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待棺材送回賢良寺,楊爺跟老順管家商議了,事不宜遲,這會兒外城門還開著,趕緊走!楊夫人知道隻得如此,含淚遣散了大部分家仆,趕忙打點行李,又央告楊爺想辦法雇大車送棺材。還不錯,榮中堂不便出麵,偷著派人送了五百兩銀子的奠儀,聽說這事兒為難,念在相交多年同朝同事的交情,叫武衛中軍派了三輛大馬車,一輛馱轎,二十來個兵丁,護送楊夫人一家人趕緊出京避難。

當天下午趁著大風,前頭一輛拉著棺材,周圍荷槍實彈的武衛軍護從,楊爺也趕車跟隨,一直出了德勝門,往北遠望,一片野草雜亂瘋長,一眼望不到盡頭。

等出城五裏遠近,楊爺住了腳,跟楊夫人、老順管家道別,眾人又是一番痛哭。在棺材車前,楊爺舉香默禱:“楊大人,老哥哥,您冤屈被殺,幸而一家子老少逃了大難,英靈不遠,保佑著家人一路平安!”

“兒啊,快,快給你楊……楊叔叔叩頭!”楊夫人抹著淚叫倆兒子下車行禮,大的已然娶了媳婦,小的還在總角之年。楊爺一把拉住一個,喊道:“使不得!小爺們金尊玉貴之體,哎,如今說不得,好好照顧你們娘,回老家或是種地或是經商,可千萬別再做官啦!今天一別,不知道何日相見,保重!”

那個小兒子穿綢裹緞,銀娃娃一樣漂亮,跟皮猴子似的抱著楊爺不撒手,奶聲奶氣說:“楊叔,我阿瑪常說,有緣千裏來相會,您是好人,我長大了,必得報答您!”

“哈哈哈哈,那、那敢情好!小爺壯壯實實的,給你爹傳宗接代!楊叔等著!”不大一會兒,老順管家看看左右沒人,叫人搬了一口滿是塵土的箱子,悄聲說:“楊爺,這是我們夫人給您的。”

楊爺一驚,放下小孩兒,說:“這是幹啥?!我不能要!”

“噓!”老順管家使勁兒搖晃腦袋:“您小聲些!您掂掂,不是什麽金銀財寶,上頭還貼著封條呢。那日抄家,家裏頭都來不及抽身就叫那幫王八蛋一擁而入,這是我大小子從後庫裏慌慌張張搬出來的,也不知道是啥。夫人說了,害怕是什麽犯忌諱的東西,您琢磨琢磨,這一路上千山萬水,萬一道上兒叫人認出來,更是了不得!就送您了,不管值錢不值錢,也算給您留點念想!”

箱子不大,四尺長,三尺厚,黃銅包角,楊爺掂了掂不重,上頭封條早已漫漶殘缺,前頭一個大銅鎖也鏽跡斑斑,楊爺還要推辭,老順管家早已走遠了,衝他揮手道別。楊爺無奈點點頭,直看著一行人沒了蹤影,才轉身回來。

正當楊爺要趕車去三河縣找老娘,又被朝廷新調來的援兵抓了回城運糧的差事,他是車把式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隻能跟著兵馬又回城各處運送糧食衣物。城裏依然大亂,東交民巷和西什庫前頭堆了一地死屍,還是打不進去。

翰林院、肅王府被燒那天,楊爺跟著撿了幾本子被燒零散的《永樂大典》殘書,唉聲歎氣回住處拾掇馬車。就著上頭發的大醃蘿卜,吃了碗老米飯,倆大窩頭,灌了一肚子熱水,瞧瞧沒人來,關緊院門兒,把藏在車廂下頭的箱子給搬了出來。

這箱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看著木頭還好,掂掂也不沉,按楊府老順管家說,不是啥金銀珍寶,可楊爺到底不放心,摸摸前頭黃銅鼻子上的銅鎖,尋摸了塊青磚,幾下敲開了,抬手啪嗒開了箱子。

也不知道箱子被封閉了多久,封條上看不出,一股多少年的灰土被盒蓋帶了出來,揚了楊爺一頭一臉。“阿嚏!阿嚏!”灰塵夾著一股說不出來味道的氣味兒衝進他鼻子,熏得楊爺涕淚橫流,一麵呼嚕臉一麵罵了幾聲,往裏看。箱子裏嚴嚴實實蓋著杏黃緞塞滿四角,被蟲蛀了不少小窟窿眼兒,落滿了灰,掀開杏黃緞,下頭蓋了層大紅綾,掀開了,裏頭裹了層早已發黃的棉花。“咦?什麽寶貝藏得這麽嚴實?”楊爺驚疑不定,把棉花摘開,隻見露出半個碩大紅豔豔的大桃子!

也不知道桃子是啥料子做的,晶瑩剔透潤澤半透明,在午後陽光下熠熠生輝。楊爺趕緊把棉花都掏出來,謔!桃子還不是一個,是一對連體的。大的如海碗,小的也比真桃大了一圈兒,紅盈盈的桃嘴兒、粉紅色半透明的桃腹,被幾片碧綠光潤的葉子圍著,葉片上,還有幾隻粉紅色逼真的小蟲兒,趴在葉子上正預備啃呢。這組物件雕琢得異常鮮活,惟妙惟肖,妙手天成,真瞧不出半點兒人工雕琢。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海外來的大蟠桃!楊爺樂了,他哪見過這麽漂亮的物件,仿佛滴上水滴,這桃子就跟真的一樣,又鮮又甜,咬一口嘎嘣脆!

蹲下來仔細看看,這活兒做得真地道!桃子裏有絲絲縷縷的棉絮樣的絲兒,紅綠交翠光芒閃爍五顏六色,晃得楊爺直頭暈,實在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一陣冰涼舒爽躥遍全身,再看葉片上的小蟲兒,活了似的紮著翅膀抖動須子,影影綽綽爬動起來!好家夥!這手藝真不賴!楊爺由衷讚歎道,把大蟠桃拿出來掂掂,不沉,可也不輕,什麽料子的?在他看,這應該是個五色玻璃桃。

既然認定是玻璃,楊爺收了楊府這件玩意兒,也心安理得嘍。

看了半天,楊爺正要把玻璃大蟠桃放回去,一瞅,下頭還有一層呢!哦,原來這箱子是兩層,中間有塊隔板,楊爺小心翼翼拿杏黃緞包裹了蟠桃,雙手輕輕一提,隔板取下,探頭一瞧,下頭也是塞得滿滿的已然發黃的棉花絲絨。

撥開絲絨,下頭露出黃絹,撥開黃絹,下頭是紅絹。楊爺抹了抹額頭汗水,心裏突突直跳,長這麽大,第一次大白天跟做賊似的掏摸東西,他自己個兒都覺得別扭。撥開紅絹,裏頭嚴實裹著一大包油紙。裏頭鼓鼓囊囊,仿佛是束長條兒的大蟒蛇!

“媽呀!”楊爺驚叫一聲退開兩步,等了片刻,又摸了摸,確實是盤成一大團蟒蛇似的物件。一咬牙,撕開層層早已幹澀的油紙包,定睛一看,楊爺先是一愣,緊跟著樂了:油紙包裏,非金非寶,乃是一條盤繞起來頎長的大鞭子!楊爺高興得連槍炮聲也不顧了,掏出小煙袋鍋,裝煙打火,猛抽一口,做夢一般咧著大嘴笑嗬嗬蹲下打量。

嗬!這根大鞭子,那叫一個漂亮!估摸著得一丈多長,後頭棕紅色把手雕鏤精美,說龍不是龍,說獅子不是獅子,二尺長短,把手後頭凸出一塊,鑲著一塊鴿子蛋大小的蒙了灰、烏沉沉的五色小石頭。前頭的鞭身,因年代久遠,看不出本色,已然斑駁蒼灰,楊爺撥弄幾下,發覺這鞭子是絲絨加馬尾、鋼絲、金銀絲密紮紮束成,活兒做得異常地道,數種絲線絲絨均勻細順、毫發畢現,外頭鞭身瞧不出,裏頭卻暗束九股,每隔一股,再用銅絲橫紮密釘,上頭還有些曲裏拐彎鬼畫符似的梵文,瞧著既大方莊重又貴氣十足。提起來晃一晃,軟如棉絮,一抖手又硬如鋼條,能軟能硬,能長能短。楊爺喜不自勝,再看,頎長鞭身上還用細細的金銀線秀滿了雲龍升騰、彩霧雲紋,鞭梢也跟市麵上的不一樣,墜了個小指長的精銅鍍金的小哨兒,下半截塗了滿滿一層蠟。

“嘶……”楊爺倒吸口冷氣,尋思道,“真他娘怪!這、這鞭子難道是楊府趕車用的?不能夠吧?這麽靚的活計,咋藏得這麽嚴實呢?不對,要不是趕車的大馬鞭子,誰家還當寶貝似的拿這玩意兒壓箱子底兒?!”

甭管怎麽說,楊爺看中了這大鞭子。他覺得,這是老天爺降下的“緣法”。大酒缸巧遇楊大人,送銀子、送煙袋鍋兒,哪怕楊大人要跟他結拜、臨死囑托,楊爺作為老爺們,或多或少都覺得哥們弟兄,絕不能收人家銀子,能幫就幫一把。到了,收了人家送的一口箱子,他心裏著實不安,好像做好事兒求回報一樣。這可不是京城老爺們的做派!

見了這鞭子就不成了,一股又酸又甜又深沉暖煦的感慨油然而生。他真愛呐,老話兒說紅粉贈佳人,寶劍配英雄,幹什麽吆喝什麽,跟讀書的喜歡古書、養鳥的喜歡鳥籠子、練武的喜歡寶劍寶刀、愛古董的在意銅瓷古玉一樣,趕大車出身的楊爺,對大鞭子動心啦!楊爺愛不釋手撫摸著鞭子,兩眼一酸,想到了被問斬的楊大人和冥冥中不可預測的天意。這就是緣分呐!這天定的“緣法”,凡人百姓哪能違反呢?!熱淚潸然而下,一時間楊爺胸中酸甜苦鹹五味俱全,說不出個準滋味兒。直筒子脾氣嘛,他也沒再想想,人家楊大人總管內務府這麽多年,哪能把“大馬鞭子”壓箱子底兒呢?

一股豪氣衝得他有些憋悶,楊爺裝好了大玻璃蟠桃,塞好棉花,把箱子偷偷藏進馬車車廂最裏頭的暗格兒裏,喘了幾口粗氣,脫了外衣,一甩鞭子,在當院裏耍了一套他從小自個兒琢磨出來的“鞭法”。

鞭子一抖,猶如金蛇淩空,在半空裏“啪!”的劇烈鳴叫一聲,好似空穀中陡然打了個霹靂!震得四處肅然,連周圍噗噗簌簌的槍炮聲也給壓下去啦。楊爺又驚又喜,豪氣迸發,右臂畫圈半抖,大鞭子呼啦似虯龍入海顫成數撥浪濤,順勢橫著一掃,“呼!”當院起了陣小旋風,又似沉寂已久的怪蟒出洞、金龍橫空,帶著肅殺的獵獵氣息飛旋舞動,四處伸展肢體尋找獵物,撒了歡兒一樣鳴叫著、盤旋扭動頎長的四肢。就見院中的楊爺雙臂擺開,帥氣十足左右手交替耍著條斑斕大蟒,躥蹦跳躍都不合什麽章 法,卻身形靈動、鞭風凜冽,低頭撤步、上步轉肩遊刃有餘灑脫大氣,時而如泰山壓頂,時而似高山垂瀑,指東打西、指南打北,那根大鞭子在他手裏活了般得心應手,絲毫不見生分,響亮清脆的鞭梢密布四周,跟牆外槍炮轟鳴合二為一,愈見功力。楊爺耍得高興,小臂一反手,橫著來個長龍入海式,又轉動幾下,鞭子飛旋得更快,電光火石間環繞全身,如團團光影隻見鞭影重重不見人影!多半天,楊爺大叫一聲:“收!”順勢抖了抖,鞭子在半空裏晃了三晃,飛快收了身形,縮回到他手裏。

出了身透汗的楊爺顧不得擦汗,把原來的大馬鞭取了來,比量了比量,拆了前頭鞭身,找了團鐵絲麻繩,把這條大鞭子把柄牢牢拴固在跟了自己多年,早被摩挲得油光湛亮的半人高的大鞭柄上,又試了兩下,嗬!那叫一個順手!

滿心喜悅的楊爺沒等樂嗬半天,從前線敗下來的軍兵們傳來消息:八國洋鬼子已然攻下了天津衛,前鋒攻下了楊村,直奔北京城而來!

京城戒嚴了,除了軍兵和義和拳,誰也出不去,更進不來。滿大街貼的都是朝廷的宣戰詔書,被暴雨夏風肆虐成了殘紙爛團,有些字還能看清:“內閣奉上諭:我朝二百數十年來,深仁厚澤,凡遠人來中國者……乃益肆囂張,欺淩我國家,侵犯我土地,**我人民,勒索我財物。朝廷稍加遷就,彼等負其凶橫……小則欺壓平民,大則侮慢神聖!我國赤子,仇怒鬱結,人人欲得而甘心……朕今涕淚以告先廟,慷慨以誓師徙,與其苟且圖存,貽羞萬古,孰若大張撻伐,一決雌雄……”

可看了詔書的老少爺們幾乎都曉得:光緒爺被囚在南海瀛台已然兩年多啦,又病懨懨的,哪來這麽健旺的精氣神兒和驚天口氣?!還不是那位掌握至高皇權四十餘年的慈禧老佛爺瞧見洋人叫她退位讓權,請光緒爺親政,不禁惱羞成怒、羞憤交加才鬧出這場塌天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