血爛肉在野狗嘴裏好似香噴噴的紅燒肉,狼吞虎咽津津有味,連腳趾頭手指頭也被細細嚼碎了吞下去,看得楊爺一陣惡心。

快溜達到西安門了,地下密密麻麻睡在席子上的各路兵丁也沒醒,有的在說夢話,有的找牆根撒尿,還有些也餓了,提溜著刀槍四處找尋吃食。

碰上個虎神營的兵丁一問,那人指了指西安門裏,說:“豆汁兒?有日子沒見啦,你去地安門瞧瞧,不定那裏還有擺攤兒的呢,哥們兒,有吃的沒有?”楊爺塞給他一塊餅子,趕車進了亂哄哄的西安門。西什庫教堂內外還是炮火連天打得熱鬧,剛進皇城,就見一叢叢刀槍鮮明的旗兵守在皇城根兒下,遠望不知道多少人,這是榮中堂最後的一點兒家底兒,放在這裏護衛大內用的。楊爺不敢停留,擠過去到了地安門裏,看了半天,咦,遠處有那麽幾個掛著小燈籠的攤子,圍著一群人,正吸吸溜溜咕咚咕咚喝著什麽。

“豆汁兒!”楊爺苦中作樂,拉馬過去,琢磨著這日子口,還真有不怕死的出來做買賣。幾個小攤兒並排在地安門燕翅樓下,有炸焦圈兒的、有賣小芝麻燒餅的。兩家豆汁兒攤子,淩亂的板凳上全是喝豆汁兒的老少爺們,桌上擺著不要錢白吃的鹹菜絲,個個喝得滿頭大汗心滿意足,仿佛有了這碗豆汁兒,北京城還是北京城。

扔過幾個大錢,買了包炸焦圈兒、十來個小芝麻燒餅,楊爺對手腳忙亂的掌櫃點點頭,喊道:“來一碗兒!”

“嘚嘞!爺們,坐下喝,鹹菜您自己個兒盛!”粗瓷大碗,熱騰騰飄著酸澀香氣,楊爺端著坐了,輕輕一吹,喝了一小口,一股暖流下肚,真舒坦!再來口炸得金黃香脆的焦圈兒,總算定住了心,咕嚕嚕灌了幾口,暖心暖胃的豆汁兒讓亂世裏的楊爺覺得近在咫尺的戰火都不那麽刺眼嘍。

豆汁兒攤子上形形色色坐滿了各種人,穿綢裹緞的、布衣長袍的、短衣打扮的、戴著小帽破衣拉撒的,還有幾位穿著四開衩袍服、腰係杏黃帶、梳著大辮子的,一看就是住在皇城附近的宗室,也大馬金刀混在人群裏大口吃喝。

這也是老北京的奇景之一:但凡吃酒席,各王公親貴、文武大臣都有一定之規,王公親貴絕不隨隨便便跟大臣們一起吃飯,大臣們也絕不會隨意跟飲漿賣水拉車賣菜的力巴兒窮漢一起吃,旗人自重、好麵子不說,文武大臣也有失體統,可隻有去喝豆汁兒,不僅沒人管,更沒人笑話,來的這些王公親貴文武大臣還能留個“與民同樂”的好名聲。也不管你是王爺、公爺,還是打鐵、賣菜的,大家不分高低貴賤團團而坐,不論官品爵位、不論窮富,講究先來後到,捧著大粗瓷碗咕嘟咕嘟喝個肚兒圓,相逢一笑,各自走人。一種最簡單、最便宜、最深入人心的飲食,能破了朝廷拉拉雜雜的禮法規矩,正格兒是老北京的一項特色。

喝到第二碗,楊爺抹了把汗,放慢了速度,把剩下的焦圈兒、芝麻燒餅用紙包了,預備中午再吃。轟轟烈烈的槍炮聲又緊了,震天動地巨響連連,東半天火紅一片,濃煙翻騰了直上九霄,直叫人驚心動魄。“轟隆!轟隆隆!!”又是驚天動地的幾聲響,連高大的皇城都顫巍巍動了幾下!豆汁兒攤兒這邊卻鴉雀無聲,都低頭大口吃喝,大家夥兒都習慣了,誰也沒當會兒事。

“嗨!這馬車是誰的?!有主兒沒有?有人嗎?沒人大爺我拉走啦!”楊爺一回頭,幾個呼哧帶喘的漢子正扯著嗓子大喊,為首的要解他的馬韁繩。“慢!”楊爺沉了臉,揣了吃食舉著大馬鞭飛身跑過來,打量幾個不速之客。為首的是個又黑又胖的大高個兒,四十出頭,身強體壯,大胖臉蒜頭鼻子大嘴巴,大辮子纏在腦袋上,一臉驕橫之色,一看就帶著功夫,身穿不太合體的毛藍細布褲褂,短衣襟,腳下是一雙薄底兒短靴,腰裏卻係著一根草繩兒,後頭跟著的都是一水兒藍細布褲褂,白襪布鞋,臉色蒼白喘著粗氣,背後背著快槍!

“這馬車是我的!怎麽?尊駕這是要明搶嗎?!”楊爺看著來者不善,但他不在乎,吃飽喝足了,手裏握著大鞭子瞪著大高個兒。大高個兒也看了他幾眼,兩手抱懷,陰著臉問:“你是車把式?”

“啊!幹的就是這活兒。”

大高個兒飛速轉眼珠兒上下左右看了他好一會兒,突然一伸手拍了楊爺肩頭,楊爺警惕著呢,一晃肩頭,伸手抓住那小子手,生生掰到胸前,那人也不惱,倆人握了手較上勁兒啦!一個如大力金剛,手法沉重勁頭剛猛,一個如神力天王,逐漸加力毫不畏懼。後頭背槍那幫小子全看傻了,伸頭伸腦要說話,又不敢。大高個兒滿意點點頭,撇嘴道:“好小子!還挺有勁兒!就是你啦!甭抻著啦,快,有個遠道兒的活兒,走吧!”楊爺活動活動,也是一驚,大高個兒功夫不賴。他聞聲不動,問:“走?上哪兒?!告訴你,爺不拉活兒了,專給義和拳拉糧食的。”

本以為拿義和拳嚇嚇他們,不想大高個兒冷笑一聲:“義和拳?狗屁!嚇唬耗子呢!”一揮手,後頭幾個年輕漢子立馬舉槍相對,大高個兒調皮似的抹抹唇上並不存在的胡子,獰笑道:“車把式,告訴你。這趟活兒,你小子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事後有你天大的好處!要是膽敢起丁點兒逃跑的念頭,哼哼,爺當場崩了你!信不信?!”楊爺一聽這話氣得血氣上湧,老話兒說兔子急了還咬人,螞蚱下油鍋還得蹦躂幾下呢!大老爺們能叫你們幾個嚇住?說話就要掄鞭子動手。

“轟!轟隆隆!”東城那邊又是幾聲震耳欲聾的炸雷聲,不遠處又跑來個短衣短靴的年輕人,挎刀背槍,十分焦急大喊:“師父!師父!!您老人家甭跟這兒磨嘰啦,那邊兒都火上房啦!麻溜兒快著點唄!再晚了可就來不及啦!”

一聽這話,大高個兒胖子使勁兒壓了壓火氣,眼裏劃過一絲驚慌,換了低聲下氣:“爺們,看你也是條漢子,不瞞你,我們家也是老京城人家,這不,洋鬼子打進來啦,我們府上的老太太、大少爺、大少奶奶們不能死在這兒吧!得出去避避,可道兒遠,身邊也沒幾個會趕車的把式師傅,今兒派我一差事,從半夜找到這會兒,就瞅見您的車了,哎,亂世不易,您隻當可憐可憐我這個做下人的,送我們一趟。甭擔心銀子,車錢先付!”說著從後頭背槍人懷裏掏出錠元寶雙手捧過來。楊爺正疑惑,一瞅這元寶,好家夥!正經鋥明刷亮黃澄澄的一個有邊有翅兒的大金元寶!金色閃亮帶著柔和華貴略微紅豔豔的赤色光芒,下頭還蓋著戳記,媽呀,出手也忒大方了,就這一個,最少也得三十兩。

那當兒按一兩黃金兌三十五兩銀子算,這錠元寶最少能換上千兩銀子呢。楊爺搖頭就是不應,他這人實在歸實在,可不傻,久在江湖行走,知道大難臨頭,京師不保,就有那些個趁機發國難財的地痞流氓無賴混混兒,專門搶掠富豪人家,真幹成一票兒大的,把人家全家宰了,裝載了金銀財寶一溜煙兒跑到外地花天酒地,這種事兒,他可沒少聽說。眼見眼前一行人身帶火器、行蹤跋扈詭秘,楊爺越發警惕。

那大高個黑臉胖子正急得沒法兒,遠處叫喊的小夥大步流星跑過來,“啪!”衝他打了個非常漂亮的千兒,起身衝楊爺微微一笑。小夥兒長得非常帥氣,大概十七八歲,劍眉星目,鼻梁高聳,臉頰紅潤,唇紅齒白,身段細長英武,寬肩細腰大長腿,也是一身短打扮,又黑又長的大辮子纏在脖子上,腰間掛著把二尺多長貼金嵌寶的華貴腰刀,背著長槍跑過來,一絲兒不喘,看來也有功夫,叫人瞧著就親切熱情、禮貌周全。漂亮小夥和黑臉胖子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又下了跪,這才說動了楊爺。

小夥笑吟吟道:“大叔,我叫小張,您老這可是做了善事!我們老太太快七十了,成日介吃齋念佛,大慈大悲惜老憐貧,可不是菩薩保佑遇上您這位貴人!”

楊爺是實誠漢子心性,最是吃軟不吃硬,又聽人家家裏有快七十歲燒香念佛的老太太,立馬想起了自己的瞎眼老娘,心一軟,拉他起來歎息道:“好啦!都快起來。老爺們,動不動就跪,像什麽樣兒?這麽著吧,咱說好了,我隻送你們出城,出了城,我得去三河縣找我老娘!”

師徒倆看穿楊爺仗義忠厚,好話說了一籮筐,強把金元寶給楊爺塞進懷裏,楊爺說了姓氏,嫌金子沉重,無奈用布包了,塞進車廂褥子下頭,揚鞭打馬,跟著這幫不明來路的人,又進了皇城。皇城裏頭楊爺不熟,全是旗兵禁軍,抱著大刀鳥槍都睡著呢,因此眾人不敢走大道,隻溜邊兒,看著他們熟門熟路如入無人之境,楊爺越發奇怪:這是哪家大宅門的?皇城裏頭的大宅門、王府屈指可數,他記著,除了和嘉公主府,皇城裏頭就隻有禮親王府,老睿親王府和老英親王府早改成寺廟衙門啦。沒聽說有什麽公爵和大宅門在皇城裏呀?這幫人到底什麽來路呢?

穿大街過小巷,轉了不知道多少彎兒,繞過景山東街,叫開守衛森嚴的北上門,四周便都是紅牆了,磚牆上下都堆著沙袋,不少大兵還在夢鄉裏。越往裏走,紅牆越發高大雄偉,巍峨壯觀,天色陰沉得要下雨,濃鬱蒼茫,陰霾滾滾,遠處槍炮聲轟隆隆炸得人心直發抖。楊爺也沒仔細看到底到哪了,坐在車轅上低頭抽煙,前頭大馬拉著車輪嘎吱嘎吱碾在石板路上,像進了一座空寂陰森的大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