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管家,老順管家!”楊爺把驚恐的老頭一把扯過來,“您還認得我不?”

驚詫差點癱在地下的老管家張了眼瞧了半天,蒼灰灰眉頭聳動幾下:“你……你不是那個車把式?跟我們大人在大酒缸認識的?!”

“是我啊!”楊爺拉著他手點頭不止,“楊大人呢?!那日他給了我一卷銀票,回家一看,上萬呐,我可不敢要,這不,回來送銀子,正趕上這事兒!您老別急,趕緊說,有什麽要幫忙的沒有?”老頭聽了呆住,許久無言,身子抖了抖,猛然爆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我那冤屈的爺啊!啊嗬嗬嗬嗬……我那仗義熱心的爺啊……”說完,抱著臉痛哭失聲!

這一哭立即引起周圍人注意,楊爺趕忙示意小仆人把老順管家塞進車裏,一甩鞭子離了酒醋局胡同。轉到地安門裏一處僻靜的地界,哭得肝腸寸斷的老管家在車裏昏過去了。楊爺叫小仆人托著他又是喂水又是噴煙,好半天,老頭才醒過來,還要放聲,楊爺斷喝一聲:“您老聽我一句!”老順管家紅腫著眼不明所以,楊爺說:“你先說,到底有沒有挖地道勾結洋人的事兒?”

“沒有!絕沒有!都是載公爺造出來的謠言!”老管家聲嘶力竭吼道。

“那就好,要是真勾結洋人,連我也瞧不起他,我信你。這會兒說不上別的,刑部天牢和楊大人家眷,都得靠您老照應,您說,我能幫上什麽,盡管開口。您要是哭起來沒完,一大家子不都完了?!”

老順管家昏黃的眼神裏猶豫、疑惑又亮了一下,問:“您、您這是為的什麽?!給您銀子您不要,萍水相逢,您還幫襯我們?”

“哪有那麽些為什麽?”楊爺沉了臉,“我是車把式,可我也是咱們四九城的人,在外頭行走,講究個義氣!朝廷上的事兒我不懂,楊大人看得起我,叫我聲兄弟,我不敢高攀,遇上難了,咱不能裝烏龜王八把腦袋一縮!您老快說,朝廷怎麽處置?楊大人的家眷怎麽樣?”

“恩人呐!”老管家領著小仆人撲通跪倒磕頭無數,邊哭邊說,“家裏都抄幹淨啦,連我的那些錢財都抄了個一幹二淨,現而今,朝廷還沒說法,就是刑部天牢堵著門不讓看,也不知道我們大人是死是活。這不,楊夫人帶著家眷都在賢良寺幾間破屋裏暫住,都是空身出來的,主子奴才好幾十口子,萬一我們大人……叫我們夫人少爺怎麽活!哎,我也是真沒法兒了。我們大人平日裏樂善好施隨手賞賜沒個數兒,到了,連個買棺材的錢也沒有。親戚裏道、平日裏交往親密的大人們府上,我都舍了老臉求遍啦,可一聽是咱們家的人……人家連見都不敢見,更沒有個幫忙問詢的,可把我愁壞了!您、您受我一拜!”楊爺不耐煩,拉起了兩人,詳細問了問,覺得事情還沒那麽邪乎,楊大人原先是老佛爺的大紅人,怎麽能說到死呢?再說,窮在鬧市無人知、富在深山有遠親,這是在論的理兒,人走茶涼嘛,天顏震怒,都不敢亂說話,也不能全怪人家。想了想,便掏出銀票給倆人看了看,急匆匆趕著大車一起去冰盞胡同賢良寺送銀問候。

賢良寺原先是雍正朝第一寵臣怡親王允祥的府邸,雍正皇帝於自己的愛弟薨逝後,悲痛之餘加恩冊封允祥為世襲罔替親王,俗稱鐵帽子王,並將允祥的王府改建成賢良寺給弟弟的在天之靈祈福。

可後來即位的乾隆皇帝不知對小時候十分疼愛自己的十三叔允祥有什麽成見,乾隆二十年不僅下旨把史書裏的《怡賢親王傳》一概刪掉,還把原址位於帥府胡同占地上百畝的賢良寺全部拆毀,縮建於現在的冰盞胡同,現而今山門上掛著的石青九龍鎏金“敕建賢良寺”大匾正是雍正皇帝的禦筆,昭示著它的與眾不同。這座寺廟有左中右三排四進大院子,平時並不接待普通香客,因離紫禁城近,為方便朝見皇帝所以大部分進京述職的督撫多居於此,而京城內大官一旦被革職拿問,眷屬們也多在此等候旨意,心驚膽戰地為一個或是殺頭或是流放的“天恩”惶惶不安,因而,無論是外省督撫還是落魄的官眷,都是這裏的常客。

進院子來不及寒暄,老順管家領著楊爺進了內院,果不其然,楊大人一家子老老小小都窩在五間廂房內外急得熱鍋螞蟻似的進進出出,除了正房夫人是大戶旗人家的姑奶奶出身,穩得住神兒,其他男女老少,都惶惶然不可終日,幾個小妾在屋裏抽泣著暗自垂淚。屏退圍過來打聽信兒的下人,老順低頭進屋,跟婦人說明,“嗷!”一嗓子,這位滿洲姑奶奶才大叫一聲痛哭失聲,滿腹委屈和無奈,以及對丈夫的埋怨和不舍都化在了淚裏。

“夫人!這不是哭的時候!您先甭著急,這是剩下的銀票,既然楊大人還在,我和老管家分頭去找人問問,上頭到底能定個什麽罪過,據我看,既然楊大人以往在老佛爺跟前兒得意兒,頂多革職罷官,您可得預備好行程!”俗話說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大家看一臉忠厚仁義的楊爺竟然送來了這麽大筆錢還古道熱腸親自為楊大人奔忙,也略略安了心。楊爺正跟她交代銀票的事,外頭噔噔噔跑進個小仆人,氣喘籲籲大喊:“夫人,榮中堂派人來啦!”一聽這話,滿院裏人都有精神頭,到底是當朝首輔,領班軍機大臣,打個噴嚏還得在京城抖三抖呢。夫人忙拭淚接過銀票,衝楊爺點點頭:“您受累,稍待。快請!”

聽榮中堂派來的官差所言,楊大人這次觸了大黴頭,凶險莫測!楊夫人急得沒法兒,楊爺自告奮勇帶著老順管家去了刑部打聽,花了一百兩銀子才得了信兒:楊大人這條命保不住嘍!這幾天就要出紅差!

轉過天來,榮中堂果然派人來報信:聖旨下來,要將楊大人在菜市口問斬!楊家頓時大亂,楊爺含淚咬牙大喊:“這不是哭的時候!快,咱們帶上人去菜市口,楊大人還沒裝裹進棺材呢!”

菜市口早已被圍得人山人海,京城裏這幾日越發亂了套,四麵八方進城的義和拳、各地兵馬數不勝數,正陽門被燒後,也擋不住他們狂熱的氣焰,把個東交民巷、西什庫等地當成戰場,打了個幾進幾出。老百姓們雖然慌張,聽說朝廷又要殺人,還是絡繹不絕跑來看熱鬧。這也是老北京的民風之一:飯可以不吃,覺可以不睡,熱鬧不能不看!

片刻,刑部衙役馬隊蜂擁而至,後頭一匹棗紅色高頭大馬十分漂亮,全套錦繡雕鞍,鏨銀馬鐙上端坐一人,黑臉黑須,四十多歲年紀,大辮子纏在脖子上,一身絳紫色四開衩王公行服,鍍金套扣晶亮,手裏提溜著一根玉柄馬鞭子,挺胸仰臉鼻孔朝天,咧著大嘴樂得吃了蜜蜂屎似的一路耀武揚威邊走邊喊:“老少爺們,瞧瞧!這就是忤逆皇太後,家裏挖地道給洋鬼子通風報信兒的漢奸走狗楊豫甫!哈哈哈,今兒,這漢奸叫爺給拿住啦!大家夥兒瞧呐!”有認識的指點:這位爺就是端王的弟弟,被楊大人在口袋底胡同妓院掃了麵子的載公爺。載公爺四周簇擁了一夥兒包頭巾的義和拳也跟著咋呼,楊爺縱身上了車轅,遠遠一看,頓時麵如死灰!

原來那匹馬後頭,拉著根粗繩兒,後頭地下拖著個醃!不堪早已看不出人形的“人”,壞嘍!楊爺一股寒氣從腳趾頭冒上來,拉著老順管家上車轅一看,“啊!老、老爺!”老管家一個心痛當場昏死過去。

載公爺早踩著奴才下了馬,隨手扔了馬鞭子,十分瀟灑地吩咐左右:“把犯官提溜上來!”後頭家丁把馬屁股上四肢被捆得死死的、血肉模糊被馬踩人踢看不出是死是活的人解下來,拖死狗一樣拖上了刑台。

楊爺和一眾仆人一擁而上。

“大人!楊大人!楊老哥!是我啊!”楊爺雙手顫抖拉著楊大人的手五內俱焚悲慟欲絕。楊大人口鼻**,眼看不中用了,見是楊爺,後頭跟著麵如死灰的仆人們,眼淚撲簌簌掉落,細微說:“老弟!這日子口兒,咱哥倆在這兒見麵啦!還欠你一頓酒呢!”

“您快甭說這個,這是天福號的醬肘子、這是燒羊肉,您快吃一口,這酒,是您夫人預備的,燒刀子。我、我陪您喝一口,您……一路走好!”

聽說夫人家人還在,楊大人忍著劇痛坐直了身子,紅腫糜爛的嘴咧開笑了,吃了兩塊肉,邊哭邊笑:“老順來了嗎?”下頭老管家早哭得直著脖子沒氣兒了,聽話爬過來嗵嗵直磕頭,哽咽著說不出話。

“兄弟,先喝一碗!”倆人碰了一下,楊大人端起碗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又叫送了三碗酒,跟徐、聯兩位幹了,一股火辣辣熱氣頂上來。楊大人淚水飛濺:“老順,回家去告訴夫人,我知道她還有點子體己銀子在外,甭管怎麽樣,不要投親靠友,趕緊回老家吧,走的時候除了細軟,什麽箱籠也甭帶!外頭不太平,記住嘍。我這場大富貴夢,今兒算醒了,告訴她,日後照應好家裏,別那麽招搖嘍!把我那幾個孩子拉扯大。你跟了我們家兩代人,日後家裏的事兒就靠你啦。哈哈哈。兄弟,老哥哥托你一件事。”說著拉起楊爺的手。

“您說!”

“我知道兄弟你仗義!現而今世道太亂,送他們出城!不介,我死不瞑目!”

楊爺抹了把辛酸淚,點點頭。楊大人歎息一聲:“富貴一場,到了,金山銀山叫人家抄了個一幹二淨!拿我的衣服來,我不能就這麽死!對不起皇上,對不起祖宗!”仆人們趕忙遞過朝服朝珠頂戴花翎,楊大人閉眼流淚仔細披掛了,從貼身衣服裏掏出個煙袋鍋拉過楊爺塞進他手:“兄弟,甭推辭。咱哥倆認識日子太短,由它始,由它終,就算老哥哥臨死送你的念物吧!日後你捧著它抽一袋,就是替我抽啦,也不枉咱哥倆認識一場!”熱淚噴湧的楊爺趕忙收了,卻哽咽難忍。

“時辰已到!宣旨!”監斬官刑部侍郎徐成玉看看日頭,氣呼呼起身大喊,眾人豎起耳朵,“內閣奉上諭:兵部尚書、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徐用儀,聲名惡劣,屢次被人參奏,辦理洋務,貽患甚深!內閣學士、禮部侍郎聯元,召見時任意妄奏,語涉離間,與許景澄等厥罪惟均!戶部尚書、總管內務府大臣楊豫甫,平日語多曖昧、動輒離間,該大臣受恩深重,尤為喪盡天良!若不嚴行懲辦,何以整飭朝綱!徐用儀、聯元、楊豫甫,著即行正法!以昭炯戒!欽此。”

“皇上!”死到臨頭的楊大人忍痛跪直了身子,痛呼道,“奴才先走一步,不能伺候您啦,您可要保重啊!”說完猛然衝東北方叩首不止。“斬!”載公爺一臉橫肉瞪眼大叫。那三支令箭在半空了畫了個漂亮的弧,跌落塵埃。三聲炮響,刑場上一片血汙飛濺……